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橡樹葉與鐵十字01
我在1931年收到的軍校錄取通知書共有兩份,一份來自柏林軍官學院,一份來自慕尼黑陸軍學院。兩份錄取通知書寄過來在同一天,我待着莊園裏,陪着母親一起度過父親的忌日。
通知書上蓋着國防部的軍用漆章,母親急切地從郵差手裏搶過它們拆開,閱讀完畢,整個人都陷入一種怪誕的欣喜。
“我就知道!我的丈夫為德意志獻出了一切,他們一定會同意讓我的兒子進入軍校!”
我很困惑,“母親,我沒有申請就讀軍校。”
“我替你申請了!”母親的聲音忽然尖銳了起來,三兩步沖上前揪起我的領子,“我真不敢相信你身為将軍的兒子竟然要去攻讀醫學?你怎麽能去攻讀醫學?你應該像你的父親一樣踏上戰場,将那些該死的法國人統統送進墳墓!”
我從未見過母親這般面目猙獰的樣子,幽碧色的眼睛讓她看起來像只癫狂的貓。她又一次激動到病發,這回暈倒了整整三天。
高傲冷漠又不近人情的海德裏希夫人自從丈夫死去以後精神就陷入了極度不穩定的狀态,身體也每況愈下。
我想攻讀醫學的原因并不是因為我有多麽熱愛醫院,我只是想盡早治好母親的疾病。可她似乎更希望我能同父親一樣,用勳章和榮耀譜寫一生。
我必須聽她的。
因為她是我的母親。
我是她活在世上的唯一指望。
1931年的九月份,我獨自搭上了去往慕尼黑的火車。
不選擇柏林軍校的原因在于我的小叔叔萊茵哈特。我的小叔叔是個天才,他在六月份的時候加入納粹黨,負責構建情報工作,就住在慕尼黑。如果我去了慕尼黑軍校,就可以在他身邊接觸到最早的情報系統。
入學第一年,我只有十七歲,是同級學員裏年齡最小的學員,不愛說話,也不愛同別人相處。
我并不是一個生來就享受孤獨的哲學家,我只是發自內心地覺得我的那些同窗都是些智商不高的白癡,五十頁的槍械基礎居然要背一個星期,換弗朗茨來背都花不了三天。
我鄙視這些白癡。
我被這些白癡揍了。
揍我最狠的那個白癡叫克裏斯蒂安,讓我在寝室裏躺了三天三夜。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小酒館,我親眼目睹到他向漂亮的女招待表白,愛穿短裙的金發小貓當場拒絕了他,他痛失初戀,就坐在我身邊,哭得好像死了全家。
“我想不明白她為什麽要拒絕我,難道是我看起來不夠英俊高大嗎?我們明明都在同一張床上暢談過美好未來了。”
“她用什麽理由拒絕的你?”
哭的雙眼腫成核桃樣子的克裏斯蒂安在上衣口袋裏左掏掏右摳摳,找出張皺巴巴的紙氣憤地拍在桌上,“她沒有告訴我理由,她只給了我這個東西,說它就是理由。見鬼,這算是什麽理由。”
那張紙上只有一串毫無章法的字母,IMBTFPNQMBZ.
