第45章 變故
小世界裏,和風與旭日随主人的心意變化,皆有片刻的凝滞,那叢常常出現在湫十小世界裏的竹林也漸漸停下了枝葉摩挲的細碎聲響,像是在刻意的等待着什麽。
一聲接一聲的鳥鳴和蟲喃戛然而止,湫十甚至能聽到自己淺淺的呼吸聲。
莫軟軟骨骼纖細,只是臉頰和身上的肉也多,像一顆珠圓玉潤的粉嫩丸子,安安靜靜坐着不說話的時候,顯得十分乖巧惹人疼。
湫十和她相對而坐,隔着一張不大不小的石桌,也隔着兩盞香茶袅袅而上的騰騰熱氣,擡眼看彼此,像是蒙了一層紗,若隐若現,似有似無。
莫軟軟側着頭認真地去想那個問題,湫十也不催她。
她長長的睫毛上下顫了顫,在如玉般細嫩的肌膚上投落下一叢小小的陰影,像是也在想什麽一樣,捧着溫熱的茶盞小口小口地抿。
她問莫軟軟的問題,何嘗不是在問自己。
程翌和秦冬霖是不一樣的,她內心無比清楚。
秦冬霖與她一起長大,他們了解彼此的性情,一個眼神就懂對方的欲言又止、未盡之語,他們之間沒有秘密,任何話都可以毫無顧忌敞開了說,甚至,再貴重的東西都可以分享,不分彼此。
而程翌……
不可否認的是,在才将程翌救回來的那頓時間,湫十确實是有過心動的,那種感覺十分奇特,來勢洶洶甚至可以說不受控制,奇特到引人一再沉淪,無從抵抗。
她當時只會想,秦冬霖會懂她,會明白她,他們玩得那麽好,比兄妹還要親,饒是她解除了婚約,饒是她情窦初開,有了真正喜歡的男子,他和她,也依舊是最親密的夥伴,依舊是能将生死托付的戰友。
那種宛若失心瘋的想法和行為,湫十現在想起來,只覺得脊背發寒,毛骨悚然。
她沒有資格說莫軟軟半個字,因為她自己中招的過程一樣迅速。
如果沒有那場夢,沒有那些突如其來的幻象,她不會對程翌這個曾救過她命的人産生防備和警惕,她将傷害父母,傷害宋昀诃,傷害秦冬霖,傷害一切關心她、呵護她的人。
一如莫軟軟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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湫十突然很煩躁,她蹙着眉,忍耐般的吸了一口氣,将手裏的茶盞放回原處。
她原本以為莫軟軟想不明白,也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可沒有想到,莫軟軟回答了。
她皺着一張肉乎乎的包子臉,滿臉糾結地道:“駱瀛永遠不會對我生氣,他說不論什麽情況,都會一輩子守在我左右,為我之臣,我跟他在一起也是開心的,我什麽都不需要想。但程翌他……”說到一半,她似乎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了,頓了好一會才接着道:“很奇怪,我一見他,眼睛就挪不開了,他分明生得沒有駱瀛好看,但不知道為什麽,每回同他說話,我心就撲通撲通地跳,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湫十沉默了一會。
按理說,她不應該插手這樣的事情,她也一向不喜歡管別人的私事。
天族是一盤亂棋,那幾個小仙王戒備心強得要命,她宋湫十就算什麽也不做,在他們眼裏都是重點觀察對象,若是再說幾句什麽,莫軟軟之後跟程翌走得近了,說不得還要她來背這口黑鍋,她光是想想那樣的情形,一口氣就哽在喉嚨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她會氣得爆炸。
可若是不管,說不好她就要眼睜睜看着莫軟軟走上一條脫離人生軌跡的路。
莫軟軟可能會跟夢裏的自己一樣。
那是一條不歸路。
湫十眼睛盯着茶盞上的花紋看了一會,莫軟軟的那些字眼圍着她打轉,一刻都不停歇。
“我問問你,如果,我說如果,日後有一日,因為你和程翌的關系,會讓駱瀛受到傷害,你怎麽選擇?”湫十琉璃般的眼瞳轉了下,視線落在莫軟軟的臉頰上,沒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一毫的動搖、掙紮。
這一回莫軟軟回答得很快,她緊了緊拳頭,道:“駱瀛是我帶回來的,任何試圖傷害他的人,都是在與天宮作對。”
她是天宮正統嫡出的公主,她有說這話的底氣,當初也正是因為她這樣的态度,給了駱瀛一往無前的保障和底氣。這不僅僅是一句話,這意味着天族資源的傾斜,意味着他能在六界橫着走的身份牌。
“那是因為有你的偏愛,如果哪一天,這份偏愛給程翌了呢。”湫十似笑非笑地道:“你父親會竭力培養駱瀛,風頭甚至超過莫長恒,可是打着讓他做天族公主驸馬的主意,若有一天,你厭煩了他,想跟別人在一起了呢?”
