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紅顏
林朝陽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有破碎的旋轉木馬,失而複得的金斧頭,和一塊等待維修的男士腕表。
它們齊齊出現在眼前,浮空轉了幾圈,最後化作彩色的顆粒,逐一消失。
男人恍恍醒來。
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照見李英達潤白的頰。他從小膚白,為林朝陽所羨,那種白有別于先天的透亮,而是一種雕篆過的美——這種美的代價往往指向高昂的護膚品成本——李英達從高中起就有塗抹神仙水的習慣。
林朝陽羨慕極了。不只為了那赤.裸裸的物欲。還有他面對消費時坦然。
比如現在,林朝陽放眼望去他的卧室,五十來平米,一個人住綽綽有餘。
草灰色地毯是宜家網紅款,純白四件套來自MUJI,床頭櫃上放着Bomma呼吸燈,Bomma是一個捷克小衆燈具品牌,林朝陽也只在土豪師兄的家裏看到過一次。
他抓過床單,放在鼻子尖聞了聞,是高奢酒店的味道,只不過因為自己昨夜的迷醉,混入了一絲倉促的酒氣,平白拉低了這間屋子的氛圍。
男人略有些臉紅。
“你醒啦?”李英達翻了個身,掀開被子,露出光潔的上身。
衣褲堆在床尾,他勾勾指頭,扯過一件裹在身上,起身攬過水杯。
林朝陽從床上坐起,昨夜酒精亂事,他只記得兩人在陽臺上唱歌的事。事後他們逃進屋子裏,解衣,熱吻,像兩匹身上着了火的狼。
他們從沙發滾到地上,順着地毯,一路電光帶閃,湧進卧室,至于之後如何……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舔了舔指腹,上頭還帶着某人身上的香水味。
“你先洗我先洗?”李英達抱着胸,不懷好意地湊到男人懷裏,大眼閃爍,“要不然……一起洗?”
“你別胡鬧。”林朝陽将人一個公主抱,從床上跳了下去,空氣中躍動起金色粉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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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英達伸了個懶腰,勾着他的脖頸說,“所以……我們這算是又在一起了?”
男人低下頭,神情有些不太确定。
“不會吧?”李英達捶了捶他的胸,口吻倏地消沉:“你猶豫了?”
林朝陽“哈哈”一聲,從那張冷冰冰的臉上綻出滿當當的笑。他掂了掂懷中人,眉目突然正經。
“我逗你玩的。”林朝陽說,“誰讓以前你總愛逗我?”
事到如今,也是時候換一換了。
李英達用餐挑剔,這點倒和林朝陽步調一致。兩人在吃這個方面擁有許多相同點——譬如不吃動物內髒,不吃海鮮,從不碰任何的魚,以及,見不得一點兒的香菜,哪怕是聞,也不行。
無論是誰約他們兩吃飯,都要在忌口一事上苦下功夫。兩人高中吃了整一年食堂,刨開學習時間,大部分休閑活動都在吃上。
那時林朝陽就常注意到,班裏有個愛穿名牌的男生,不常來食堂打飯。偶爾來了,也會當着同學的面,将一整條黃花魚用筷子挑出去,毫無眷戀地扔進垃圾桶裏。
那是林朝陽發現的第一個“閃光點”,他将與李英達相似的特性稱為閃光點,默默記在腦子裏,現在光點彙聚成川,他滿腦袋都是粼粼的光。
“哎呀,糊了。”男人慌忙摁下停止鍵,一手探進烤箱,從中抽出一大坨黑煙,廚房裏滿是食物燒焦的味道。
林朝陽聞到味兒趕來,見烤盤裏堆着六七個發黑的面包,它們無一幸免,死狀慘烈。而一手制造這場災難的男人,更是一臉委屈得直咬指頭。
“怎麽了?”林朝陽察覺到異樣,掰開他的手來看,見左手手背上,有塊微微凸起的紅。
李英達說:“是我太蠢,不小心燙到了。”
林朝陽說:“沒事,抹點燙傷膏就好。”
李英達又說:“你懂什麽?今天我還有節目,要是遮瑕蓋不住,節目指定拍不了了。”
林朝陽認真想了想,說你等等,他快跑下樓,用十五分鐘買回一支紅黴素軟膏,李英達抱着手在沙發上坐着,疼得滿臉緋紅。
“不然你試試這個?”他将紙袋遞過去,除了紅黴素,還有一些別的燙傷藥,能買的他全都買了回來。
李英達知道,藥店離自己所住的單元樓并不近,最近一家也得要穿過大半個小區,過兩條馬路,快跑至少十五分鐘才能抵達。
