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複為帝姬
傅涑也知打死了謝砜是闖下了大禍, 但他既然敢犯,自然也想好了對策。這事被鬧至朝上之時,與他一同上朝的,還有書着謝砜罪證的二十臺牛車。
見了傅涑這陣仗,再聽他又打了人, 不待謝浔控訴完, 周王便揮了揮手, 滿不在意地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不這麽一鬧, 孤倒要忘了這憨狍子了!”言罷,又朝謝浔笑道:“謝卿莫氣,這也沒甚麽,他打了謝砜幾板子, 便連升謝砜幾級好了。”
若是謝砜未死, 謝浔自然就此罷了。但謝砜已死, 再言升官又有甚麽意義?他欲再争辯,內侍卻在彼時道,美人高氏效仿黃帝氏族帝喾時的圖騰舞, 新排了一曲“鳳鳥天翟舞”,恭請聖駕眷臨。
念及高氏的小意溫柔,周王不禁心鸾意馬。當即便不再理會此事, 散朝而去了。
眼見周王意興闌珊,是再不會理會這事兒了。謝浔實在氣怒難當,當場便将矛頭調轉,直截攔住了正要下朝的公子沐笙。
公子沐笙早料到謝浔會如此, 便命宮侍搬來了傅涑牛車上的簡冊,送于衆卿翻看。直過了一會,他才面向雙目猩紅的謝浔一揖,淡淡說道:“如今陛下愛重傅卿,笙亦愛莫能助。更何況,謝砜所犯樁樁種種,罄竹難書,其罪本是當誅,笙亦無能為力。”
公子沐笙這話,實在挑不出錯來。謝砜的罪狀,卻是經不起挑。如此,謝浔只得白白咽下這口惡氣,眼睜睜任着傅涑毫發無傷,他謝氏卻失了一名官居高位的嫡子。
也正是因這事,那些曾小觑傅涑這庶子孝廉的士大夫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往裏日為了入朝為官與家族撕破了臉面,從不被他們放在眼中的豎子小人,如今,卻也能叫他們吃大虧了!
對此,馮公也是不解了許久,他不禁問王玉溪道:“公子,君上向來無稽,更是偏袒長公主與謝浔,卻為何一連兩回,都助了傅涑的氣焰?”說着,他又嘀咕道:“按理而言,君上待公子沐笙向來疏冷,實不該看好他的門人吶!“
聞言,王玉溪淡淡一笑,夕陽将他的衣袂映成了金色,他慵懶地,不疾不徐地說道:“傅涑這厮的行事,頗似吾父當年。周王再無稽,亦有過年少風發的時刻。他如今見了傅涑,便如見了吾父年少時,更如見了他自個的意氣風發。如此,怎能不偏袒?憨狍子?呵!當年,他似也是如此喚吾父的。”
這日,周如水怏怏回宮,沉着臉入了內殿。那模樣很是無力蕭索,叫趕來伺候的瀞翠都不禁挑了挑眉。她忙湊過去小聲問夙英道:“阿英,女君這是怎麽了?”說着,她又眼觀鼻鼻觀心地壓低了聲音,揣摩着說道:“難不成,是三郎訓了女君了?”
