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遇
林朝陽翻了個身,一塊寶格麗藍寶石手表從懷中滑落。
“林老師——”有人在叫他。男人驀地睜開眼,見場務站在化妝間門口,輕輕敲了三下玻璃門。
“林老師,攝制還在準備,要不我們先做造型?”
林朝陽躬身撿起地上的表,重新戴回手上。
“嗯,好啊。”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稍有疲态,暗自祈禱千萬別影響到今天的錄制。
林朝陽生來俊雅,無須過多修飾。就連給許多明星做過化妝造型的造型師都說,“林老師比我做過的很多明星都要好看呢。”
面對此類誇獎,男人一貫不茍言笑。兩人簡單寒暄了幾句,臉上輕勾幾筆,便來到更衣室挑選領帶。
造型師是個娘騷小gay,對着滿屋子花紅柳綠說,“林老師氣質好好哦,可以嘗試些跳脫的顏色,比如這條斑點紫。”
林朝陽站着想了幾秒鐘,“這個吧。”他抽出斑點紫旁邊的一條深湖藍,上面別着一只水銀色的天鵝胸針。
他想,配今天這只表,顏色剛好。
林朝陽做完造型,接到通知,臨錄制前有臺機位出現故障,還得要等上二十分鐘。
今天錄制的是M臺一檔三S級跨界綜藝,主打自然親子向。節目組邀請五組不同階層的親子家庭,和以林朝陽為代表的植物專家團們一起,分享植物知識,探索自然奧秘。
放在往常,他是最不喜歡抛頭露面的。無奈博導發話,在實驗室的走廊上跟他聊了一下午,希望他能接下這檔節目,全是為了讓更多人了解植物學。
他輕裝而來,等待空隙不忘拿出Surface,演算一道成分推演公式。
算到一半,隔壁組鬧哄聲起。他放下觸屏筆,望了望,見自己這邊的工作人員看着也有些亂。
“抱歉啊,林老師。”場務小姐賠笑連連,不停彎腰謝罪,“場地被人占了,我們可能需要換演播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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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換?”男人蹙眉,不懂他們的工作流程,但也覺得奇怪,這種東西不應該是提前就訂好的嗎?
常務又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們也很無奈。本來這塊地方這個時間段歸我們用,但是剛接到通知,上面的人要過來,點名要用這個廳,讓我們換棚。”
林朝陽一聽到“上面”二字,頓時懂了。
權力之下,皆為刍狗。
好在新棚就在隔壁,林朝陽走過去,不到十分鐘。到新棚時,設備已經調好,衆人試錄了一遍,效果還行,于是一聲“卡”之後,正片開錄。
起先還挺順利,孩子們和爸爸媽媽親切互動,專家團按照植物卡片的順序,為他們講解各類罕見植物。中場休息時,場務一直在誇,“不愧是交大的直博,人帥又博學,他講鹿角蕨和翠雲草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沒讀過書一樣。”
衆人哄笑。
林朝陽抱着姜茶,在一邊休息。跟着笑的功夫,男人掃了眼手表。
寶格麗藍鏡光澤潤亮,時針恰好指向下午十三點。
事故發生在自由提問環節。
一位小朋友,在面對一盆向日葵時,奶聲奶氣道:“叔叔,向日葵為什麽是黃色?”
按照規則,這道問題恰好是林朝陽發言。旁邊人将話筒遞給他,全場燈光彙聚,但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全場陷入死寂,導演使了個眼神,示意場務給他些提示。不想林朝陽輕咳兩聲,打開話筒,龃龉道:“這個呢.......它.......它......”
其實他也答不上來。
“這麽回事呢?”導演發愁,“剛還好好的,怎麽一到向日葵,就魂不守舍的。”
場務幫忙打圓場:“可能第一次錄節目,有些緊張。”
導演說:“這段先掐掉,休息十分鐘再錄。”
全場暫停。
林朝陽抿了口姜茶,坐回到躺椅上。化妝師小gay飛快湊上來,散粉刷劃拉幾下,又補了點腮紅。
他逗趣說:“林老師的臉怎麽了,這麽紅,腮紅打上去都多餘了。”
林朝陽閉唇不語,只說麻煩你快些,他只想早點錄完回家。
第二輪錄制繼續。
小朋友舉起胖乎乎的小手,重複剛才的問題,“向日葵為什麽是黃色?”
“那是因為葉細胞有四種色素:葉綠素a,葉綠素b,胡蘿蔔素,葉黃素。在一般樹葉中,葉綠素占多數,所以葉子是綠色。而向日葵中葉黃素占得比較多,所以是黃色。”
林朝陽發言流利,這本不是他想說的答案,尋常孩子哪裏知道什麽葉綠素,這早已超出他們的知識範疇。
果然,現場孩子一臉懵懂,聽了跟沒聽一樣。
導演再次喊停。
“林老師,那個啥......”場務小姐欲言又止,神情萬分小心,“我們導演的意思呢,這是一檔面對寓教、提倡幼兒教育的科普類少兒節目。”
男人點頭,“我知道的。”
“所以我們不希望太過成人化和學術化。”場務努力搜刮着腦袋裏的詞,“你懂的,小孩子嘛,更多時候注重的是趣味性。”
林朝陽說:“我的确不太有趣。”
場務忙道:“這是哪裏的話?林老師您是業界大觸,能邀請到您,是我們節目組的榮幸。只是......”
她壓低嗓子,湊近幾分:“只是希望在一些專業知識的講解上,林老師能兼顧到一些童趣。”
男人說:“我盡量啦。”
第三輪錄制開始。
又是孩子提問,“向日葵為什麽是黃色?”
