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秦
稱王後的陳勝還是被同鄉人叫着“狗剩”的小名,而晉為博士的叔孫通也一樣被舊友叫着“孫子”的外號。
不過現在人們再喊叔孫通“孫子”,不似調侃,細品還有幾分憐惜。
衆待诏博士聯袂來看望趴着養傷的叔孫通。
“乖孫。”一人取出個精致的小瓷瓶,往叔孫通面前一放,“這是我家祖傳的金瘡藥,治外傷很管用的!”
又一人道:“聽說陛下要你賠二十匹絲綢,我等雖不富裕,願意一人暫借你一匹。”
再有人則關切道:“乖孫啊,你要是心裏苦,你就找我說說話,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兒。”
叔孫通一直覺得衆待诏博士是榆木腦殼笨得很,此刻卻有些感動了,握着那裝着傷藥的小瓷瓶,人在病中本就脆弱,差點就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誰知道衆人說過場面話,竊竊笑着暴露了真實來意。
“孫子,聽說你給陛下親自打的屁股?”
“喲嘿,陛下親自動手,孫子你臉可夠大呀——什麽感受?”
“我聽那天當值的郎官說,陛下還給你蕩秋千了——爽不爽?”衆人哄笑。
叔孫通嘆了口氣,把頭扭向窗外,拼命想着趙高送來的那兩箱大金子,告訴自己不虧。
流着屈辱的淚水,叔孫通問道:“陛下讓衆博士下議的三項大事兒,可有結果了?”
“有了,周仆射動作可快了,今早就報給左相大人了。”
“這會兒該是在陛下跟前兒了。”
“我說孫子,你就別想這些了。陛下喜怒無定,這次是你運氣好,再有一次,我看你不是屁股開花,而是要腦袋搬家了……”
叔孫通又嘆了口氣,他沒看錯,這些待诏博士都是真·榆木腦殼。
鹹陽宮中,胡亥看了李斯和周青臣拟的細則,不禁感嘆,辦具體細務還是要靠這種有經驗的老臣吶。
李斯摸着白胡須,徐徐道:“徭役與賦稅,都照着陛下所指示的,各有減免。只是刑罰一事,先帝在時,肉刑便有;正因為法之嚴苛,才使得衆黔首不敢有異心。如今陛下您登基未滿一年,天下黔首還未集附,正該用重刑震懾,否則如陳勝吳廣等盜賊便更加肆無忌憚了。”
“你怕朕不尊法家了?”胡亥何等敏銳,一眼就看穿了李斯真正擔憂的是什麽。
李斯也并不否認。
自春秋戰國而今五百餘年來,思想流派百家争鳴,執政手段層出不窮。
而在那個戰亂動蕩,小諸侯國一度多達上百的年代,不管是什麽思想手段,一旦産生,就會立刻被投入實踐——而實踐出真知。
先帝因用法家,卒有天下。法家之威,是經得住歷史考驗的。
李斯不慌不忙道:“老臣非為法家擔憂,而是為陛下擔憂。”
“為朕擔憂?”
“從前公子扶蘇要尊儒術,用仁政,因此而失先帝之意。‘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還望陛下三思。便是陛下要用的儒術,他家聖人孔子自己也說過,‘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如今先帝駕崩不足一年,陛下便要動搖國本,似有不妥。”
胡亥算是聽明白了,“丞相的意思,若朕執意要改,就是不孝呗?”
李斯深深低頭,卻并不退讓,沉聲道:“恐天下物議。”
胡亥翻着寫滿具體實施條陳的竹簡,一時沒有說話。
大殿上靜得只能聽到翻閱竹簡的聲音。
胡亥不說話,李斯便也不說話。
只把周青臣吓得要死:媽的!這是什麽情況啊!左相大人,陛下那天揍叔孫通的時候你不是也在場嗎?左相,我敬你是條漢子!可是你牛逼,我不行哇!就不能等我撤了,你再跟陛下犯擰嗎?
仿佛是聽到了周青臣的心聲,胡亥轉向他,問道:“周青臣,叔孫通如何了?”
周青臣一愣,忙道:“他……養傷呢……”
胡亥莞爾,又正色道:“看緊了,別讓他跑了。”
周青臣笑道:“他哪裏敢呢。”
“既然用了‘敢’這個字,就是說有想跑的心——連你也看出來了?”
周青臣笑臉一僵,暗罵自己不會說話,尴尬地抿了抿嘴唇,又不敢拍馬屁,一時間倒跟結巴了似的。
經了這一打岔,胡亥與李斯之争看似緩和下來。
胡亥此刻要做的,乃是解決火燒眉毛的各地造反之事,至于用儒家還是法家,都可容後再議。
他不願這會兒跟李斯開辯論賽——再說,論學識深厚,他也比不過李斯。
于是,他便閑閑一句,岔開話題緩和了氣氛,旋即又把話題拉回來。
“朕看你們拟的條陳,還是太小心了。比如徭役一項,只是減了阿旁宮和骊山的五成徭役,暫緩了修築速度。依朕之見,應該全停下來。”
周青臣一臉震驚。
李斯也大感詫異。
他倆當然知道能立刻全停了是最好的,可是……正因為顧忌陛下,最後才只拟定暫減五成。
“先帝的陵墓修得再宏大壯麗,可是一旦大秦亡了,又有誰能保護一座死的陵墓呢?”
李斯聽不下去了,顫顫巍巍叫了一聲,“陛下!”
胡亥渾然不覺自己說了多麽駭人聽聞的話,心道,後世的秦始皇兵馬俑,還是世界奇跡呢,景點游人如織——這些,當時修陵墓的人沒想到?