聽她這般揣測,夙英望着她,亦是茫然地搖了搖頭。她一整日都守在苑外,女君是挨訓了還是受委屈了,她亦不得而知。想着,夙英更是苦了臉,她嘆了口氣,低聲地提醒瀞翠道:“你今日消停些,回來這一路,女君就未開過口。”
一時間,華濃宮內針落可聞,仆婢們均是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惹得周如水不快。
可周如水哪裏是消沉呢?她是累得不願再多說半個字,不願再多做半個表情了。她更是想起了許多事,所以沉浸在了自個的心緒中不能自拔了。
她是真真謄了十篇《長短經》才得以停筆的,而彼時,王玉溪就一直端坐在她身側。待她擱了筆,他才對她一笑,溫雅從容地接過了帛書去看。
他看得很專注,很認真,叫周如水的心神都跟着提了起來。他白皙的骨節分明的指節輕輕扣在錦帛上,宛如白玉的面容專注地看着她的字,宛若月射寒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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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細看他,她也不得不感嘆,這個近在咫尺的兒郎真是美好得似一幅畫,那畫上窗明幾淨,月光如水,直叫人心曠神怡,如癡如醉。
他看得極是認真,因這認真,周如水也不禁惴惴不安了起來。她輕輕抿了抿唇,忽覺自個的字實是不好,實是對不大起他用心的凝視。
卻直過了一會,他的唇角卻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忽然就擡起眼來,溫和地看向了局促不安的她,中肯地,甚至溫柔地說道:“小公主的字,并非一無是處。”
說這話時,王玉溪的神色一本正經。
為此,周如水雖滿腹疑惑,卻不敢當面質疑了。她面色不定的看着他,未幾,才抱澀一笑。
世人都道她的字不好,她早就習以為常了。如今,王玉溪卻當着她的面道她的字并非一無是處。
她是看過他的字的,他的字寫的極好,筆跡瘦勁,藏鋒爽利,側鋒如蘭竹,逸趣霭然。兄長就曾道,“玉溪之字,旁人無法仿造。後代習書者,能得其骨髓者,更是寥若晨星。”
然而,看着他謙和的目光,她卻知道他并未撒謊,更未哄騙她。他只是很中肯,很自在地說出了心中所想。
是了,他也不必哄騙她,更無需讨好她。因為,琅琊王氏聲名赫赫的三郎從不需去讨好任何人。天下向他獻媚讨好的姑子何其多,如遠在夏國的夏公主錦端,如那些日日守在琅琊王府門前只為看他一眼的女郎。
她對旁人而言是高高在上的帝姬,對他這個琅琊王氏聲名赫赫的嫡子而言,卻泯然衆人。他大可以同謝蘊之一般,無奈地,甚至失望地,不耐煩地搖搖頭道:“朽木不可雕也!”
可他,卻未如此傷她的面子。
因他的話,周如水頭一次對習字起了期待,她真想知道,下月初五時,他要如何教她?他總不能次次都叫她摹寫十篇長短經罷?那他會如何扶起她這蠢姑子呢?他是否也會不耐煩她?
這世上總是有些不幸的人,對于某些事物她們天生的不開竅,天生的需要花費比常人更多百倍千倍的功夫才能做好。但往往,世人不會給他們機會。因為世上人才濟濟,當庸人還在汲汲奮進時,人才早已飛上了雲霄了。
而還有更多的庸人,他們或許已是氣餒,或是連汲汲奮進都不曾有過,他們只是仰望着雲霄上的人,仰望着他們,豔羨着,嫉妒着,再去咒罵侮辱那些正在努力着的,正在原地掙紮着的人,他們嘲笑那些人,污蔑那些人,唾棄那些人,從而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從而讓更多人同他們一樣,碌碌而生,一無是處。
曾幾何時,周如水也曾在這樣的喧嚣聲,嘲笑聲中,不光放棄了習字,還放棄了許多事。只因旁人的嘲笑,污蔑和唾棄,她在茫茫人生路上,遺忘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
而如果那時,有人也曾靜處在她身側,溫和真誠地告知她,“小公主,并非一無是處。”或許,一切就都會不一樣了。
深宮之中,同樣思緒翻湧的還有謝釉蓮。謝浔會想着再送謝氏小姑入宮,顯然是将謝砜的死也算到了她頭上。想來也是如此,若不是她肚皮不争氣,又叫長公主岱送進宮的美人們搶去了皇寵,也不至于叫謝氏白白死了一個嫡長子卻甚麽也沒撈着!
謝氏的這個明虧,咽得也實在太難看了些!