這次林朝陽做好了功課,照着導演給到的臺本,一句一頓:“那是因為,向日葵身體裏有四種小精靈,一種叫葉綠素小a,一種叫葉綠素小b,一種叫胡蘿蔔素,還有一種,是葉黃素。”
“我明白了!”孩子呱呱呱一片,紛紛舉手,“因為向日葵身體裏的黃色小精靈最多,所以它看起來就是黃色的!”
工作人員忍不住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被可愛到了。
林朝陽含笑點頭,将話筒遞給下一位專家團成員。
“我有意見。”
和藹笑聲裏,一聲峻冷男音将氣氛打破。攝影棚外一串電光帶閃,一大群人鬧哄哄地湧了進來。
林朝陽眯眼瞧去,見領頭的派頭十足。一身煙灰冷男士西服,也沒什麽其他裝飾,頭發絲抹了發膠,齊齊向後梳去,沒有一絲淩亂。
他的五官透着正氣,粗眉大眼,雙頰略有嬰兒肥,是一張标準正劇的臉。
男人留意了下他的工牌,“環時組,李英達”。
他心中一攝,去骨剝髓的痛随之襲來。
“李老師,您怎麽來了?!”導演一吓,狗皮膏藥似的貼上去,笑眯眯道:“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這個點,您不是應該上節目了嗎?咱們臺裏一半收視率可都仰仗您了。”
李英達雙手插兜,越過導演的巴結,徑直走到孩子堆裏,對剛剛提問的孩子說:“向日葵為什麽黃色?那是因為,它一直面朝着太陽,被太陽曬着,曬着曬着,就曬成了黃色。”
衆人慌亂,不知這唱的是哪出戲。
李英達半轉過身,睥了在場人一眼,溫溫地笑:“林朝陽教授,您說我說的對不對?”
“你們認識啊?”導演忙叫停錄制,做起萬金油,左右逢源:“不過也對,林老師盛名在外,跟李老師您一樣優秀,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們認識,也是意料中的事。”
“我不認識他。”林朝陽口吻冷漠,舉起沒喝完的姜茶,将下半張臉擋住。
唇在抽搐。
對面人輕飄飄地笑了下,更進一步道:“我跟林教授多年不見,不記得我也很正常。您日理萬機,怎麽會把我這個高中同學放在眼裏?”
衆人驚訝,原來是同學。可看這架勢,兩人貌似存在什麽過節。無人敢貿然插嘴。
林朝陽說:“點頭之交,說是同學,倒是您擡舉我了。”
李英達哼了一聲,扭頭對導演說:“你別緊張,我只是在隔壁聽說,你們今天請了位業界大咖,剛好我搬新家,需要打點綠植,不知道有沒有榮幸,邀請林大教授做我的置業顧問?”
林朝陽笑,“最近論文有些多,我每周還有六節大課。”
李英達眼眸一沉,似有不甘。
“一天三百。”他搶先一步。
“不是錢的事,”男人退後半步。
“六百。”
林朝陽沉默。
“一千?”
“我不缺錢。”男人略有些怒,但現場人多,他極力忍耐。
李英達自知無趣,底氣一洩,還是松了口:“給你錢你都不要?看來林教授這些年來沒少賺啊。”
男人臉色發白,袖子裏的手掌早擰成了拳。
“好咯,我先撤了,這是我的名片。”李英達将一張小卡片塞進他的胸口口袋裏,順帶掃了眼其餘的人,“有需要找我。”
一行人火速離去。
錄制一直持續到當天傍晚,林朝陽心有戚戚,後半段完全不在狀态。
好在後面也沒他什麽特寫機會,純粹做個花瓶,坐在專家團裏,有足夠空間回味與故人重逢的驚喜與躁亂。
男洗手間裏,水聲嘩嘩。林朝陽用力抹了把臉,取紙擦了擦劉海。
“我先走啦。”場務小姐在門外喊,聲音軟糯:“林老師今天很棒呢,報酬的事,我們會有專人聯系你噠。”
男人雙手撐在洗手池邊,呼吸逐漸急促,耳邊嗡嗡嗡響個不停。
“何苦呢。”鏡子裏出現另一張臉,又是那張熟悉的臉。
“林朝陽啊林朝陽,過去了這麽久,你還是那麽.....”男人盯着鏡子裏的他,撲哧一笑,說:“那麽傻乎乎的。”
林朝陽正了正臉色,一本正經:“李老師卻是一點兒沒變,還和高中時一樣,活力四射。”
李英達勾上他的腰,氣若游絲地說:“什麽李老師?我還是喜歡你叫我英達。”
男人扭了扭身,将旁邊人的手從腰上撇開,一臉抵觸。
“怕什麽?這裏沒監控。”李英達得寸進尺,将男人整個上肢抱住:“當初在上面的人是你,貼在我耳朵一遍遍叫我英達的也是你,怎麽四五年不見,就這樣生疏了呢?”
說好要一輩子的。
“夠了。”
林朝陽微微一吼,将人堵在鏡子前,像扇密不透風的牆。
“李英達,當初先走的那個人是你。”男人伸手扶住他的肩,眼神凜利,“普林斯頓那麽好,你為什麽不死在美國?新澤西州那麽大,還不夠你撒歡嗎?”
李英達一怔,眼裏熨滿無辜。
罷了,還和從前時一樣,面對他這張臉,自己無論如何都是發不起火的。
林朝陽将人松開,嘆了口氣,回頭繼續擦手。
若幹分鐘後,他察覺到身後人戳了戳自己的背,感覺癢癢的。
他半轉過身,聽身後人略帶哭腔地說:“朝陽,我想你了,你理我一下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