我拿起來試着辨認了一下,很快就告訴他答案,“這是一串密碼,這位小姐想告訴你她的身份是個間諜。顯而易見,你被間諜騙炮了。”
向小奶狗的純情獻上默哀的掌聲。
密碼學是三年級才會接觸到的輔修科目,當時的克裏斯蒂安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搶走那張紙跑去找了密碼學教官。
第二天他帶着破譯出來的結果來找我,神情看起來郁悶的很,“你是對的,它的确是串密碼,意思是‘Hello I'm a spy(嗨,我是一個間諜。)”
愛開玩笑的間諜小姐在留下紙條的第二天就乘坐商船回到了她的大不列颠,負責抓捕的人在小酒館裏撲了個空。
彼時的我正和克裏斯蒂安一塊兒倚着橡樹底望天,碧藍的天空蒙着灰撲撲的霧,同克裏斯蒂安的灰藍眼珠有些相像。
“你揍我一頓吧,”克裏斯蒂安忽然轉過臉來,少年人的輪廓已初具棱角,“之前我看不慣你,是覺得你那一副眼高于頂的倨傲模樣過于欠扁,但我現在承認你确實有兩把刷子。來吧,我讓你報複回來。”
我向來是個克制懂禮的人。
遇上事情從不會像那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廢物一樣只會用拳頭說話。
母親一直希望我做個風度翩翩的紳士。
優雅,矜貴,不可一世的。
——但是母親現在不在這裏。
我選擇當一個禮尚往來又記仇的普通叛逆少年。
我把克裏斯蒂安揍趴下了。
他在寝室裏奄奄一息地躺了一個星期。傷愈以後活蹦亂跳的,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一天到晚跟着我,說想和我一起研究密碼。
他很吵,但是相比起同那些成天在姑娘面前賣弄卻沒什麽實際內涵的笨蛋相處,我更願意和他待在一塊兒,他沒有別人那麽難以忍受。
處在經濟大蕭條背景下的德國遍地荒涼,即使我們的政府暫停了每年支付的戰争賠款,依舊沒給公民減壓多少。大街上随處可見失業的青壯年,他們為生計和面包忙碌,沒有人會把希望寄托在我們這些預備士兵身上。
我們的國家在十多年前戰敗,戰争為世界帶來進步,為我們帶來天價賠款和無數哽咽。戰争由年老的長者發起,由年輕的人們送死,最後讓遺孀和孩童承擔。
普通人的一生怎麽有力氣經得起第二次戰争的摧殘?戰勝國的子民尚不相信世界會有第二次戰争,更何況是像我們這樣的戰敗國,沒有人相信和平會被再次打破。
但是在慕尼黑的土耳其街23號,在叔父待的小房子裏,我看到的是日臻完善的情報系統和一個悄然滋長的龐大機構。我說過我的叔父是個天才,生在音樂世家,擅長無數運動,還不到三十歲就靠着幾本英國情報書自己搞出了一個情報系統,他對自己的要求近乎完美。
母親把我交給他,可不是單純為了促進我們之間的親戚關系。
我知道叔父在為一個政黨工作,他帶我聽過那位黨魁的演講。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熱衷于政治,他是一個天賦極佳的演說家。
他給予他的追随者一份體面工作。
許諾無數孩童一把糖果。
給孤兒寡母們送上黃油和牛奶。
以此來召告這個國家的所有公民,無論對錯,這是你們的國家。
一個謊言只要被重複過一千遍就會變成真理。
當時的我尚未從戈培爾部長的口中聽見這句話,只能很淺薄地意識到,那個其貌不揚,在臺上高談闊論的男人或許會成為一個瘋狂的救世主,我不該相信他,但我不得不相信他。
待在軍校的第一年我和克裏斯蒂安一起度過,第二年我碰見了弗朗茨,在靶場,晚秋季節,橡樹葉子紅到絢爛。我帶着一紙袋面包糠去往靶場。
我在那兒偷偷養了一只雛鳥。它因為翅膀受傷的緣故不慎落進了子彈遍布的靶場。我不能把它帶回寝室,就在高高的橡樹枝裏做了鳥窩。雛鳥很怕生,往往只有在看見我出現的時候才敢大着膽子從樹上飛下來,停在我的肩膀上。
但是天氣漸漸轉冷,隆冬即将來臨,在我時刻擔憂着雛鳥是否活不過這個冬天的時候,弗朗茨那個混蛋出現了,他一來就把它給打死了。
我足足養了我的小鳥一個多月,養到它的傷口馬上就要愈合,弗朗茨居然輕飄飄地打死了它!