可,謝砜他自個走路不長眼,還需旁人提着心麽?謝釉蓮冷笑着,精致的妝容下,秀麗的面容美得動人心魄。她眸光淡淡地撇着窗外,神色中帶着點冷,帶着點妖,更帶着一抹深寒的怨毒。
在她看來,嫡長子又如何?謝砜那厮早就該死了!謝砜雖是她的一母同胞,但,她也巴不得他死呢!她這個兄長,垂涎她的美貌,幾次三番想對她下手,若不是謝蘊之相護,她年少懵懂時早已就毀在謝砜手上了!再後來,謝砜得不到她,便處處與她作對,處處害她,毀她。這才逼得她落入了這深宮之中,落入了今日這番田地。
所以這次第,哪怕謝釉蓮知道,謝砜是栽在公子沐笙的計謀中慘死的,她卻也難得地覺得開懷!
謝砜之死,就如拔走了謝釉蓮心頭的一根刺,甭論那拔刺的人是敵是友,總之,她那股子怨氣算是消了。她甚至還在想,謝砜要是死得再早些就好了……
習秋小心翼翼地瞅着坐在幾前半晌不動的主子,見她終于有了表情,才試探着小聲地勸道:“主子,如今這勢态也是不好,要麽您就服個軟,親自去君上那兒走一趟,給大爺的死求個交待?若是有了交待,家主定不會再揪着後宮的事兒不放了。”
“交待?那種殺千刀的東西死了還要甚麽交待?”謝姬鄙夷地,甚至是唾棄地扯了扯嘴角,她瞥也未瞥習秋,半垂着眸,怨毒地嗤道:“若不是他,我怎會落得今日這般田地?我恨不得親手撕了那閹髒玩意兒!去替他求個好後事?沒門兒!”
習秋是曉得謝姬的過往的,她低低應道:“大爺确實不是個好東西。”說着,她愁苦地擰着眉頭,擔憂地感嘆道:“然,您後頭只有家族啊!若是家族都不再信賴您了,您在宮裏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習秋嘆了口氣,她頓了頓,見謝釉蓮神色尚好,這才仔細地,一字一句地繼續規勸道:“主子,君上已有幾月不至了。如今,齊姬懷胎四月,高氏得了新寵。她們二人都是長公主府中養出的歌姬,自然是情同姐妹,同氣連枝的。眼看這偌大的後宮之中,她們一個占盡了隆寵,一個喜得了龍嗣。若您再坐視不管,到時,待齊姬腹中的胎兒落地,可就甚麽都晚了!”
“占盡隆寵?當年婁後可不是占盡隆寵了麽?可那又如何呢?如今,她還不是落了個青燈古佛的下場?“謝釉蓮的神色很淡,她淡淡地嘲道:”姐妹之情?親兄妹還明算賬呢!更何況她們無親無故,不過是同食過一碗飯罷了。”謝姬擡起眼,冷笑着,修長的手指刮過習秋皺着的眉頭,嗤道:“我當初沒有死,如今,就更沒有那麽容易死了。再說了,這本就不是甚麽好來處,原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兒。沒甚麽好過的,亦沒甚麽難過的。不過汲汲于營,得過且過罷了!”
經她這麽一說,習秋的眼眶就泛了紅,見她這模樣,謝姬的聲音也軟了下來,她眯了眯眼,老神在在地徐徐說道:“急甚麽?周岱養了她們十幾年也算是用心良苦了,我若不容得那倆小妖精多蹦跶一陣,也實是對不住她的良苦用心。”講到這,她便咯咯笑出了聲來,她儀态萬千地,雍容地撥了撥指上的翠玉扳指,妩媚的眼底劃過一道精光,明明美麗至極卻透着陰毒,半晌,才壓低了聲音,緩緩地道:“前陣子家中不是送了串與高氏腕上一般無二的檀木珠串來麽?過些日子,該能派上用場了。”
聞言,習秋一怔,稍餘,已是心中大定,大喜過望!
作者有話要說: 在這個世界裏,每個人都是角兒,他們都有血有肉,這是我最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