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億點點
他們确實不是第一次見面,算上公寓樓底的匆匆一撇,他們現在應該是第三次見面。
第二次見面是在Goldman Sachs的總部大樓,在進行第九次面試的時候,江其葉推門進去,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他。
當時他戴着一副細邊金框的眼鏡,面前是一杯咖啡。在所有面試官都身着正裝的情況下,只有他一個人,随性至極地穿了件黑色襯衫,修長的手指還把玩着一支鋼筆。整個面試過程中他未置一詞,審視的目光卻從未離開過江其葉。
他對他的所有表現都不滿意。江其葉把這種奇怪的不滿歸集為白人社會慣有的種族歧視——上學的時候偶爾也會遇到。
後來才隐約意識到,它的來源是白蓁蓁。
今天他沒有戴那副眼鏡。
摘掉眼鏡并不使他顯得更加平易近人,反而更讓人覺得他傲慢清高難以相處,望過來的碧色深眸裏結滿了冰,壓迫感十足,他沒有搭話的意思,江其葉先開口詢問,“我應該向你自我介紹嗎?”
“不需要。”沃爾納語氣冷漠,“我們沒有相識的必要。”
“您是對的。”江其葉道。
他不禮貌,他自然也無需謙卑,“畢竟一見到您我就會回想起我一入職就遭到了職場霸淩的特殊對待。那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一度讓我非常生氣。”
“原來你能意識到。”沃爾納的眼底浮現出一絲欣賞,“你的上司同我說,你是個沒脾氣的軟柿子,任何刁難任何苛刻都能一聲不吭地吞下去。我沒相信,還跟他賭了四百美元——為了我的四百美元不打水漂,能告訴我你什麽時候意識到的嗎?”
“從一開始。”江其葉沒有隐瞞,“所有和我一同入職的員工裏,只有我一個人遭遇了第九輪的單獨面試。”
沃爾納悶笑一聲,“你當時可以選擇離開的。只要你離開了,就不會遭遇到後面的刻意排擠。”
江其葉淡笑:“如果我離開了,不出意外,我将會被紐約整個金融行業拒之門外。”
“那可不一定,只要你做出了更好的選擇,得到的回報自然也更高。”
更好的選擇就是把白蓁蓁完完整整地送回他身旁。
江其葉覺得自己好像找到了原因。
找到了這位先生當時處處看不慣他的原因——他們不是一類人。
“我很難贊同你的看法。白蓁蓁她是個人,不是能用于交換的等價籌碼。”
“你覺得無法交換僅僅是因為你所擁有的東西全捧出來也無法與她匹配。”沃爾納的聲音平靜無波,篤定且不容置喙,“我不一樣,我所擁有的是成百上千,沒有人會拒絕,也包括她自己。”
“你指的是那些裝滿了定位儀器的鑽石水晶?”江其葉皺皺眉,“将她看作物件,不許她離開你的視線,像豢養一只沒有自我意識的寵物一樣豢養着她,你真的相信她願意過這種日子?”
“如果你真的相信,你一定不會上來找我,你擔心我把定位器的事情透露給她。她一旦發現,後果就是你控制不了的,她不可能心甘情願過這種日子,你只是在騙你自己。”
被人一語道破隐秘心思的感覺并不好,但沃爾納能控制好他的表情,叫人一點也察覺不出他的情緒變化。他所表現出來的狀态,也僅僅是微皺了下眉,“你不了解我跟她的過去,沒有資格評頭論足。我從前也是這麽對她的,沒見過她不樂意。”
“我不認識從前的她。”
江其葉顯得不卑不亢,“我只在乎我眼前的她。你們讓她一個人出現在夜晚的紐約大道;你們跟她在醫院門口吵架;她明明不想跟你你們回去你們非要逼着她回去;甚至于在每天出門的時間加在一起不到四個小時的情況下還要在她身上裝個定位器。”
“你不覺得這種方式過于幹涉人身自由了嗎?她待在醫院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就是因為她不想每時每刻都待在你的身邊。”
白蓁蓁的話總是很多,多到藏不住的程度,做不到自我消化,所以時常削着蘋果扒着香蕉就跟他叭叭叭起了一大堆話,幾乎是把他當成了情緒垃圾桶,想到什麽就往裏頭倒什麽。
她說她不想回去的原因是因為沃爾納。沃爾納希望她每天陪着他,不管是睡着還是醒着。
醒着的時候,她必須跟他待在一塊兒。他可能什麽都不做,也可能什麽都做,他不會強迫她,但就是不允許她一個人待着。
