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親
葉慧鎖上門，和劉賢英一起往菜市場走去。劉賢英努力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小慧，你的傷好點了嗎？”
“好多了，謝謝劉阿姨。”
劉賢英又說：“昨天考完了吧，考得怎麽樣？”
葉慧自嘲地笑了笑：“應該考不上吧。”這年頭大學招收比例太低了。
“也許考得上呢。其實高中畢業都是高學歷了，能找一個好工作。不像阿姨，連高小都沒上完，工廠招工都沒資格，只能打點零工，真是難啊，還是要多讀書才行。”劉賢英嘆了口氣，她是農村嫁過來的，沒有正式工作，以前還有丈夫的工資，如今丈夫去世了，靠着丈夫的撫恤金和自己打小工度日，她并不打算讓兩個女兒辍學，她知道這年頭讀書還是很重要的。
葉慧安慰她：“阿姨，你也別擔心，現在社會跟以前不同了，會好起來的。”她知道劉賢英不是個坐以待斃的女人，她是最早出來幹個體戶的那批，雖然在當時不怎麽體面，日子卻不比旁人差，尤其是後來女兒争氣，都考上了學，對她又孝順，晚年生活倒是十分安逸。
劉賢英笑了起來：“倒也是的。”她壓低了聲音說，“我娘家的大哥種了不少糯米，我打算等小雨小雪放假了，就回娘家去挑一點糯米過來，上菜市場去炸糯米粑粑賣。”
葉慧一聽頓時笑了：“很好啊。現在政策開放了，允許自己創業，各憑本事賺錢，劉阿姨你的想法很好。”
“也沒什麽好不好，就是想糊個口。”劉賢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沒想到自己這點小主意還受到了葉慧的誇獎，心裏不由得喜滋滋的。
葉慧則想劉阿姨都在思變賺錢，自己也要想個賺錢的法子才行，不管怎麽樣，有了錢，才能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他們這片兒劃入市區已有些年頭了，由于經濟發展緩慢，城市發展也極其緩慢，這周圍遲遲都沒發展起來，附近的農民還會挑着菜進城來賣，給這一帶的人提供了不少便利。此刻菜市場裏十分熱鬧，正是各種蔬菜瓜果大量上市的時節，雞鴨魚肉蛋類也有，農村市場的好處就是各種票證需要少，只用錢就能買到東西。
葉慧買雞蛋的時候發現忘記帶錢了，錢在昨天換下的衣服裏。劉賢英正在旁邊買茄子，葉慧拉了她一下，小聲地問：“劉阿姨，我忘記帶錢了，你帶的夠嗎？”
“要多少？”劉賢英一聽，趕緊放下菜起身掏口袋，拿出一個手絹包，小心地打開來，裏面有一小疊紙幣，最大的面值是兩元。
葉慧說：“可以借我一塊嗎？等我回去了就還給你。”
“好。”劉賢英趕緊拿了一塊錢給她。
葉慧買了五個雞蛋，八分錢一個，花了四毛錢，她用剩下的錢都買了新鮮蔬菜，夏天是蔬菜出産旺季，都賣得便宜，幾毛錢買了一堆，水果也很新鮮便宜，但是沒錢買。劉賢英也買好了菜，她只買了兩個雞蛋，說是女兒今天要期末考試，給孩子補補。葉慧也做過母親，太理解當媽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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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慧趕回家給弟弟們做早飯，送他們出門上學：“馬上就要考試了，要好好複習，不準再逃課，若是逃課的話，電視機就不買了。”
允文頭點得跟啄米雞似的：“一定、一定，絕不逃課。”
弟弟們走了之後，葉慧将纏在頭上的紗布取了下來，這點傷口裹成這樣看着挺吓人的，而且這種天傷口裹得太嚴實也容易化膿。洗衣服的時候葉慧掏了一下褲子口袋，發現那一塊零五分錢一分不少，看來昨天去衛生所看病都沒花錢，這是計劃經濟的最大好處，看病不花錢，不過這種好處持續不了多久，沒過幾年，一切就都私有化了，這種看病不花錢的日子也将一去不複返。葉慧将錢收好，等晚點給劉阿姨送去。
