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傀儡
此處是幾度執道門牛耳,過往風光無限的玄霄派掌教真人寝殿。
天空中一輪弦月被不知從何處而起的濃雲吞沒,透不出一星半點的光亮,暮色濃的就像是化不開的墨。
掌教寝房之外,一道高挑人影駐足中庭,踟蹰徘徊,猶豫了許久方才推門而入。
一道響指聲起,一點火星從那人指尖迸發而出,不偏不倚落入琉璃燈盞之中。燈光乍然亮起,只見這屋內布置的樸素雅致,并沒有多餘的擺設。最為顯眼的就是一方描摹山水的白玉挂屏将室中隔為兩隔。
那人舉着燈燭,步履輕盈如同穿林而過的一陣輕風,轉眼間穿過屏風走向了內室之中。
內室之中停放着一張榉木所制的拔步床,茶白色的紗帳從床牙處向下垂落,而床上則有一名男子和衣而卧。
燭火下光影晦暗不明,隔着紗帳更是教人瞧不清床上之人的長相。只能隐約看見他眉眼緊閉,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裏。
李攸寧放下手中的燈盞,踱至床前,小心翼翼的撩起紗帳沿着床邊坐下。她輕俯上身,微微靠近床塌上的男人。
“師傅,你怎麽始終不肯醒來。而我怕是已經時日無多。”
那男子雙眸緊閉,氣若游絲,仿佛陷入昏迷之中,對外界毫無反應。靠的近了才看清他形容憔悴,兩頰微微凹陷,看上去竟是羸弱不堪。
可就在床邊女子話音落下之時,沉睡的男子像是突然有所感應。只見他眼皮一松,微微張開,露出一半漆黑如墨玉的瞳仁。
可他臉上的神情卻是毫無變化,漠然又無知,就像是還未來得及上妝的木頭傀儡。
李攸寧伸出手,将指尖刺破,周身靈氣彙聚,伴随着一滴精血逼出指尖。朝着曲雲清的眉間一指,血珠滴落,正中對方眉心。
她口中的師傅,正是昔年道門第一大宗執掌之人——玄霄掌教曲雲清。
想來那曲雲清年歲尚不過百,卻早已經是聲名鵲起,于世道公認的天縱之才。
他年少成名,修為一騎絕塵,後來更是繼承了先代掌教衣缽,執掌仙門第一大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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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修為精深,曲雲清的樣貌一直維持在青春鼎盛之時。此時看上去也不過與他身邊的李攸寧不相上下,不過是二十出頭模樣。
只可惜曾經意氣風發的仙門魁首,早在二十年前就斷絕了生機。他此時面無表情,低眉斂目。完全沒有了曾經執掌一派的宗師風範,反倒是生出幾分逆來順受的柔弱之姿。搭配着他俊美的樣貌,不由的讓人心生喟嘆:當面叱咤風雲的天之驕子,如今卻淪落成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這讓人如何不心生世事無常的滄桑之感。
許是因為長久不見天日,曲雲清面色帶着病态的蒼白,唯有額間有一抹鮮紅的朱砂色印跡豔紅如血。這抹豔色與他蒼白如冷玉的前額兩相映照,顯得越發觸目驚心。
“師傅。”李攸寧啞着嗓子,一聲師傅,說的如泣如訴,仿佛包含着訴不盡的離愁別恨。
她指尖輕輕掠過曲雲清耳邊鬓發。突然俯下身貼近對方耳畔,嗓音一啞:“師傅,他們都來了。我怕是等不了了。
你我這數十年的緣劫,今日便一朝了了恩怨吧。”
說罷,李攸寧修長手指順着曲雲清的衣襟緩緩下落,指尖靈巧一勾,挑落衣帶。他腰間革帶一松,衣衫盡數松散開來。
“師傅,事到如今你也是避無可避,看在徒弟我馬上就要身死魂消的份上,不如便遂了攸寧這番欺師滅祖的遺願吧。”
言畢,她欺身而下,吻住了曲雲清血色淡薄的雙唇。回手一拽,帳缦垂落,将兩人身影盡數包裹。
