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春日風流
這份無動于衷, 便一直直到了龐縣的官倉被周邊的老百姓連夜一搶而空。消息傳來,滿朝愕然,便是周王也半晌才順過氣來,再想着早先太仆蔔出的卦象,這才吹胡子瞪眼地關照起了天災民苦。
彼時, 因着龐縣是公子詹的封地, 出了這樣的事兒, 左不過都要怪幾分到公子詹身上的, 公子詹就這麽受了一通猛訓,赈災的差事更是想都無需想了。
不過,赈災雖可以是中飽私囊的肥差事,卻也又确實是吃力讨不着好的力氣活。今年的冬天雪又下得早, 災情倒比往年嚴重上了許多, 再加上周王擴建酒池肉林入不敷出, 官倉又被劫了一道。一時間,聰明人都曉得這是個燙手的山芋,倒無甚麽人去争了。而向來燙手的山芋都非周沐笙莫屬, 于是折騰來折騰去,這天寒地凍的,便苦了周沐笙要去收拾這一大片的爛攤子。
公子沐笙走的很急, 彼時天氣極寒,前頭才下了一場暴雨,以至天空烏壓壓一片,宮道上早早就亮起了宮燈。
得了消息, 周如水也管不得禁閉不禁閉的了,裹着厚實的狐貍毛裏子鬥篷,就翻牆出了華濃宮,領着瀞翠匆匆趕了出去。直到了角樓前,她才見着浩浩辚辚,步履齊整的一小幹人馬。彼時,公子沐笙玉帶高冠,身形英挺地馭馬慢馳在前,因着冷風呼嘯,他身下馬兒那一身長鬃都在逆風而飄。
見着兄長那遙不可及的模樣,周如水一時百感交集,不覺便結結實實地紅了眼眶。她咬了咬下唇,才要喊人,便見公子沐笙已先一步扭頭朝她看了來。他掉轉馬頭,勒停隊伍,翻身下馬後,便步履穩健地朝她走了來。
這時節,冷得只開口說句話便能被凍住舌頭。冷風呼嘯之中,周如水孩子氣地用袖子揉了揉眼睛,拭去了眼裏淚水,便踏着雪朝公子沐笙跑了去。她直截就撲進入了公子沐笙的懷中,偏頭在他衣襟上蹭了蹭淚花,千言萬語湧在心頭,到頭來,卻只哽咽地說了一句:“阿兄,您要好好保重自個!”
看着周如水這孺慕又擔心的模樣,公子沐笙的眼中也泛起了澀意,他尤還記得,多少年前,當他第一次穿上朝服時,他的這個小阿妹,也似是如今日一般,摟着他,舍不得放開他。他更還記得她那時說的話,她哽咽可憐地問他:“阿兄現下也要同大臣們一般站班,再不能留在兕子身邊了麽?”
他記得那時他答:“阿妹莫慌,兄長很快便會回來。”
現下,時光再次重疊,他輕輕地拍了拍周如水的發頂,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深潭,幾番感慨地微微一笑。少頃,動了動唇,終是如從前一般地說道:“阿妹莫慌,兄長很快便會回來。”
大年夜裏,公子沐笙仍未回宮。
宮中照例的開了宴席,女客這頭,因婁後不在,做主管事的人就換成了暫管中饋的謝姬。周如水只在廳裏坐了一會就覺得烏煙瘴氣。少頃,便直截無視了謝姬,去前頭與周王說了幾句吉祥話,早早的告了辭,悄悄退出了殿外。
卻她才至廊庑,就見有人從對面走來。仔細一看,才看清來人正是公子詹。
彼時,公子詹穿着黑裘鬥篷正在不遠處,見了是她,他灼亮的瞳眸便是微微一眯,先是停下步伐,吩咐了宮婢送上生着火的銅爐烤了烤手,待身上的寒氣都消散了,才走近她道:“兕子,宴尚未散,你怎就出來了?”
聞言,周如水捧着手爐立在他面前,根本懶得抱怨,只撇了撇嘴道:“無趣至極。”
她這麽簡單一言,公子詹也懂裏頭的門道。婁後不在,謝姬充大。叫周如水與如今的謝釉蓮言笑晏晏共處一室,确實是為難她了。
如此,公子詹挑了挑眉,便打量着她,嘴角挂着淺淺的笑問她道:“那一會放煙火也不瞧了麽?我記得往年裏,你都極是歡喜的。”
他這麽一問,周如水更是消沉了幾分。此時夜色已深,橙黃的月色與四周明亮的燈火朦膿交織在了一起。夜風之中,周如水回首望向不遠處的燈火輝煌,眼中不禁就流淌出了一絲淡淡的悵惘。她清隽白皙的小臉靜靜地看着公子詹,輕聲地說道:“可是往年裏,大兄還在世,符翎尚在邺都,阿兄也未有一個人在外頭過年。”
在她的記憶裏,他們四個總會在年關湊作一處。彼時,她雖還會與符翎可着勁的鬥嘴,阿兄與大兄也是照常的一人護一頭。卻,即便是打鬧耍賴的情分,也是旁人無法代替的。
聞言,公子詹上下瞥了她一眼,微眯着眼睛問她:“怎麽?你想平安那丫頭了?”
