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俠客島
在洞中坐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鐘鼓絲竹之聲大作。那引路的漢子走到洞口,躬身說道:“島主請石幫主赴宴。”石破天站起身來,跟着他出去。
穿過幾處石洞後,但聽得鐘鼓絲竹之聲更響,眼前突然大亮,只見一座大山洞中點滿了牛油蠟燭,洞中擺着一百來張桌子。賓客正絡繹進來。這山洞好大,雖擺了這許多桌子,仍不見擠迫。數百名黃衣漢子穿梭般來去,引導賓客入座。所有賓客都是各人獨占一席,亦無主方人士相陪。衆賓客坐定後,樂聲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顧望,一眼便見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發蕭然,卻是神态威猛,雜坐在衆英雄間,只因身材特高,頗有鶴立雞群之意。
李信站在白自在前面,一身白衣,端得是個面容俊朗的江湖少俠,此時他神态拘謹,垂首站立。
大廳角落中一人嗚嗚咽咽的說道:“她為什麽這般罵我?我幾時輕薄過她?我對她一片至誠,到老不娶,她……她卻心如鐵石,連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話聲來處瞧去,只見丁不四雙臂撐在桌上,全身發顫,眼淚筱筱而下。石破天心道:“叮叮當當的四爺爺也來了。年紀這般大,還當衆號哭,卻不怕羞?”
若在平時,衆英雄自不免群相讪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運将臨,心下俱有自傷之意,恨不得同聲一哭聲,是以竟無一人發出笑聲。這幹英雄豪傑不是名門大派的掌門人,便是一幫一會之主,畢生在刀劍頭上打滾過來,“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們身上,然而一刀一槍的性命相搏,未必便死,何況自恃武功了得,想到的總是敵亡己生。這一回的情形卻大不相同,明知來到島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懼之意,比之往日面臨大敵、明槍交鋒的情景,卻是難堪得多了。
石破天打量了一陣,回過神來,走到白自在和李信兩人前邊,說道:“白前輩,李信,我來啦!”
白自在哼了一聲,和石破天打了個招呼:“小子,你可來啊。”
李信也站轉過身回道:“石兄弟。”
忽然西邊角落中一個嘶啞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什麽一片至誠,到老不娶?丁不四,你好不要臉!你對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誠,為什麽又跟我姊姊生下個女兒?”
霎時間丁不四滿臉通紅,神情狼狽之極,站起身來,問道:“你……你……你是誰?怎麽知道?”
那女子道:“她是我親姊姊,我怎麽不知道?那女孩兒呢,死了還是活着?”
騰的一聲,丁不四頹然坐落,跟着喀的一響,竟将一張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斷。
那女子厲聲問道:“那女孩兒呢?死了還是活着?快說。”
丁不四喃喃的道:“我……我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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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道:“姊姊臨死之時,命我務必找到你,問明那女孩兒的下落,要我照顧這個女孩。你……你這狼心狗肺的臭賊,害了我姊姊一生,卻還在記挂別人的老婆。”
丁不四臉如土色,雙膝酸軟,他坐着的椅子椅腳早斷,全仗他雙腿支撐,這麽一來,身子登時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輕輕一彈,又即站直。
那女子厲聲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
丁不四道:“二十年前,她是活的,後來可不知道了。”
那女子道:“你為什麽不去找她?”