看男人氣喘籲籲,他心滿意足,只甜甜地把手伸過去,說:“不然你幫我塗。”
男人扶住身下人的手,擰開蓋,擠出膠質,勻在指尖,輕輕抹在他的手背上。
白色肌底下的血管青黑可見,紅黴素沒融化前,略帶砂礫的質感,像塗了層一層薄鹽。
男人一邊抹,一邊吹氣,陽光從發隙透過,照亮他葡萄籽似的眸,清透又明亮。
李英達說:“今天同行有眼福,能看見一個帶傷上陣的李英達。”
林朝陽澀澀地回:“別說這種話,環時開播這麽久,李英達一直都是最棒的。”
對面人突然傷感,悵悵地說:“你整天待在實驗室裏,不知道我們這一行,時時刻刻都在被比較、被勘測,現實裏一點點小傷,鏡頭裏看,就是世紀災難。”
男人專心塗藥,熱氣哈在手背上,生出一灘潤潤的水霧。
李英達把腳伸過去,大拇腳指和食指腳趾夾住男人的皮帶扣,來回地摩。
“皮什麽?”林朝陽瞥了他一眼,卻不阻止。
李英達用手撐着頭,眼裏載着笑,直勾勾看着他,提了一句,“我記得你從前不愛看新聞。”
男人愣了一下。
“我知道了,”李英達将腳收回,猛地貼近:“這些年為了我,你沒少看環時。”
林朝陽放下藥膏,将蓋子擰好,收好紙袋,方慢條斯理地說:“你想多了,我從不看你的節目。”
李英達說,“騙人,不看環時,還說什麽環時開播這麽久,李英達一直是最棒的。”
林朝陽無奈解釋道:“李英達很棒是公認的事,跟我看沒看你的節目。沒什麽本質上的牽連。”
“輕點,疼……”男人莫名哭喪,小臉皺在一起,哼哼唧唧。“看這情況。怕是今天要錄不了了。”
林朝陽跟着發愁,“那怎麽辦?有人替你嗎?”
李英達湊近幾分,神秘一笑,“傻瓜,其實家裏備了救護箱,裏面就有應急燙傷藥。”
“那你怎麽不早說?”林朝陽怔了一下,看不懂眼前人一臉揶揄的表情是什麽意思。
但十五秒後,他懂了。
李英達啊李英達,論起使壞,你就是最棒的。
下午李升來約飯,和林朝陽約好在李英達家樓下會合。某人上午就回了臺裏,周日有段片頭內容需要補錄,他臨時被抓去加拍,無緣李升的飯局。
于是正好給足林朝陽松氣的時間。
親密得太突然,他有些措手不及。今早上班前抱着某人時,他還有一絲絲不确信感。
好像數年間的沉寂說沒就沒了,冰釋前嫌冰釋前嫌,“前嫌”真的冰釋了嗎?
他不确定。
李升最懂林朝陽,一眼看穿他的顧慮。高中時,李升就是所有人的知心樹洞,就連女生都愛找他傾吐心聲。
他對林朝陽的評價是,“謙遜,隐忍,實則是個騷包”,當然,後半句裏的他,只對李英達一人釋放。
這種人喜歡将心事深藏,哪怕是最親密的朋友,也絕口不提。很多東西得靠“引”,引蛇出洞那樣的“引”,這樣你才能抓到他最真實的狀态。
兩人随意點了幾個菜,李升不喝酒,林朝陽也念着昨晚的酒勁兒,不敢再碰。兩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聊着學生八卦,話題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回到了李英達身上。
“昨天你們……”李升大概猜出了什麽,林朝陽今天穿的,是一件Lanvin的羊絨外套——林朝陽沒有收集奢侈品的習慣,這顯然是李英達的東西。
林朝陽摸了摸胸口的商标,說:“睡了。”
他筷子一停,放下夾到一半的排骨,口吻嚴肅道:“李升,我問你,這些年來,英達有向你問起過我嗎?”
李升如實道:“何止問起,還經常在我面前說到你。”
“他說我什麽?”林朝陽漸有些好奇,又不想顯得過于主動,以免失去驕矜,“肯定沒什麽好話吧,他多半對我有怨,不過我也不在意他說了什麽。”
李升低頭喝湯,并不說話。
“所以他說了什麽?”
李升:“不是不在意嗎?”
林朝陽嘴角一咧,“随口問問。”
“不是我說你啊,英達已經很好了。”李升放下湯勺,見吃得差不多了,抓過紙巾擦嘴,嘴嗫個不停,“我也是昨天聽王婷婷說起,英達這次為了回上海,跟前東家鬧掰了,北美大半個傳媒圈都拉黑了他,說是什麽沖冠一怒為紅顏,算是實打實斷送了自己的海外發展,蠻傻的,你們都蠻傻的。”
林朝陽說:“跟我無關,是他自己任性。”
李升丢下紙巾,正眼瞧他,“當年的确是你不厚道,你低個頭,把話說開,英達不是記仇的人。”
“我又沒有錯。”林朝陽的牛脾氣又上來了,适才好好先生的樣子一掃全無,“他從高中起,就想來上海。這次回來,指不定是圓他自己的上海夢,哪裏是什麽沖冠一怒為紅顏,沒有的事。”
再說了,誰是紅顏?林朝陽才不要做李英達的紅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