聽了他的話,周如水輕輕地笑,低低地道:“我倒還好罷,打斷骨頭還連着筋的可是姑母。君父近來雖是榮寵雙姝,但那又如何呢,只要符翎一日回不來,姑母再得勢都是枉然。”說着,她便持起銅火箸兒,撥了撥自個手爐裏的香灰。擡眼見公子詹忽然盯着她不動了,便彎了彎眼睛,笑着問他道:“七兄還不進殿去麽?你若不在,君父可是會掃興的。”
對着她笑起來彎彎似月的眼,公子詹微微翹起了嘴角。他一瞬不瞬的,專注地看了她一會。忽然,就低聲的,漫不經心地說道:“鄣郡的增口稅都已免了。”
言訖,公子詹的眼中忽然就露出了濃濃的星芒火焰。他對着周如水溫情地笑着,聲如絲絨一般的,溫柔地說道:“兕子想叫符翎回來麽?若是你想,為兄便替你辦到。“
他的話叫周如水怔了怔,再看着他那副認真的樣子,周如水的心頭,也忽然就湧上了一股焦躁無力。
她曉得,這一刻只要她點頭,公子詹便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自斷了臂膀,也會為了她将符翎弄回邺都來的。但,有這個必要麽?莫說對符翎而言這兒已成了傷心地,便是從時局來看,毫無弱點的周岱對公子詹也好,對公子沐笙也罷,都只會是威脅。
如此,周如水黑白分明的杏眸眨了眨,極是認真地朝着公子詹搖了搖頭。她睨着他,略一思忖,慢吞吞地說道:“我并不想她回來,她回來,也不見得會是件好事。”
聽她這麽說,公子詹無所謂地點了點頭。他漫不經心地撇了撇嘴道:“既如此,兕子還想要什麽麽?過了今夜便是新歲,為兄對你從來舍得,自少不了賀年之禮。”說到這,他的唇畔擰起了一抹佞笑,忽然就走向周如水,輕擡起了她精致的下颚。
他靜靜地在燈火輝煌之中欣賞著她漂亮的小臉,稍餘,才一字一頓,極慢地問她道:“讓我來猜猜,阿驕想要什麽呢?可是那琅琊王府的王玉溪麽?”
說這話時,他的語氣輕飄飄的,比隆冬臘月的風雪還要駭人,叫氣氛無端端就變得古怪了起來。
這話,也直問得周如水倒抽了一口涼氣。她心底一咯噔,只覺得自個若是點了頭,依着公子詹蠻橫的性子,還真會發了瘋地直截綁了王玉溪送到她榻上去!
如此,周如水更是羞惱得一塌糊塗,擡手便扯開了公子詹的手,紅着臉嗔他道:“七兄怎麽這般說話!”
她羞得跳腳,公子詹卻笑得惬意,他享受着她慌張的模樣,揚起眉,擰着一抹佞笑,不緊不慢地說道:“姑母送來的美人各個都有長處,卻也各個都有短處。就如這雙姝姐妹,美則美矣,卻可惜不勝酒力。方才在宴上不過多飲了幾杯,便暈暈乎乎的頂不住事了。”
說到這,在周如水狐疑的目光中,公子詹眯了眯眼。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邪肆殘忍的弧度,計較地說道:“兕子你可曾想過,龐縣的百姓向來膽小如鼠,卻怎麽不過經了幾個雪夜,便就肥了膽子,敢搶官倉了呢?”
這完全就是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兒,卻在公子詹陰測測的口吻中,變得異常的耐人尋味了起來。
周如水愣了愣,眨着眼睛,搖了搖頭。在她看來,周國上下內憂外患,便是老百姓群起打劫了糧倉,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兒,因此,她還真沒怎麽深究。
卻,公子詹冷冷一笑,目中帶着一股子說不出的邪肆陰鸷,他恁地邪魅地說道:“料你也想不到,輕貴如琅琊王氏,也常出些宵小之輩。王豹膽子不小,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糾集家兵充作貧民,搶了我龐縣的官倉中飽私囊。如此的膽大妄為,你道為兄該如何去報複?”
說到這,在周如水驚詫的目光中,公子詹傲慢地揚起了下巴,他冷笑着繼續說道:“他膽子夠肥,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如此,我便也動動他琅琊王氏的太歲,叫他們先窩裏鬥鬥。”
“甚麽琅琊王氏的太歲?”聞言,周如水心中一驚,眼皮都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
卻見公子詹朝她眨了眨眼,風姿皎然,淩如玉樹,別是快意地說道:“傻阿驕,你還未明白為兄在說誰麽?便是你的三郎啊!他方才入宴,為兄便敬了他一杯加了料的酒了。”
說着,公子詹慢悠悠地挑了挑唇,他湊上前,貼近周如水的耳朵說道:“現下,雙姝正往崇慶殿去呢!你那三郎醉得糊塗,怕也正離那兒不遠了。彼時,若是他們稍不留神碰在了一處,又有了甚麽不清不楚的事兒。你道咱們的君父會如何作想?咱們的姑母又該如何自處呢?”
公子詹這是想一箭雙雕了!
如此,直驚得周如水呼出了聲來,她如雪般的小臉一時白得有些透明,直是瞪着公子詹小聲地罵道:“七兄!你是瘋了麽?”
見她這吓壞了的模樣,公子詹又是一笑,他緩緩垂下臉,雙目炯炯地盯着他們二人在燭火中交疊的身影,低沉的,懶漫地嗤道:“瘋了嗎?或許是罷!傻阿驕,為兄是在給你機會呀!你若再不趕去,你的三郎,怕就做不成驸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