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秦二世這
章邯曹陽征戰, 夏臨淵在外游說,胡亥在宮中也沒閑着。
他跟衆臣盤點了朝中能用的将領, 把可用人馬調給章邯驅使,為章邯和李由打好後勤戰。同時, 他施行的新政,要發布《語書》,下到各郡縣去,讓每個黔首都知曉才行。
在新政的細則上,胡亥跟李斯起了分歧。
或者說,這分歧早就有了, 只是之前周文攻破函谷關,于是君臣都默契地沒有激化矛盾,先解決了當時眼前最要緊的戰事。
這會兒周文敗退, 與章邯在曹陽對峙。
朝廷得到了喘息之機。
于是之前胡亥和李斯擱置的争議,就又擺上了臺面。
那就是關于是否繼續用苛政嚴法來統治黔首。
其實秦朝律令龐雜詳盡,但是基本都很有道理;有的甚至比現代法律, 對人更有道德上的要求。
比如胡亥灌醉司馬欣那次問的最後一個問題。
如果街上有人把路人砍傷了, 圍觀者不救援,要處罰圍觀者嗎?
按照秦朝法律, 距離百步之內, 不施以援手之人,要交兩副甲的錢作為罰金。
而現代看到路上出了車禍, 照走不誤的人多了, 也沒有什麽法律制裁, 只是民衆可能會道德上譴責一下而已。
胡亥對秦朝大部分的法律都沒意見,唯一想要改變的,就是廢除肉刑。
挖鼻、扣眼、割耳朵、剁腳……
這種肉刑,人一旦被判了,之後基本就是個廢人了。
可是李斯堅持不能廢除。
皇帝和丞相起了争執,與會的衆臣都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這次廷議的參與者除了胡亥、李斯,還有博士仆射周青臣、新晉廷尉司馬欣、右丞相馮去疾,以及趙高。
周青臣不說話是因為怕惹禍上身,他本人沒什麽立場。
司馬欣不說話,是因為他個人觀點是支持李斯的,但是他又是陛下一手提拔上來、飛黃騰達的。所以司馬欣不說話,是出于為胡亥着想的角度,還挺“知恩圖報”的。
至于右丞相馮去疾,則是覺得兩邊都有道理,打算回去想想再做計較。
再說趙高嘛……他另有自己的小算盤。
胡亥把自己認為很充分的理由羅列了一遍,“衆卿,刑罰如此重,那些黔首為了逃脫罪責,也會起反心的!反正聽從朝廷的也差不多會死,造反也有可能死,那為什麽不造反呢?再者,朕為皇帝,天下黔首皆是朕的子民,朕如何忍心把一個個健全的人給處置成殘廢呢?況且,如今正是國家用人之際,珍稀人力還來不及,又為何要反過來去戕害呢?”
胡亥說了這麽多,李斯只四個字就給駁回去了。
這四個字便是“以刑去刑。”
以刑去刑,是說用刑罰止住刑罰。
具體來說,就是從重量刑,使黔首因為畏懼而不敢犯法,以此達到天下不需用刑的效果。
因為小兒子李甲的事情,李斯其實這會兒對胡亥頗為窩火,好在後來李甲平安,還立了功。
偏偏于公于私,李斯不能找皇帝的麻煩。
這下好,胡亥撞到槍口上來。
李斯火力全開,引經據典,旁征博引,把個胡亥說得頭暈腦脹、不知今夕是何夕。
以刑去刑這個辦法也不是李斯提出來的,而是《商君書》中“靳令”篇所載。
商鞅變法,是秦國後來能夠一統六國的基礎。
李斯把商鞅的辦法搬出來,衆臣都點頭。
當然李斯反駁胡亥,并不只是出于私心。在李斯看來,他已經七十多了,在大秦經營三十多載;而胡亥是個年輕的帝王,從前長于深宮,繼位後又總是做不靠譜的事兒。
新君突然說要變法,正值天下如此動蕩之時,李斯哪裏能答應。
李斯這麽想,其他臣子大半也是這麽個想法。
胡亥一時找不到更有力的名人論點駁回去,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一時衆臣都退出去了,只有趙高留了下來。
胡亥看他一眼,“有事兒?”
