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陳雨軒垂眸望着趴在自己腳邊的陳歆沫,黑發順着纖白脖頸滑落,發茬微硬,發絲順垂滑涼,刷過灰藍羽絨服的沙沙聲被無限放大,清晰地鼓動着她薄薄的耳膜。
她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像是焊錫加熱後淡淡的金屬味,有些澀,有些苦,還有些驚心動魄。
明明她早就聞慣了這味道,不管是廠房、維修站、實驗室……很多專業場合都避不開它,它可能是零部件損毀維修時的味道,也可能是電板過熱需要加風扇的味道,還可能是剛剛組裝成功還沒從廠線上下來的味道。
然而現在,她很清楚,這些都不是,現在的味道來源于……能量耗盡還強行運行導致的芯片燒毀。
陳雨軒緩緩收緊手指,藥盒被她捏得變了形,臉上卻平靜的沒有一絲表情,身下那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遠在天涯的絕美臉孔,紅唇依舊,眼底卻再也沒有光華,這是真的成了死物,連動一下都不能的廢銅爛鐵。
陳歆沫沒有違背指令,它耗盡自己的能量源,拒絕最後一層的強制關機保護機制,以燒毀芯片來完成“銷毀”指令,再根據程序設定的“主人的健康高于一切”優先完成送藥任務,實現利用率最大化。
所以它一直強調優先權。
所以它一直強調自己沒有bug。
所以它一路飙車争分奪秒掐着能量倒計時。
所以就連最後退的那三步也是它計算好的。
所以……它是故意的。
它故意選擇自毀,在不違背銷毀它的總指令條件下,盡可能地破解系統提示的主人危急,盡職盡責又忠誠,真的是為主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換成普通人就算再怎麽清楚它只是按照程序運行的AI,還是會忍不住感動,進而舍不得銷毀它。
可她陳雨軒不是普通人,她是它的創造者,她更冷靜更冷血,也更清楚AI和家用電器沒什麽區別。
或許有人會因為洗衣機壞了而難過,可他們難過的是沒了洗衣機洗衣服不方便,或是還要浪費錢買新的,也或者是懷念和洗衣機相關的美好回憶,就像我們懷念的是某某年夏天的某人某事,而不是懷念某某年夏天本身,沒有人會為了洗衣機本身難過。
陳雨軒自認看得通透,也清楚自己該冷靜地處理掉眼前的破銅爛鐵,可她卻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根手指都不能動彈。
陳歆沫的猝然倒下,就像猛地勒住了她的脖子,生生扼住了她原本波濤洶湧的情緒,不僅憋紅了她的眼角,還帶來了強烈的窒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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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感讓她有些眩暈,也讓她原本清明的腦子漸漸混沌,看着周圍擁擠的人群,聽着糟亂的聲音,都像是隔着濃霧深水,渾渾噩噩,不清不楚。
交警蹲下探了探陳歆沫的鼻息,伸手摘掉它的口罩,單看臉看不出是人是AI,可他已經聞到了燒糊的金屬味,基本确定這就是個AI。
AI的開關通常都藏在不外露的位置,比如女性AI藏在胸口正中間,而男性AI則一般藏在大腿內側,這是為了更好的隐藏AI的身份。
交警按照正常操作翻平陳歆沫,第一時間先找開關,看能不能開機确認主人,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自然是不好撩裙子的,他隔着裙子朝陳歆沫的胸口按了過去。
那一刻,就像是蒙太奇的慢放鏡頭,陳雨軒眼睜睜看着那手越靠越近,深麥色的手背與那潔白的裙子對比鮮明,腦中猝然炸了雷,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拽住了交警的胳膊。
交警詫異地擡頭看向她。
“怎麽了?”
陳雨軒下意識扯了扯嘴角,習慣性微笑掩飾了她的茫然與惶惑。
——她為什麽要阻止?她到底想幹什麽?
——她不知道。
——可又好像……有點兒知道。
陳雨軒閉了閉眼,長睫鍍着夕陽微微顫動,再睜開時已恢複了平時的冷靜。
“抱歉,不用驗證了,這是我的AI,我願意接受一切處罰。”
趙妍聞訊趕到交警隊時,情況已經調查的差不多了,只需要出示陳歆沫的所有權證明交罰款就可以了。
原本陳雨軒并不想叫趙妍過來,可她九年前就已經放棄了陳歆沫的所有權,如今所有權歸屬實驗室,只能由實驗室出面提供證明。
陳歆沫一路超速,連闖紅燈,還拒絕停車,數罪并罰,罰了不少,這幸好陳歆沫的所有權沒在陳雨軒名下,不然按照法律法規,陳雨軒的駕照是要被扣分的,甚至還要被拘留教育,只要不牽涉刑事案件,主人作為“監護人”都需要“AI債主償”。
陳歆沫在實驗室名下省了扣分拘留,只是罰款翻了好幾倍。
梁亦青幾次欲言又止,直到出了交警隊才憋不住挽住了陳雨軒的胳膊。
“這事兒賴我,等會兒我請你吃飯謝罪。”
陳雨軒疲憊地笑了笑:“不關你的事,是我給了它太多的邏輯權限。”
梁亦青詫異道:“你沒給它設限?”
陳雨軒緩緩搖了搖頭。
“為什麽?這一般不都設限嗎?這不是基操嗎?”