她正忙着，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了轟鳴的馬達聲，緊接着喇叭響了起來，葉慧趕緊甩了一下手上的肥皂水，跑出來一看，果然是父親回來了，葉慧看着年輕健康的父親，眼眶不由得有些發熱，哽咽着叫了一聲：“爸！”
葉瑞年提着一個霧藍色的包從駕駛室裏下來，胡子拉碴的黝黑臉龐上帶着溫暖的笑意：“慧慧在家，考完了是不是？”
葉慧咬着下唇用力點了一下頭：“嗯，昨天考完了。”她伸手接過了父親的包，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看到父親的笑了，多久沒有感受過父親偉岸的身材了，自從他出車禍之後，便鎮日與拐棍為伍，整個人都是佝偻的，再也沒直起過腰，眉頭也沒再舒展過，他那一生，過得實在是太苦了，葉慧的眼淚盈滿了眼眶，不受控制地滾落了下來。
葉瑞年擰開水龍頭洗臉，問：“考得怎麽樣？小文小武還沒放假？”擡頭的時候發現女兒正在擦眼淚，“怎麽了？沒考好？”
葉慧擦幹眼淚，吸了一下鼻子，搖搖頭：“不是。小文小武上學去了，爸你吃過早飯了沒有？”她不知道父親什麽時候回來，都沒準備他的飯。
“沒考上就沒考上嘛，又沒人怪你。”葉瑞年安慰女兒，“我吃過了，先去洗個澡，然後睡一覺。對了，袋子裏有糖，還給你帶了條裙子。”
“謝謝爸爸。爸，能不能給我點錢去買菜，我今天還跟劉阿姨借錢了。”葉慧想着父親回來了，應該去買點肉類給他補充點營養，貨運司機是相當辛苦的，吃不好睡不好，弟弟們正在長身體，也需要補充蛋白質。
葉瑞年聽到這裏便站住了：“你跟劉阿姨借錢了？借了多少？”
葉慧伸出一根手指頭：“一塊錢。”
葉瑞年的面容變得柔和起來，伸手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一沓錢來：“今天發工資了，這個月生活費還沒給你。家裏米快沒了吧？給你四十塊吧，去買點米，剩下的買菜。”他說着數出四張大團結，又另外拿出兩個一元的紙幣，“将劉阿姨的錢還了，不要總去她那兒借錢，她不容易。多的一塊錢給你做零花錢。”
“謝謝爸爸。”葉慧已經很多年沒伸手跟人拿錢花了，這種感覺頗為奇妙，自己還是個不能自食其力的孩子，需要人養活，當然，做孩子的感覺很好，因為父親還年輕健康，可以照顧她。
葉瑞年又想起什麽：“包裏的糖你拆開來，給小雨小雪拿點過去。”
“知道了。”葉慧将錢收起來，然後從袋子裏拿出父親換下來的髒衣服，準備一起洗了，還從包裏翻出來一件小碎花的粉色連衣裙，原來在父親眼裏，自己還是個小女孩，葉慧覺得很開心。父親沒有給允文允武帶別的禮物，大概那包大白兔奶糖就作數了。家裏只有一個女孩，葉瑞年從小就偏愛葉慧，因為女兒聽話，脾氣跟他合得來，不像兒子那樣總令他火冒三丈。
葉慧洗完衣服，将奶糖拆了，倒了一小半出來，給劉賢英送去：“阿姨，我來還你錢。”
劉賢英正在家裏車衣服，這是她從裁縫店接回來的活，一套衣服幾毛錢工錢，但并不是每天都有活幹，她趕緊放下手裏的活起身：“這麽快啊，不着急呀，你先用着。”
葉慧笑着說：“我爸回來了，他聽說我借了你的錢，讓我趕緊過來還給你。對了，這是我爸買回來的奶糖，他讓我給小雨小雪妹妹拿點嘗嘗。”她将糖放在桌子上。
劉賢英吃驚地說：“你怎麽拿了這麽多過來？”
葉慧說：“也沒多少。家裏給小文小武留了，我又不愛吃糖，讓妹妹們多嘗嘗。阿姨你也嘗嘗，可甜了。”這年頭的大白兔奶糖可是高級貨，一般情況也不會舍得買來吃的。
劉賢英推辭不過，不過她拉住了葉慧，讓她帶了一碗炸得金黃的糖粑粑回去：“這是我試着炸的，不知道好不好吃，你端過去嘗嘗。”
“好，謝謝阿姨。”葉慧心說劉賢英還真是敢想敢做，這麽快就開始行動了。
葉慧去菜市場割了半斤肉回來，回到家抓緊時間做飯，葉允文和葉允武也回來吃午飯了，他倆連自行車都沒停穩，就飛奔着進了屋，允文壓低了聲音問：“爸爸回來了？”