睡着的時候,她會經常做噩夢。沒有人同她說話,她周圍是茂密參天的松枝樹林,腳下是反複纏繞的藤蔓花荊,她走不出去,外人也踏不進來。
半夜驚醒,就會發現更恐怖的一幕——沃爾納大半夜不睡覺光盯着她看。不管抗議幾百次,他就像左耳進右耳出一樣一個字都記不住,然後在下一次以同樣的姿态把她吓醒。
——我不知道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給我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只是弗朗茨一走他就變成了這樣——弗朗茨就是那個把你撞進醫院的混賬。
沃爾納直勾勾地盯着他,緊抿的唇線扯出一抹嘲弄的弧度,“你的傷一定是快好了,能有這般閑情逸致管起別人家的閑事。”
他站起身來,踱步至床前,伸出修長的五指緊緊扼住了江其葉的脖子,深碧色的眼眸朝他逼近。
像是在直面一處幽深冰冷的湖底——江其葉毫不懷疑自己可能會當場窒息。
随着力道逐漸收緊,這張彬彬有禮卻十分礙眼的東方面孔正如沃爾納所想的那般陷入瀕死的窒息,目光潰散,瞳孔張大,緋紅色漲滿了白淨的臉蛋——他太熟悉這副模樣了,人們死去的模樣總是千篇一律毫無意趣。
他在最後一刻恩賜般地松開了手,掏出一張疊的整齊的深藍手帕,細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
江其葉不停咳嗽着,沃爾納打量他的眼神輕蔑地像在打量一只無足輕重的螞蟻,“如果這個教訓不能讓你改掉多管閑事的壞毛病,下次我會考慮直接宰了你。”
大晚上的,中餐店裏的人還不少,買粥花去了一個小時。
病房裏一切如常,看似毫無變化,但白蓁蓁還是從椅子挪動的方位判斷出了有人來過的痕跡,随口問了一句,“有人來看你了嗎?”
“嗯,我的……朋友來過。”江其葉微微一笑。
“那麽早就回去了嗎?”
“只是路過時的順便探望,他們忙着回去休息。”
“噢。”她将餐桌立起來,給江其葉遞了勺子,眼尖地發現他的脖子好像有些紅,好奇地把手伸了過去,“你這是……”
“病號服的領口有點勒。”江其葉掩了掩領口,不着痕跡地将她的手擋了回去。
——是嗎?可是白天的時候怎麽沒發現?
江其葉出聲扯開話題,打斷了她的回憶,“你的發夾被我弄壞了,改天賠給你好嗎?”
白蓁蓁果然被吸引走了注意力,“不用,我還有很多個。”
她沒有發現他一瞬間變化的情緒,他想說些什麽,剛起了個頭就被闖入一陣手機鈴聲打斷,是白蓁蓁的電話。
微凝的視線投向手機,屏幕上跳動的依舊是那個名字,短期飯票。
等白蓁蓁接完電話再次回來時,已經是一臉抱歉加沮喪了,“我該回去了。我真不想回去。”
“你剛才想跟我說什麽?”她隐約記得,和鈴聲一塊兒響起的,還有江其葉叫她的名字。
江其葉緊了緊勺子,擡頭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盛滿了複雜的光,停頓了半晌才繼續下去,但只說了一句話,“不想待在紐約,就盡早回家,一定要記得自己買機票離開。”
他不是沒想過告訴白蓁蓁全部,可是很快他就意識到,以白蓁蓁那樣的性子,要是知道了全部,反抗一定來的極端又猛烈,而那個人同樣極端,誰也不能保證會發生什麽。
漆黑色的阿斯頓馬丁掩在闌珊夜色裏看不清晰。白蓁蓁出了醫院,在門口張望,一眼看過去只粗略意識到大概輪廓,直到喇叭聲響起才确定了方位。
駕駛位上有星星點點的明滅火光,上車後卻聞不到車廂裏有半點煙味。沃爾納開了窗子,未燃盡的煙頭正中垃圾桶的位置。
這一幕是不是有那麽點眼熟?白蓁蓁眨巴了一下眼,上輩子見到的時候……極度難堪的記憶浮現眼前,她的臉色也跟着逐漸難堪了起來,迅速晃了晃腦子,果然聽見了一陣水聲。
“你晚上要吃什麽?”沃爾納似乎并未察覺到她的異樣。
“我不餓,我什麽都不吃。”
話音剛落,不争氣的肚子就發出一聲悠揚的鳴叫背叛了她。
“……”
“好吧我承認我是有點餓。”她依舊嘴硬,伴随着咕咕叫得比鴿子還歡的肚子,“但真的只有億點,吃億點點米飯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