自從那夜阿旁宮殿前看了十二金人,趙高頗為收斂了,在最近的戰事中,為後勤工作也出了不少力,尤其是督工戰車這方面,發揮了很大作用。
所以胡亥又讓他回到廷議中心來了。
趙高湊上來,笑着,略帶為難道:“陛下,小臣有一事想提醒陛下。”
“你說。”
趙高就說了,“陛下吶,丞相李斯原本是上蔡人,跟這會兒造反鬧事的賊人陳勝可是同鄉吶!荥陽的事兒為什麽會拖這麽久?還不是因為三川郡守李由在那裏守城,這可是丞相李斯的長子。小臣聽說,正因為是同鄉,所以李由防守賊兵也不盡心……”
胡亥面不改色聽他胡說八道。
趙高見皇帝聽得認真,越發湊上來,壓低了聲音,神秘又可怖道:“陛下,小臣還聽說……甚至李由跟那個反賊陳勝有過書信往來!哎呀,這可真是吓死人!”
胡亥淡聲道:“可有證據?”
趙高一愣,誠懇道:“正是因為此前一直沒有真憑實據,所以不敢貿然奏知陛下,一直到今天,小臣見左丞相李斯對您無狀,恐怕他有不臣之心——萬一李氏與反賊勾結……”
“糕糕吶。”胡亥嘆了口氣。
趙高聽陛下叫得親密,胸口一熱,心中一喜,只道跟李斯的大仇就要報了!
胡亥一巴掌拍在趙高腦袋上,“你可做個人!”
趙高捂住腦袋,一時沒反應過來——剛才廷議上,陛下明明對李斯很是不滿啊!
以他對陛下的了解,陛下絕對已經把李斯懷恨在心,只等他遞個借口上去,就會發作李斯的。
又是哪裏出了錯?
胡亥卷起竹簡敲趙高腦袋,“人家兒子在前線浴血奮戰,你還想着進讒言報私仇——你說你丢不丢人!丢不丢人!”
“陛下,小臣……小臣冤枉吶!”雖然的确就是胡亥說的那麽回事兒,但是趙高是萬萬不能認的。
被敲得滿頭包,趙高夾着尾巴退下了,留下胡亥哭笑不得。
這一次論戰失敗,倒是激發了胡亥學習的心。
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吶!
胡亥一聲令下,什麽《商君書》《鬼谷子》《左傳》《列子》《韓非子》,統統都到了他案上來。
不就是會引經據典嗎?朕也能!
這一日,他正伏案苦讀,看着看着,倦意襲來,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夢中,他見到一位高大親近的男子,那人着黑袍、神色威嚴、目光幽深。
他仿佛是變回了小時候,因為在他看來,那男子實在高大,令他要仰着頭去看。
“父皇。”
夢中這一聲喊出來,胡亥便驚醒了。
他定定神。
自此遇刺之後,他便時不時會做這樣的夢,也許是原主散落的童年記憶。
胡亥怕再睡着,起來伸個懶腰,抱起愛犬小二郎,打算到宮中走走,再回來繼續。
宮中有一渠清溪,蜿蜒流出宮外,彙入渭河。
胡亥沿水徐行,忽然見溪畔出現了一叢被摘下來已經半枯萎的鮮花,還有各色絲線。
“那是什麽?”
宮中一物一品皆有定規,突然冒出這麽随意擺放的物品來,很是顯眼。
侍者阿圓道:“不知道是誰那在哪裏的。”
事關禁中,不敢大意,于是把溪畔做活居住的宮女們都聚集起來問詢。
胡亥本就是要散心,彎腰鞠水,漫不經心聽着阿圓詢問。
衆宮女忽然被詢查,都唯唯諾諾,生怕大禍臨頭。
內中獨有一位宮女不同,主動站出來,朗聲道:“大人有所不知,這是前些日子七月七日,奴婢們遵照舊俗,向天上織女乞巧,所留下的鮮花與絲線。”
原來自戰國以來,人們便有了對于織女星和牽牛星的想象。
這會兒宮中女子之間,已經有了在七月七日向織女乞巧的習俗,只是還沒有在民間流傳開來。
原來是七夕已過。
清涼溪水自胡亥手中滑落,徒留滿掌濕滑。
胡亥想起前世七夕時,作為一只單身狗與兄弟們聚會的歡樂輕松;現在想起來,真正已是隔世,不禁頓生悵惘。
侍者郎官都遠遠跟在後面,胡亥獨立溪畔,低頭望向溪水,見裏面只有自己和雲朵的影子。
稱孤道寡,這就是帝王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