我生氣極了,沖他那張永遠笑得人畜無害的白淨臉蛋狠狠揮了一拳,緊接着我的嘴角也遭了殃。我們互相扭打在一塊兒,像過去無數次那樣,不過這回比護食的豺狗還要兇狠,最後引來了靶場看守的注意。
我們齊齊被送進了醫務室。
我們齊齊領到了打掃三個月澡堂和廁所的處罰。
我在橡樹底下埋掉那只雛鳥的時候,弗朗茨對我說,那只小鳥是自己迎着槍口撞上來的。
“你知道它是什麽鳥嗎?它是蘇雀,世上最傻的一種禽類,很容易被人類用蘇籽騙進籠子。你把它高高保護在橡樹頂,它的父母朋友找不見它,一定覺得它死在了人類手裏,早就南遷越冬去了。”
“你沒有發現嗎?最近的天氣變得這樣冷,我們的靶場早就沒有能飛的雀鳥了。這只傻乎乎的蘇雀只能和子彈做伴,因為子彈同它一樣向往飛翔。”
可子彈始終是致命的,不論它是否懷揣着殺死雛鳥的意圖,它們的相遇總會穿透雛鳥的皮肉,最後換來理想雙雙破滅的結局。
天體裏有種現象叫做洛希極限,指的是兩個質量相差過大的天體因為引力的作用互相靠近,随着距離的減少,較小的那個天體就會承受不住引力而傾向潰散。二者之間的距離就叫做洛希極限,一旦超過了這個極限,小的天體就會大的天體徹底撕成碎片。
兩種事物的遇見是相互的。
兩種事物的毀滅也是相互的。
不管彼此願不願意。
我不是很想同弗朗茨讨論這個嚴肅話題。因為迄今為止他已經害死了我養的無數只小鳥,每一次都能找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理由為自己開脫罪名。
有他在的地方永無寧日。
我能預想到我待在軍校的未來三年不會很愉快。
我問他,“你為什麽要來軍校?諾依曼夫人不是更想讓你去學習美術嗎?”
“美術?”他滿不在乎地輕笑了一聲,“我的入學成績不合格。那個胡子發白眼神不好的老教授絮絮叨叨地告訴我,我對美的事物不存敬畏,我應該學着去探究事物背後的靈魂。他真可笑,我只是個拿畫筆玩水彩的,為什麽要去探究一顆樹、一個蘋果、一個破陶罐的靈魂?它們有靈魂嗎?”
“不過我的小提琴成績不錯。”他有些驕傲地擡了擡下巴,“但你能想象到我穿着一板一眼的燕尾禮服,打着精致的蝴蝶領結,挺直腰杆在維也納□□裏演奏《Ave Maria(聖母頌)》的樣子嗎?”
我稍微聯想了一下那個場景,頓時感到一陣惡寒,“我想起的只有你七歲那年的事。”
他想用小提琴拉出豎琴的聲音,就想了一個非常天才的辦法,把媽媽的豎琴琴弦剪下來,安到他的小提琴上邊,并撺掇他的哥哥陪他一起作死。事發以後他被諾依曼夫人揍到哇哇大哭,關在小黑屋裏一邊哭一邊打嗝,把剪斷的琴弦拿膠布又給粘回去了——說實話我有挺多時候都分不清弗朗茨這個腦子到底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若智。
那時候背靠軍校不高的圍牆,我們坐在裏面一起談天說地,聊學校該死的制度,也聊他剛剛分手的第四個女友。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彼此讨厭卻無話不談。
那時候隔着軍校不高的圍牆,我們聽見街面上的工人黨在聚衆游行,口號喊的像是要沖破天際一樣響。弗朗茨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你猜我們以後會不會踏上戰場?”
他那時的眼神有多迷茫呢?比起突然聽見哥哥死訊的時候也過猶不及。
會嗎?不會嗎?
我考慮了半晌,回答卻和他一樣迷茫,“我猜我們可能踏上,也猜我們永遠不會踏上。”
遠處高高的哨塔上有栖息的白鴿在沐浴晚霞,晚霞漫山遍野都是,将弗朗茨淺金色的頭發也鍍上一層暖烘烘的霞光。後來深秋肅冷的風抵達,頭頂緋紅色的橡樹葉子簌簌落下,像是一場支離破碎的雨。
作者有話要說:
【橡樹葉與鐵十字】就是二戰(前世)記憶部分,以沃爾納的視角出發,後面會陸續出沒在章節裏,也可以單獨看成男主視角的二戰文不會單獨把男主什麽時候恢複記憶,恢複記憶到什麽程度的情況直接打到正文情節裏,那個寫法很不好看而且容易崩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