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淩晨時分,使團和惡魔已經撒去了。
宴會大廳的燈火仍然亮着,只是在夜色中顯得有些疲憊。
撒旦葉站在最後一桌的前面,黑着臉。他幽深的眼睛動也不動地盯着一處,就像要把什麽吞噬掉。
随侍的惡魔都吓壞了,站在原地不敢出聲,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以免不小心成了炮灰。
桌子上擺着半杯豔紅的葡萄酒,一點暗淡的銀光沉寂在血色裏,正是愛慕之意。
撒旦葉恨不得一劍将整個建築都劈成碎末,然而他沒那麽做。他只是一拳打在桌子上,那桌子就以一種及其詭異的顏色燃燒着,灰都不剩。
他不願意接受他,甚至不願意接受他的心意。
撒旦葉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好像此時躺在杯底的就是自己。
他托起酒杯,将杯口微微傾斜,殷紅的液體就一滴一滴地滲進暗紅的地毯裏。
他收攏五指,杯子應聲粉碎。
殘留的酒液在他的指間蜿蜒,分不清是酒還是血。
就在這時,腳步聲由遠及近,一把沉靜的聲音帶着微怒道:“怎麽這麽多人都在這站着,做你們自己的事情去。”
随侍們看到來的是大領主貝利亞,都如釋重負,趕快如鳥獸散。
貝利亞走到撒旦葉身邊,斜瞄了一眼撒旦葉的神态和表情,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貝利亞僵硬地笑了笑,總算是提振一下自己的情緒。轉而附在撒旦葉耳邊,蠱惑地道:“不就是個天使嗎?這次我們雖敗猶榮,以後打了勝仗,滅了烏列,駐軍裏幾百萬的天使你想要誰就要誰。”
然而撒旦葉無動于衷,他只緊握着拳頭,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似的:“這次,不一樣。”
貝利亞早已怒火中燒,真想揍他一頓,然而還是礙于彼此間的關系,強壓下心中的憤懑,心平氣和地道:“有什麽不一樣?只要戰勝了天界,今天他拒絕你,明天就可能主動躺在你的床上。不就是被甩了嗎,有什麽大不了的?!”貝利亞說得義憤填膺句句在理,然而他自己心裏更加難受,好像這番話不是在開導撒旦葉,倒是在麻痹自己。
胸腔深深地起伏着,撒旦葉用手心描摹着戒指的輪廓,忽而露出自嘲般的笑。他不願意接受他……他不願意接受他,卻難道連他的心也要揉碎麽?
難道他願意親自降臨魔界,就真的只是為了得到天使之書麽?他的心裏……就真的沒有自己?如果不是天使之書,是不是他上次也不會放過他?
撒旦葉垂着頭,挫敗的心情使他無力多說一個字。
随手在貝利亞肩膀上一拍,撒旦葉轉身默默走出了宴會廳,消失在夜色裏。
這一掌不輕不重,但那感覺就像刻印般留在貝利亞的肩上。貝利亞的視線追随着離去的撒旦葉,他不清楚為什麽撒旦葉的笑容裏竟有一絲落寞。他的心突然也揪痛起來。
貝利亞從沒見過這樣的撒旦葉。
他與撒旦葉相識并不久,但也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撒旦葉還只是一個在天界與魔界之間做生意的小販,化名摩洛,偶爾也在賭船上賭賭博。他将地精族的手工藝品賣到天界,再用賺來的錢購買地精族需要的物品。就這樣他在天界與魔界來來回回,偶爾也會做些幫天使帶路的交易。
而二十年前,身為祭司家族一員的貝利亞已經是魔王畢加索手下的大領主了。雖然他本身的戰鬥力與魔王級別還有差距,但他可以控制能力比他低的人的精神和肉體,讓他們像木偶一樣任憑擺布協同作戰。以他這樣可以操控一個軍團的能力,任誰都會重用的。
貝利亞第一次見到撒旦葉的時候,正是黑□□人節。那時撒旦葉仍是一襲黑衣,俊美、潇灑,帶着傲人的微笑,正在酒吧門口的一群男女惡魔間幫着地精們販賣工藝品。