他提到先帝陵墓,胸中那種真切的悲痛之意又起,稍停一停,便揮手示意李斯與周青臣下去。
胡亥獨自坐在空曠華麗的大殿上,發了一會兒呆,又撿起無窮無盡的奏章看起來。
皇帝的新政在公示天下之前,禁中重臣自然是早都知曉了的。
趙高,也不例外。
郎中令府中,趙高在書房凝神寫着大篆。
夜空朗月皎潔,蟲鳴随風入窗,若無煩事挂心頭,該是一個靜谧美好的日子。
趙高的女婿閻樂在旁侍立,見岳父寫完一枚竹簡,忙就誇贊道:“岳父這字兒可真是越寫越好了。哪天有空寫一條送給小婿,小婿可就感激不盡喽!”他因為岳父的關系,扶搖直上做着鹹陽令,侍奉趙高的時候如何能不殷勤呢?
竹簡上的墨書,溫潤華貴而又空靈,若是把字與人分開,無人敢想這是趙高所書。
趙高不語,低頭端詳着自己寫的字。
女婿是個不通文墨只知阿谀奉承的。
他卻騙不過自己——今晚這字兒寫得不夠幹脆利落,有了勾挑和牽絲,是他心中有事。
閻樂見趙高擱了筆,忙追上去奉湯,瞅準時機道:“岳父,這次陛下新政,咱們可一點都沒能參與——我看李斯那老兒是鐵了心要對付您了!”
趙高低頭喝湯,不語。
閻樂急道:“岳父,您得想個法子啊!不能讓您弟弟白死了。李斯他的幼子白撿了一個中郎将。我看啊,他家野心大着呢!李甲現在是中郎将,我看啊,不用過多久,就能頂了我這鹹陽令。”
“急什麽?”趙高看不上女婿的小家子模樣,“有我在,總有你的官兒做。”
閻樂吃了這一記定心丸,臉上的急色褪了,喜氣洋洋拍起岳父馬屁來,“前兒有個同僚,還想托我跟岳父買字兒呢——我說,去去去,我岳父的字兒,那是金子能買到的嗎?”
趙高自己就是拍馬屁的高手,只心不在焉聽着,卻也并不斥責,道:“你再去尋訪幾件珍稀的寶貝來。”
這是要獻給皇帝的。
閻樂不是第一次做這樣事兒了,脆生生答應下來,哼着歌出了郎中令府。
趙高雖然當着女婿鎮定自若,可是內心卻是恐慌的。
雖然沒有人明說,可是他感覺到了,他正在被逐漸擠出帝國的權力中心。
這讓他如何能不恐慌?
自從二世繼位,他作為天子信臣,幾乎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風光得意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失去陛下愛重的一天。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裏出了錯。
但是他知道,絕對不能掉下來。
從前他為了私怨,害了多少人,他心裏清楚。
這些人的朋友親族虎視眈眈盯着他,只要瞅着一絲機會,就要撲上來将他分而食之。
他絕對不能掉下來!唯有向上向前!
“趙高又來了?”鹹陽宮中,胡亥放下竹簡,猜測着趙高的來意。
趙高笑容滿面,恭敬而又不失親密道:“陛下,小臣前日得了一件寶物,不敢自專,願呈給陛下。”
胡亥已經習慣了趙高有事兒沒事兒送玩意兒的行事風格,一點頭,示意他把“寶物”呈上來。
看時,卻是一柄琴,長六尺,十三弦,二十六徽。
所貴重之處,是遍體以七寶裝飾,華貴異常,耀目生輝。
趙高堆着小心殷勤的笑臉,“請陛下一試。”
胡亥輕撫琴弦,只覺樂音優美,恍若仙樂。
他随意撥弄着琴弦,淡聲道:“趙卿,你從前送的十二金人、玉笛等物,都還在禁中庫房收着。朕收了你這麽多寶物,該怎麽回報你呢?”
趙高笑道:“這都是小臣愛陛下之心,不敢求回報。”
胡亥輕笑道:“那怎麽行?你有愛君之心,難道朕就沒有愛臣之心了麽?朕也有一件寶物,雖然不能贈予趙卿,卻願攜趙卿一睹。”
趙高喜出望外,忙道:“小臣幸甚!”
于是君臣二人,在衆郎官拱衛下,趁夜南渡渭水,抵達了對岸的阿旁宮。
阿旁宮其實還沒有名字,只是因為修築地在阿旁,所以人們以此稱呼。後世所載的阿旁宮,其實只是原本計劃中宮殿群的前殿而已。這會兒,前殿還未修成,只是初現規模,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
而在殿前,或坐或立,鑄有十二座金人。
每一個金人,重逾千石,坐着的三丈高,站着的五丈高。一丈為三米三,可想而知,這十二座金人是何等巨大。
因為太過巨大,而彰顯出一種近似宗教的神聖威嚴之感來。
人走到金人之下,不由自主便想要匍匐。
趙高萬萬沒想到,皇帝要給他看的寶物,是這十二座大金人。
胡亥拾級而上,朗聲道:“當初先帝橫掃六合,一統四海,而後盡收天下兵器,鑄此十二金人。”
他回首,盯着趙高問道:“朕這十二座金人,比趙卿此前所獻何如?”
夜風迅疾而來,裹着渭水潮濕的空氣,鼓蕩起年輕帝王的黑色袍服。
趙高仰首,只覺十二座大金人自四面八方壓迫下來,而頭頂凜然而立的帝王,恍如始皇再生。
他膝蓋一軟,緩慢而沉重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