“因為……”陳雨軒擡眸看了眼灰蒙蒙的夜空,遠處萬家燈火,映的灰暗的天像是沒有一顆星,“我忘了。”
“忘了給它設?還是忘了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記得了。
每個AI都有自己的程序邏輯,對人而言,有邏輯不代表一定會行動,比如想過四六級,也知道怎麽努力能過,可就是做不到。
可對于AI來說,邏輯就意味着堅守原則下的最佳行動,可能會與主人的直接指令相違背,比如在“主人的健康高于一切”這條守則下,哪怕她命令陳歆沫加速,陳歆沫還是拒絕。
過于寬松的邏輯權限可能會影響指令的執行度,從而影響客戶的使用體驗,甚至還可能發生一些不可控的事件,因而一般AI在上市前都會被鎖死權限,客戶擁有其中一部分的解鎖權,可也只是整體的一小部分而已。
這些年她造了不知道多少AI,每一個的系統設定都不大一樣,陳歆沫那麽久遠的設定她早就不記得了,不然她之前也不會一度認為陳歆沫不聽令是bug。
至于她沒有給它設限的原因,她也是真的不記得了。
或許是因為那時候的她太過愚蠢,幻想造出無限接近于人類的AI,幻想和AI做朋友,幻想很多不切實際的,所以才沒有設限。
趙妍來得晚,沒明白來龍去脈,又問了問才知道,忍不住責怪梁亦青辦事毛糙。
梁亦青委屈巴巴道:“我也不想這樣啊,001本來都躺下準備接受拆解了,突然睜眼說主人需要它。學姐前兩天才剛出過事,我這不是害怕嘛,也顧不得想那麽多,趕緊就跟它出來了,還專門讓它戴了口罩盡量不惹事,誰知道它出門就飙車,我自己都快吓死了好吧?真以為這條小命今天要交代在它手裏了。”
趙妍無奈道:“那你好歹先打個電話問問。”
“實驗室又不是辦公室,哪兒有信號?我不得出去才能打嘛,誰知道出去就是生死時速。”
事情已經發生,再追究誰的責任也沒什麽意義,何況銷毀001本來就不是梁亦青的本職工作,是他們強塞給她的,趙妍沒再多說,就是發愁王來平那邊。
“王經理才剛把這事壓下去,現在又出了這麽大的岔子,恐怕不好應付。”
陳雨軒打開車門道:“沒事,我來應付。”
趙妍上了自己的車,梁亦青跟着陳雨軒上了公司那輛多災多難的黑色商務,陳歆沫的機體還安靜地躺在車後座,薄薄的眼皮半斂着,卷翹的長睫映着昏黃路燈投下錯落的暗影。
梁亦青扒着副駕駛靠背看着它,困惑道:“明明只是芯片燒壞了,樣子還是原來的樣子,怎麽就是覺得不一樣了呢?”
陳雨軒拉好安全帶,擰開鑰匙,淡淡道:“哪裏不一樣?”
“感覺不一樣,之前怎麽看都像真人,現在怎麽看都覺得假。”
“本來就是假的。”
“我知道,可之前它也躺過試驗臺,還閉了眼,可當時看着就像是真人睡着了,這會兒怎麽看都像是假人沒電了。”
陳雨軒看了眼後視鏡,果然假得很。
“可能是眼睛的關系。”
陳雨軒踩下離合,剛想打轉方向盤上路,梁亦青突然道:“等下,我合上它的眼試試。”
梁亦青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說風就是雨,還沒坐穩又跳下了車,轉到後車廂把陳歆沫的眼皮合攏了,低頭看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回了副駕駛。
“還真是眼的關系,這AI跟人還真是一毛一樣,沒電了跟沒了魂兒似的。”
閉眼躺在後車座的陳歆沫,怎麽看都像是熟睡的少女,梁亦青越看越喜歡,身子都快扭成麻花了,還扒着靠背眼巴巴瞅着。
“我家AI要是也有這麽好該多好?我肯定一輩子都不換,又忠誠又養眼的。”
陳雨軒無語道:“你的AI不也挺忠誠挺養眼的嗎?”
“那只是跟一般AI比,跟你的001就沒法比。”
梁亦青又嘆氣道:“可惜這麽好的AI馬上要沒了,王來平這會兒肯定在所裏等着呢,回去就得把它大卸八塊。”
“不會。”
“你怎麽知道不會?”
“有我在就不會。”
“欸?”梁亦青轉頭看向她,“你這話的意思是……你打算留下它了?你之前不是還不要它的嗎?”
“之前是之前,現在是現在。”
之前銷毀它是大勢所趨,現在留下它也是大勢所趨,雖然她……多了那麽點小私心。
可她的私心不是為了陳歆沫,而是為了自己,為了所謂的良心好過。
一個一線科研人員居然對機器良心不安,說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死,陳雨軒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
可既然機會都送到面前了,還能讓良心好過,何必非要拘泥于銷毀?
就算陳歆沫跟了她,她也不會再重蹈九年前的覆轍,所以沒什麽好排斥的,越是排斥,越說明她還在意。
她是真的已經不在意了。
所以沒關系,就當是家裏多了臺電冰箱洗衣機,随便擺在陽臺廚房什麽地方都好,也不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