“嗯，在後面睡覺呢。你們趕緊去洗手，馬上要吃飯了。”葉慧正在炒菜。
允文往鍋裏一瞅，立即興奮起來：“有肉！姐，我來吧。”
“我都快做好了。怎麽，怕我做的不好吃？”
允文嘿嘿笑，不說話，那笑聲裏明顯就是不信任。葉慧不理他：“去叫爸爸起來吃飯。”
允文一聽立馬蔫了，他捅了捅允武的胳膊：“你去叫。”他跟父親的關系就如同老鼠與貓。
允武也有點怕爸爸，不過到底拗不過允文，還是去了。允文問：“姐，爸帶吃的回來沒？”
“帶了奶糖，在條桌的抽屜裏。”葉慧随口答。
允文一蹦三丈高，趕緊去找吃的了，他提着糖過來：“怎麽只有這麽點？”
葉慧說：“我都分好了，這是你和允武的，我和爸爸那份都拿走了。”
“這不公平，你都沒讓我們看到，居然就分了。”葉允文對吃的近乎執着，一點虧都不肯吃。
葉慧說：“我和爸比你們拿得少，不願意咱們就換了吧。”
葉允文果然不幹了，将剩下的牛奶糖倒在桌上，開始數起糖來，結果是個單數，他就先做主分了，自己拿多一顆那份。允武很不樂意，但是掐不過哥哥，只好默默收起了自己那份。葉慧看在眼裏，有點後悔沒數一下，留個雙數就好了。
吃飯的時候，葉慧将劉賢英送的油炸粑端上桌：“這是劉阿姨炸的糯米粑粑。”
允文允武趕緊用筷子戳了一個放進嘴裏：“好吃！”
連葉瑞年也夾了一個：“她怎麽舍得炸糯米粑吃？”這年頭不年不節的，沒人會舍得耗那麽多油和糖炸這個吃，何況劉賢英還那麽儉省。
葉慧也吃了一個，口感甜糯，在這個缺少油水的年頭還挺有吸引力的： “阿姨說她想去菜市場炸糯米粑粑賣。”
葉瑞年停下了咀嚼的動作，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過了一會兒他才鎖着眉頭說：“她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孩子确實不易。”
葉瑞年又問了雙胞胎的近況，有沒有打架，在學校聽沒聽老師的話。允文允武都表示沒犯錯誤，最近有好好學習，他們說完還悄悄看了葉慧一眼，生怕姐姐把他們逃課看電影的事給抖落出來，不過葉慧什麽都沒說。
葉瑞年又扭頭對葉慧說：“慧慧，你現在畢業了，有沒有想過要做什麽工作？”很顯然，葉瑞年覺得女兒考大學沒戲，雖然她成績不差，但是大學錄取比例實在太低了。
葉慧停了下來，垂下眼簾說：“爸，我想看看成績再說，如果沒考上，我想再複讀一年。”
葉瑞年顯然沒想到葉慧會這樣回答：“你之前不是說不複讀了嗎？”
“但是我現在又想複讀了。”上輩子葉慧高中畢業後直接進了化肥廠上班，随後和魏楠談戀愛，二十歲不到就結了婚，新婚才三個月魏楠便出了意外，她也查出懷了孕，懷孕後她的身體适應不了車間的刺激性氣味，反應特別嚴重，魏楠是救人犧牲的，她算是烈士家屬，廠裏領導照顧她，将她調到了子弟學校去教書，她也上進，一邊上課一邊進修，先後拿到了中專和大專文憑，最後還調到了中學任教。教了一輩子書的葉慧深知學歷和知識的重要性，所以想再給自己一個機會，而且她不想那麽早結婚了，也許不跟魏楠結婚，他就不會再出意外了，她想他好好活着，當初如果不是因為她和魏楠吵架，魏楠就不會那個時間去江邊，正好碰上有人投江，他去救人，結果人沒救上來，自己也搭上了生命。
葉瑞年不說話，葉慧試探着問：“爸，是不是家裏沒錢？沒錢的話，我自己想辦法。”她知道學費花不了多少錢，但如果上着學，就意味着她還是父親的負擔，畢竟她已經成年了，這年頭願意供女兒讀到高中的父母并不多見，她兒時的玩伴基本已經工作了。
葉瑞年嘆了口氣：“你能想什麽辦法？你實在想讀就讀吧，要是再考不上，我也沒辦法了。”
“謝謝爸爸，我一定會努力的。”葉慧發誓要好好把握住這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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