燈火搖曳不定,帷幔中的人影虛虛實實,只見紅燭照影,嬿婉纏綿。隐約可見為上之人身姿曼妙,卻不似尋常女子般嬌軟纖柔,腰身脊背勁瘦而不失堅韌。
鴛鴦纏綿交頸之時,分明可見另一人毫無動靜,無知無覺仿佛提線木偶,一引一動都全憑主導之人。
李攸寧咬着下唇,眼中光影忽明忽滅。她伸出手,柔情似水般掠過曲雲清的面頰鬓邊,替他捋了捋方才自己情動之時弄亂的長發。
她目光幽微,指尖輕撫對方眉心處正肉眼可見退去顏色的朱砂印記。
啞然道:“本以為你現在無知無覺,縱然成就了自己這番妄念,待你醒來,也是渾然無知。
沒想到你此時神魂快要補全,雖然還沒醒,卻也有了些許知覺。
雲清,原來你也不是塊木頭。”
只是此情此景下,有了情動之态,于你于我怕是可悲可嘆,又顯得分外多餘。
李攸寧露出一抹苦笑:“沒想到竟會引你情動,害你洩了元陽……
罷了,就算你将來怨我,我也是不會知道了。
倘若你當真恨我怨我,我若泉下有知或許會歡喜的很,至少你不會忘了我。”
看着對方的臉色肉眼可見的起了變化,唇上也漸漸有了血色,李攸寧蔚然一笑。
好在自己這一點元陽精氣于你也是助益,今夜過後沒了精血相續,元陽應當也能補足生氣。
她戀戀不舍的披衣起身,又細心的整理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曲雲清。仔細端詳一番,見對眼尾微微發紅,神情卻是一如既往,一如當年初見時清冷無塵的端方模樣。
李攸寧身體退後一步,難舍的與曾經朝夕相處數十載的曲雲清拉開一個身位的距離。眼神缱绻不舍,仿佛想将此人深深刻入腦海。
突然間,李攸寧用力閉上眼,蜷起食指置入口中,一道呼哨響徹夜空。
床上的曲雲清驟然睜大雙眼,目光中仍是黑沉沉的一片。只見他直挺挺的從榻上坐起,如同傀儡般受到李攸寧的牽引站了起來。
李攸寧:“送送我吧,以後便再也不能相見了。”
她臉上露出一抹嫣然,視線貪婪的描摹眼前之人的輪廓。可卻始終隔着一個身位的距離,臉上滿是克制隐忍,不肯再碰他一絲一毫。
兩人一前一後,不多時便來到了玄霄後山迷霧叢生的禁地。
此時李攸寧身上穿着玄霄派普通統一制式的白色細麻長袍。曲雲清則是一身繡着暗紋,顏色介于月白和淺青藍色的窄袖束腰錦袍,交領之處被層層疊疊壓的嚴絲合縫。
她回過頭,深深的望了對方一眼。
嘴唇翕動:“師傅,我走了。雖然是條死路,卻也總比留在此地被別人鞭屍碎魂要強得多。”
說到這裏,李攸寧忽而一笑,皺了皺鼻子,看上去竟有幾分頑皮。
“可惜我的本命靈珠已經沒了,不然說不定我還能回到原來的世界,找大哥報仇呢。”
她低了低頭,又變得有些許腼腆。
“雲清,我可以這樣叫你嗎?我早就想這麽當面叫你的名字了。”
她伸出手在曲雲清的眼前晃了晃,對方卻是不躲不避,毫無所動。
“沒想到這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她嘆了口氣,露出失望的表情,撇嘴道,“我好不甘心吶,你都不會記得這些。”
說完這句話之後,李攸寧抿了抿唇,緊接着毅然扭轉身,向前一縱,眨眼躍出數百尺的距離。
神色空茫的曲雲清如同木偶般被獨自孤伶伶的留在原地。雖然毫無情緒波動,可不知為何,在迷霧之下,他挺直的背影孤獨而寥落,看起來竟有些不知所措。
李攸寧只身一人飛落在一處石臺之上,盤膝而坐,雙手結印竟是意欲激發全身靈力。
此地不僅僅是玄霄禁地,亦是一處的虛空之隙。
李攸寧當初就是自此而來。只不過當時李攸寧尚未及笄,修為低微。好在有族中神器護體才免遭一死。只是神器靈珠也因此破損,讓她數十年來只能滞留在此方世界之中。
如今失去靈寶護佑,她不過是金丹修為,貿然進入混沌虛空,根本難逃肉身支離破碎的下場。
即便如此她仍舊義無反顧,因為她不想作為叛徒死在曲雲清的眼前。