那駱瀛的境地,将前所未有的艱難,天族給出的一切權勢,全部收回,甚至守護了這麽多年的公主,也要拱手讓人。
斷臂為臣,跪匐女皇座下,說不定就是這位小仙王最終的結局。
莫軟軟很想說些什麽,想否認,想站起來大聲說她不能這樣假設,但最終也只是蠕動了下嘴唇,沒有說話。
“行了,我不逗你了。”湫十慢條斯理地支起身,她音色清脆,如珠玉落盤,聽着卻并不強勢,反而甜滋滋的,聽着像玩鬧似的:“莫軟軟,你想想我之前鬧出的事,固然是天族造謠我和程翌在先,可若我自己沒半分想法,便是他們想捕風捉影也沒由頭。”
“他程翌到底有多高強的本事,又到底生了張怎樣絕世惑人的臉,能先救我再救你,救完還能令你我二人在短短數日之內心動。”
湫十冷而重地哼了一聲:“我身邊男子,不說秦冬霖,就是伍斐、陸珏,哪一個拿出去不比他能看?便是我見色起意,首先他也得有那個能令人一見鐘情的樣貌。”
莫軟軟聽完,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兩條眉毛擰起來,小聲附和道:“我自己也覺出些不對來了,可我站在程翌面前的時候,便覺得他生得可真好看,每一處都有韻味極了,就連說話的聲音都好聽得不行,他半個字的不好都說不出口。”
她說完,湫十就有些後悔要和天族合作一起找遺跡所在了。
這個程翌太邪門了。
不該湊得太近的。
“且再看看,之後若是查證出來确有不對之處。”湫十看着看向莫軟軟,近乎一字一頓道:“黑龍族雖歸順天族,但仍列妖籍,流岐山和主城絕不放過他。”
莫軟軟看着突然變了個氣場的湫十,愣愣地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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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了出發的具體時間,天族和妖族整頓隊伍的速度很快,頭頂的烈日還懸在高空的時候,兩支隊伍便合并成了一支。
天族和妖族世代不對付,從這一輩年輕人的領頭者之間的關系也能看出一二。但既然決定要一起走一段時間不算短的路程,又是在秘境這樣處處危險的地方,該叮囑的該約束的都得做到位,別一方隊伍出了事,另一邊樂滋滋地看熱鬧,這樣的狀态別說合作了,只怕會當場打起來。
一切安排妥當之後,駱瀛、莫長恒便到了妖族的營地裏,進了宋昀诃設置的小世界裏。
湫十和莫軟軟将各自保管的半張殘圖拿出來,在衆人火熱的視線中,終于湊成了一張完整的遺跡圖。
原本還灰撲撲的牛皮紙張在拼接完之後泛出了一層淡淡的靈光,那些像孩童信手塗鴉的曲線和黑點仿佛有了生命一樣融合,在半刻鐘之後,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全新樣子。
他們湊在那商議讨論接下來的路程規劃,湫十看了兩眼就興致缺缺地坐到了一旁,時不時往外看一眼,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心不在焉的樣子。
又苦坐了半個時辰,湫十起身,她湊到宋昀诃和秦冬霖的中間,視線落在那張圖上。
秦冬霖長指點在圖中的某一處地方,他的手指很好看,骨節分明,白得像是才見日光,甚至能看見上面分布的一根根細小青筋。
他指的地方,是接下來将要前往的第一站。
秦冬霖将手收回來,撐在桌沿上,才要開口,手背上就傳來了羽毛一樣輕撫的觸感。
他垂眸,看到湫十在好幾雙眼睛的注視下撓了撓他的手背。
她的手指冰涼涼的,像是小貓撓癢一樣的力道,小而再自然不過的動作,卻自然而然的吸引了其他幾人的視線。
偏偏她還仰着一張明媚的笑臉,毫無所覺似的,見他望過來了,便指了指門口的位置,對他無聲地說了幾個字。
——我、出、去、啦。
秦冬霖微不可見蹙眉,與她那雙盈盈楚楚的水眸對視一瞬後,不動聲色地落敗下來,他道:“戌時之前回來。”
湫十點了點頭。
她提着裙擺轉身,小小的一個,骨架纖細,白頸欲折。
“湫十。”秦冬霖的視線從那張遺跡圖上轉到她的背影上,聲線清清冷冷,如往常一般,“記得,聽話點。”