丁不四無言可答,只道:“這個……這個……可不容易找。有人說她到了俠客島,也不知是不是。”
石破天見那女子身材矮小,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黑紗,容貌瞧不清楚,但不知如何,這個強兇霸道、殺人不眨眼的丁不四,見了她竟十分害怕。
突然間鐘鼓之聲大作,一名黃衫漢子朗聲說道:“俠客島龍島主、木島主兩位島主肅見嘉賓。”
衆來賓心頭一震,人人直到此時,才知俠客島原來有兩個島主,一個姓龍,一個姓木。
中門打開,走出兩列高高矮矮的男女來,右首的一色穿黃,左首的一色穿青。那贊禮人叫道:“龍島主、木島主座下衆弟子,谒見貴賓。”
只見那兩個分送銅牌的賞善罰惡使者也雜在衆弟子之中,張三穿黃,排在右首每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後,又各有二十餘人。衆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張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曾親眼見過,那知他二人尚有這許多同門兄弟,想來各同門的功夫和他們也均在伯仲之間,都想:“難怪三十年來,來到俠客島的英雄好漢個個有來無回。且不說旁人,單只須賞善罰惡二使出手,我們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那幾個能在他們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兩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齊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禮。群雄忙即還禮。張三、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銅牌之時,談笑殺人,一舉手間,往往便将整個門派幫會盡數屠戮,此刻回到島上,竟是目不斜視,恭謹之極。
細樂聲中,兩個老者并肩緩步而出,一個穿黃,一個穿青。那贊禮的喝道:“敝島島主歡迎列位貴客大駕光降。”龍島主與木島主長揖到地,群雄紛紛還禮。
那身穿黃袍的龍島主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處荒島,今日得見衆位高賢,大感榮龐。只是荒島之上,諸物簡陋,款待未周,各位見諒。”說來聲音十分平和,這俠客島孤懸南海之中,他說的卻是中州口音。
木島主道:“各位請坐。”他語音甚尖,似是閩廣一帶人氏。
待群雄就座後,龍木兩位島主才在西側下首主位的一張桌旁坐下。衆弟子卻無坐位,各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俠客島請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來,便殺他滿門滿幫,但到得島上,禮儀卻又甚是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樣,且看他們下一步又出什麽手段。”有的則想:“囚犯拉出去殺頭之時,也要給他吃喝一頓,好言安慰幾句。眼前這宴會,便是我們的殺頭羹飯了。”
衆人看兩位島主時,見龍島主須眉全白,臉色紅潤,有如孩童;那木島主的長須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張臉卻滿是皺紋。二人到底多大年紀,委實看不出來,總是在六十歲到九十歲之間,如說兩人均已年過百歲,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島上執事人等便上來斟酒,跟着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肴,雞、肉、魚、蝦,煮得香氣撲鼻,似也無甚異狀。
石破天靜下心來,四顧分坐各桌的來賓,見上清觀主天虛道人到了;關東四大門派的範一飛、風良、呂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這些人心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時都只點了點頭,卻不出聲招呼。
龍木二島主舉起酒杯,說道:“請!”二人一飲而盡。
李信從從容容地喝了,末了,還叫一旁的侍從斟滿。石破天也一口喝幹。
群雄見杯中酒水碧油油地,雖然酒香甚冽,心中卻各自嘀咕:“這酒中不知下了多厲害的毒藥。”見李信和石破天帶頭喝了,也不好不喝。衆人都舉杯,有些人只在口唇上碰了一碰,并不喝酒。
只有少數人心想:“對方要加害于我,不過舉手之勞,酒中有毒也好,無毒也好,反正是個死,不如落得大方。”當即舉杯喝幹,在旁侍候的仆從便又給各人斟滿。
龍木二島主敬了三杯酒後,龍島主左手一舉。群仆從內堂魚貫而出,各以漆盤托出一大碗、一大碗熱粥,分別放在衆賓客面前。
群雄均想:“這便是江湖上聞名色變的臘八粥了。”只見熱粥蒸氣上冒,兀自在一個個氣泡從粥底鑽将上來,一碗粥盡作深綠之色,瞧上去說不出的詭異。本來臘八粥內所和的是紅棗、蓮子、茨實、龍眼幹、赤豆之類,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卻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細粒的樹根,有些似是壓成扁片的木薯,藥氣極濃。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青綠之色,這一碗粥深綠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藥氣刺鼻,其毒可知。
龍島主道:“各位遠道光臨,敝島無以為敬。這碗臘八粥外邊倒還不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斷腸蝕骨腐心草’,要開花之後效力方著。但這草隔十年才開一次花。我們總要等其開花之後,這才邀請江湖同道來此同享,屈指算來,這是第四回邀請。請,請,不用客氣。”說着和木島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舉箸相邀。
衆人一聽到‘斷腸蝕骨腐心草’之名,心中無不打了個突。雖然來到島上之後,人人都沒打算活着離去,但臘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稱如此驚心動魄,這龍島主竟爾公然揭示,不由得人人色為之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