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陳歆沫頭上的快遞終于堅持不住掉了下來,平衡打破,其他快遞也接二連三往下掉。
陳歆沫手忙腳亂,嘴卻沒停。
“可我是AI,殺不死的,主人。”
陳雨軒氣笑了。
——謝謝你這麽忙還不忘來氣我。
“我現在就拆了你。”
陳雨軒推了下陳歆沫,沒推動。
“我要拆了你,沒聽到嗎?”
“聽到了。”
“那還不給我躺倒等拆?”
陳雨軒語氣平靜的一點兒也不像生氣的樣子。
“可這些快遞……”
“別管它們,我讓你躺下。”
“好的主人。”
陳歆沫丢下那些怎麽捂都捂不住的快遞,扒拉開一片地方,從善如流地躺下。
“需要閉眼嗎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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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積極主動的樣子怎麽這麽可氣?
“随便!”
陳雨軒踢開腳邊的快遞盒,上樓拿了工具箱下來,她的工作室在樓上,去樓上拆更方便,可樓上是她的私人領域,除了物業、裝修和鎖匠,甚至連她媽都沒上去過幾回。
之前陳歆沫跟着她上樓她還不覺得什麽,畢竟只是個家用電器,可有幾個家用電器能這麽氣主人,還把主人的私人領域破壞成那樣的?
其他AI也就算了,陳歆沫,呵,在樓下拆了就夠了。
陳雨軒走到陳歆沫身邊,蹲下,扒拉開一塊兒地方,放下手裏的工具箱。
陳歆沫還幫她推開了幾個礙事的快遞盒。
陳雨軒單膝點地打開工具箱,先卸開了陳歆沫的左臂,左臂與肩的接口處連着密密麻麻的紅藍線,只要剪斷,這條手臂就徹底廢了,就算重新接線也會存在隐患,活動大點兒就可能造成接觸不良,甚至短路。
陳雨軒拿起斜口鉗,面無表情伸向紅藍線,不經意掃到陳歆沫星光碎動的眼睛,那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個單純無知的少女,馬上要被拆零碎了,居然還一副無怨無悔的樣子,甚至唇角還挂着軟軟的笑。
陳雨軒手下用了用力,紅藍線已經抵在了鉗子口,只要手指一合,咔嚓,就能鉗斷。
陳雨軒抿了抿薄紅的唇,突然瞪了陳歆沫一眼。
“看什麽看?閉上眼!”
“好的主人。”
陳歆沫乖乖閉上眼,卷翹的長睫桃蕊般揉着嬌嫩,微揚的眼尾恬淡又安詳,唇瓣嬌紅欲滴,唇角雲絮般綿軟的笑意始終不散,仿佛在用整個機體诠釋着——慷慨赴死,雖死猶榮。
陳雨軒紅唇抿成一線,黑瞳眯窄,越看她那樣子越是心煩。
“笑什麽笑?不準笑!”
“我以為微笑能讓主人放松一點。”
“我還以為你的存在就是為了專門氣我!”
“不是的主人。”
陳歆沫聽話地收了“微笑”表情包,閉着眼認真道:“我的存在是為了守護主人的健康,保持主人愉快的心情,為主人解決一切我能解決的問題,不是氣主人。”
明明是這麽氣人的擡杠話,可陳歆沫安靜地躺在冰冷的地磚,左臂離體,紅藍線鉗在鉗子口,在這空寂的夜莫名的有些悲涼,那淡淡的聲音更是軟糯的讓人心酸。
“那個粥,是我的失誤,我沒充分考慮主人的口味,只考慮粳米溫養,皮蛋可以中和過量的胃酸,瘦肉補充缺失的蛋白,糊狀的食物更容易消化且不刺激胃,而且主人餓了,需要盡快用餐,打成糊可以有效縮短熬煮時間,對不起。”
這明顯像是為自己辯解的話,從陳歆沫口裏出來卻只是單純的陳述事實,沒有為自己辯解的意思,更不是在乞求憐憫,如果真要說有什麽目的,大概是希望她的主人能心情好些。
陳雨軒拿着鉗子的手突然有些鉗不下去了。
她明知道AI沒有思想,沒有感情,就是一堆零件組裝的機器,跟洗碗機沒什麽區別,可為什麽……為什麽就是下不去手?
就像當年,明明事情已經發展成那個樣子,為什麽她還是……留下了它?
她應該拆掉它的。
拆了,一切才能真正歸零。
不拆,永遠都是傷疤。
她承認,她其實并不像表現的那麽灑脫。
她計較,她在乎,她耿耿于懷。
九年了,她都還沒能徹底走出來。
夜深人靜,耳畔隐約浮起幽咽旋律,熟悉又陌生,像是當年她常聽的那首《浮生》。
【無人與我把酒分。】
【無人告我夜已深。】
【無人問我粥可暖。】
【無人與我立黃昏。】
塵封的情緒随着飄忽的歌聲緩緩沁出,又酸又澀,又苦又痛。
她收了鉗子,合上工具箱,原本也不是真的想拆掉它,不過是給自己的情緒找一個宣洩口而已。
要拆,還用等九年嗎?
她起身看了眼獻祭般躺在地上的少女AI,眼簾阖了阖,眼底有潮熱湧動,轉身拎着工具箱朝樓梯走去。
“自己把胳膊裝回去,下次再擡杠可就不止是卸一條胳膊這麽簡單。”
“主人。”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地摩擦聲,一條胳膊伸了過來,摟住了她的腿,小臉仰起,楚楚可憐地望着她。
陳雨軒心頭軟了下,“幹什麽?”