這個時候,湫十點頭點得比誰都快。
“沒看出來,你們這位小公主,還挺黏人。”雲玄挑着一雙桃花眼笑了聲,接着将實現落回到遺跡圖上,問秦冬霖:“你方才說的哪?我看着像是鏡城。”
秦冬霖罕見的頓了一下。
他方才想說的話,被宋湫十那麽一撓,雲玄這麽一說,仿佛從腦海中飛了出去。
這對記憶力超常的他來說,是極其反常的事。
同樣反常的還有宋昀诃。
他再一次被親妹妹的态度打擊到了。
他人明明就站在這裏,湫十去了哪,去幹什麽,他作為兄長,竟還要開口問秦冬霖才知道。
其中差距,誰看誰知道。
秦冬霖很快便發現自己心不在焉了。
他知道,宋湫十這時候出去,十之八九是去找那只昌白虎了,之前因為要共同搶奪仙柚果,他們曾短暫的合作了一下。昌白虎作為洪荒虎種,也算赫赫有名,即使還未成年,也是兇性難馴,随時可能來個翻臉不認人。
她又是那麽個一次合作即是朋友,毫無防備的性情。
秦冬霖越想越亂,眉頭越皺越深,等霍然回神的時候,胸膛處幾乎已經成了一團亂麻。
他實在不喜歡這種時時刻刻分心想人、想事的不受控制的感覺。
但自從出了上次流言風波和這次失散事件之後,這種感覺幾乎漸漸攀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巅峰。
宋湫十沒心沒肺,從前還只是惹禍生事,現在倒好,越活越回去,連自己都保護不好了。
就真的,很煩,很讓人操心。
秦冬霖摁着眉心,閉了下眼,言簡意赅說完接下來的路線之後,朝面色凝重的宋昀诃颔首,聲線清清冷冷,聽不出什麽起伏:“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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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湫十才走不久,莫軟軟也提着裙擺跟了上來。
兩個人隔空相望,湫十擇了一根倒塌的巨樹坐下,莫軟軟也跟着坐下。
“你跟着我做什麽?”湫十看向她,道:“有什麽想說的,你現在說,說完就趕緊回去,別等下出了什麽事,你幾個哥哥還找我的麻煩。”
“你又不怕麻煩。”莫軟軟慢吞吞地,以一種說驚天秘密的口吻對湫十道:“我聽莫長恒說,在駱瀛傷沒好之前,不準雲玄去惹秦冬霖,打不過還惹,就是給天族丢人。”
說完,她煞有其事地道:“所以你別擔心,沒人敢怪你。”
湫十從未見過如此憨厚老實,将自家家底揭露的人,她面對着莫軟軟那張軟乎乎的包子臉,唇角動了動,愣是半個字也沒說出來。
“你要出來做什麽啊?”莫軟軟問她:“為什麽秦冬霖和宋昀诃都要你聽話點啊。”
“沒什麽事。”湫十盯着前方昌白虎小世界那個無形的入口,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她:“在秦冬霖眼裏,只要我別惹出大事,別讓自己受傷,其他的都沒什麽,他不會多過問。”
莫軟軟點了點頭,有些好奇地問:“秦冬霖對你也很兇嗎?我就沒見到他有笑的時候。”
湫十聽她這麽一問,便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也那麽随口一說吓唬她:“兇,可兇了,你見有誰不怕他的?”
她話音落下,莫軟軟忽然坐直了身體,湫十循着方向看過去,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
“程翌?!”她沉沉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心中的震撼随着話語吐出來:“他跟昌白虎是怎麽認識的?”
湫十的腦海裏,琴靈也跳了起來。
“湫十,它把仙柚果叼給程翌了!”琴靈跳腳,被昌白虎的行為氣得不行:“這虎崽子腦袋沒長全嗎,它自己都只有一顆,叼給別人,日後渡劫必敗無疑,連命都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