李攸寧調動全身靈力,化虛為實,艱難的突破空間的壁壘。可哪怕這裏只是一處薄弱的虛空間隙,也實非常人能夠輕易開啓。
若非李攸寧原本就來自異世,體質與這世上衆人并不相同,身為乾元的她于修行一途上更具天姿,實力也能壓制同境界的修士,恐怕她連開啓間隙的機會都沒有。
李攸寧全神貫注,不知不覺間身上的細麻白袍已經被冷汗浸透。
直至遠處已經傳來前來圍剿她的修士的動靜,她才看看将眼前的間隙拉開一道口子。
将入口打開就是如此困難,自己又如何能在虛空中全身而退。
罷了,今夜也算是全了自己的念想,就這麽死掉的話,也不算太遺憾了吧。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思及此處,李攸寧微微一笑,灑脫又輕狂。
緊接着全力朝着眼前那道變幻不定的細窄入口躍去。
她的身體甫一接近,便能感受到一股莫名巨大的吸力将自己拉扯吞噬。
縱然是早有準備,可這種力不從心的感覺依舊讓她心中驀然升起一陣恐懼。
可眼下已經是毫無退路,避無可避。所能做的一切不過是閉上眼睛聽天由命罷了。
可就在此時,李攸寧尚在外間的左手關節處突然一緊。她猛然睜開眼睛回頭一瞧,發現原本木然呆立原地的曲雲清不知道何時已經來到她的身後。
曲雲清自多年前元神受損,被自己用密法制成了一具人肉傀儡,将殘魂用傀儡印困在軀體之中,使得一代仙師不得往生。
除了表面看上去與生人無異,實際上早就毫無意識不能自主,除了主人的命令,根本不會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可眼下對方卻是在自己沒有任何命令的前提下主動拉住了自己……
“師傅,你醒了!”李攸寧聲音顫抖,說不上是喜是悲。
可轉眼一看,發覺對方仍舊是神情呆滞,半張半阖着一雙俊秀至極卻晦暗無光的眼眸。
“原來還沒有醒啊。”
李攸寧凄然一笑,反手扣住對方的手腕,留戀的握了握。
她并不想活着面對一個清醒的曲雲清,可見對方仍舊是這樣毫無生氣的傀儡模樣,又忍不住一陣心痛。
這些年來,李攸寧一直四處尋找天材地寶以及修複元神的法門。世人皆說她是想将曲雲清徹底煉化,讓這具肉身傀儡能達到他生前修為,為供她差遣操控。可實際如何,卻只有她自己清楚。哪怕将來曲雲清徹底醒來,恐怕也不得而知。
沒能見證自己最後的成果,也不知算不算是功虧一篑。
待自己身死魂消,傀儡印也會失效,受到壓制的神識便能解放。屆時曲雲清估計就能徹底清醒過來了吧。
他會恨我嗎?
傀儡蒼白的指節死死扣住李攸寧尚在入口之外的一截小臂,眼看着被撕裂的空間在一點點合攏。
李攸寧深深回望自己心中魂牽夢萦數十年的男人,看見他漠然無覺的表情,心中油然生騰起一陣劇痛。
她用力握了握對方的手腕,緊接着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扭,從傀儡掌中脫困而出。緊跟着反手一掌印在對方胸前,将曲雲清生生推出了數丈之遠。
“師傅竟然如此恨我麽,非要親眼看看我的灰飛煙滅不成。只此番怕是不能如您所願了。”
李攸寧嘴角揚起一抹冷笑,仿佛在譏诮着自己。下一瞬,整個裂隙倏然合攏,将她的身影吞的一點不剩。
曲雲清呆若木雞的立在原地,不多時額間浮現出一道藍色光紋。與此同時他雙眸緊閉,漠然的神情開始變得微微扭曲。
他像是承受了極大的疼痛,忍不住擡起雙手緊緊壓住頭顱兩側。
那藍色光紋明暗變幻,他臉上的神情也随之波動。最後那光紋斑駁瓦解,如散落的星芒逐一消散,曲雲清的神情也随之重回平靜。
不久後他睜開雙眼,眸色漆黑如墨,卻映出星光點點。他擡起雙手懸于眼前,目光随着勾動的指尖,微微晃動,眼中卻露出無盡的悵惘。
口中喃喃自語道:
“我……不是死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