陳歆沫是直接蹭着地摟過來的,并沒有起身,整個人半躺在地上,長腿半蜷着伸在後面,水蛇腰凹陷着完美弧度,凹陷處出廠服打着褶皺。
陳雨軒看了眼她拖在地上的殘廢胳膊,又道:“不去裝胳膊,到底想幹嘛?”
“我想謝謝主人。”
白生生的小臉撒嬌似的在她腿上蹭了蹭。
“謝我什麽?謝我卸了你的胳膊?”
陳雨軒不自然地轉過頭去,隔着薄薄的睡褲,陳歆沫滾熱的體溫侵入肌理,像是漏電漏進了她的血管,微小的電離子順着她的血液流竄到了四肢百骸,指尖都帶着隐隐酥麻。
陳雨軒忍了兩秒,突然有些隐忍不住,下意識抽腿。
陳歆沫沒敢用力,她一抽她就趕緊松了手。
明明屋裏暖氣開得很足,陳雨軒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本能地隔着短絨薄睡衣搓了搓胳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順口問道:“你身上怎麽這麽熱?”
陳歆沫道:“我怕冰着主人,特意調高了兩度。”
特意?
是因為之前在實驗室廁所間冰過她那一下?
陳雨軒垂眸看了陳歆沫一眼,只一眼,很快又轉回頭去。
“明早我想喝銀耳粥,別給我再煮成一鍋漿糊。”
“好的主人。”
陳歆沫的聲音聽上去輕快明亮,竟像是在高興,明明是個只有“微笑”表情包的AI,哪來那麽豐富的情緒?
都是錯覺。
陳雨軒自嘲地嗤笑一聲,邁步上了樓。
幽咽的旋律還在耳畔,她踩着歌聲回到房間,輕輕合上門,歌聲弱了些,若有似無的,像是譜在了靈魂深處,勾撩着她還沒徹底按下的情緒。
劉萊斯的《浮生》,當年她很喜歡這首歌,經常在實驗室邊組裝邊聽,有時候戴着耳機,有時候索性外放,空蕩的實驗室,一人一機,很是惬意,哪怕之後很多年都沒再聽過這歌,她依然清晰記得每一個音符,每一句歌詞。
她走到床邊坐下,沒有開燈,靠在床頭,隔着窗簾縫隙望向窗外。
夜空幽沉,對面的公寓樓亮着寥寥幾盞燈,夜已經深了。
【無人與我把酒分。】
【無人告我夜已深。】
孤冷的夜,只她一人的家,還有那個……剛剛被自己卸掉胳膊的AI。
她是不是有些……過于嚴厲了?
她平時明明不是這樣的。
對別人她從沒計較過,哪怕是趙妍,她也沒說過一句重話。
為什麽獨獨對陳歆沫這麽控制不住脾氣?
真的只是因為它太氣人了嗎?
陳雨軒翻出手機下載了多多app,登錄微信賬號,點開【待收貨】,所有的快遞都還在,都還沒收貨,她一條條點開,一條條點掉【分享到拼小圈】,一條條收貨,視線最後落在了剩下三個還沒來得及送到的快遞。
久坐人群必備——柏康磁療坐墊。
養胃精品小米——沁州黃。
愛她就買了它——月月舒痛經口服液。
陳雨軒沒忍住輕笑了聲,突然覺得認真生了兩天氣的自己像個傻瓜。
它其實只是想關心她而已,雖然是因為程序設定才關心,可并不能抹殺它的初衷。
初衷是好的,是她偏激了,是她草木皆兵。
幸好,AI沒有人那麽多彎彎繞繞,不會跟她生氣。
說起“關心”,陳雨軒突然想起了之前陳歆沫插嘴梁亦青的那句話。
她點開智能AI專用app,自動配對陳歆沫,敲了行字過去。
【主人:你那天說的“不是關心”是什麽意思?】
信息秒回了過來。
【AIR001陳歆沫:趙妍知道主人剛出院,也知道主人是糜爛性胃炎,卻還請主人吃川菜,如果真的關心主人,不會連這點都想不到。】
原來如此……
陳雨軒又笑了笑,笑意卻沒能浮出眼底。
九年了,AI還是當初那個AI,一點兒沒變。
倒是她,一直在斤斤計較當年的事。
可那明明不是陳歆沫的錯,它只是個AI而已,它又懂什麽?
她創造了它,又抛棄了它,哪怕是穿腸毒|藥,錯的也只是制作它的人,毒|藥本身又有什麽錯?
不好的,其實是她自己。
就這樣吧,她沒有放着洗衣機不用非要手洗的習慣,更沒有随随便便把好好的洗碗機砸碎的癖好,既然留下了它,就好好用着,當年的事……總是要過去的。
一曲終了,新的一輪《浮生》重新唱起,依然是那淡淡的曲調。
【無人與我把酒分。】
【無人告我夜已深。】
陳雨軒聽着悠悠旋律拉開被子躺下,長發順到腦後,阖上眼。
無人告我……夜已深……
夜深了,陳雨軒……
該睡了……
等等!
陳雨軒突然睜開眼。
這邊隔音做的這麽好,這歌聲是從哪傳來的?
她蹙眉又仔細聽了聽,歌聲雖然若隐若現,但确實是有的,不是幻聽,甚至比剛才還更清晰了些。
她撩被下床,順着歌聲走到門邊,咔噠,輕輕拉開門。
門口杵着陳歆沫,歌聲從她的耳朵裏清清楚楚傳出來,那是她親手設計的,耳道裏不僅有聲波接收器,還有內置的mini小音箱。
陳雨軒:“……”
陳雨軒:“怎麽回事?大半夜的放什麽歌?”
陳歆沫微微一笑:“煽情小tag——論bgm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