如果一見鐘情就是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他不願意承認偷走他的心的,只是這樣一個人。
從此,每當撒旦葉出現在他的領地,貝利亞都會找無數個借口接近他。他喜歡他漆黑的瞳仁,喜歡他的黑發,喜歡他飛揚的神采。即便冥冥之中他能感到他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但自那次匆匆一瞥後,他的視線就總是纏繞着他。他就這樣默默地喜歡着,不知不覺過了三年。
十七年前,地精族的領地還在別西蔔的掌握之中。魔王畢加索觊觎已久,終于不顧衆領主的反對,決定強行占領地精族所在的嗜血之森。
貝利亞和兩個領主帶着二十萬魔兵,終于在犧牲數萬魔兵的代價下暫時在嗜血森林中打開一條通道,找到地宮的入口,并以壓倒性的優勢粉碎了地精族的防禦。就在這時那個黑色的身影出現了。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身影,他張狂地展開魔翼,周身被熾熱的黑焰包圍,雙眼因憤怒而變得血紅,黑發也像要燃燒起來。他就只身站在一片廢墟之上,釋放出的精神力讓所有人都像被石化一般不能動彈。
他就像鳳凰在灰燼中涅槃重生,在一片廢墟之上,由一個平凡的魔族,變成一個真正的王者。
貝利亞有點後悔了。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毀了一個人本來安靜的生活。
可貝利亞又覺得值得。他看到了真正的他!
對峙并沒持續多久。兩個領主見力量對比太懸殊,丢下魔兵,轉身就跑。然而撒旦葉的憤怒不是這樣就可以熄滅的,他魔翼一振,竟以異常快的速度追了上去,他的掌中騰起黑色的能量,只一瞬間就把一個領主轟碎了。
殺完第二個領主,撒旦葉來到貝利亞面前。
他眼眸中的怒氣已經消散了不少,魔氣卻依然張狂。
他問貝利亞:“你為什麽不逃?”
貝利亞的心髒在狂跳。既是因為恐懼,又是源于興奮——原來他一直喜歡的是這樣一個人,在崇尚武力的魔界,他就像魔神一般!
他隐隐感覺到了,不,他已經感覺到了,他們一族舍棄了歷代繼承的王位所苦苦等待的魔王應該是他,而不是那個經常在離宮裏尋歡作樂的畢加索。
貝利亞深深呼吸,擡起頭直視那雙帶着血紅的黑眸,頂着那人釋放的強烈的壓迫感,倔強地問:“呵,你不是地精,為什麽要保護他們?”
撒旦葉道:“他們救了我。我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貝利亞為之一怔,道:“你以為這樣就能保護他們了?”
“你以為我做不到?”
貝利亞不再畏懼,陳言道:“你能保護他們這一次,難道就能保證下一次不會再有危機?你能保證每一次都能趕得及救他們麽?”
撒旦葉紅眸一滞,反問:“那怎麽才能保護他們?”
難掩心中的興奮,貝利亞脫口而出:“成為魔王!只有強者才有資格保護弱者!只有魔王的庇護才能讓他們免遭戰争!”
撒旦葉道:“你是要我殺了現任的魔王畢加索?”
貝利亞點點頭又搖搖頭,篤定地說:“只要你願意,你可以統一整個魔界。”
撒旦葉的目光變得淩厲,卻忽又黯淡下來:“這不是我想要的。”
貝利亞幾乎大吼道:“那你想要什麽?!有了權柄,有了軍隊,有了忠于你的屬下,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
撒旦葉思索了一會兒,嘴角浮起慣常的微笑,從容地道:“你說得沒錯,成為魔王,我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就如你所願。”
十四年後,嘉特蒙達武鬥場的頂層,撒旦葉站在衆領主的面前,向魔王畢加索發起挑戰。
畢加索金色的眼瞳縮了又縮,傲慢地微笑,走下王座前還在和情人親吻。總有人不自量力地觊觎他的王位,他們只看到了他享樂的一面,而往往忽視,他也是經歷過各種戰鬥的強者,更是從殘酷的武鬥場選□□的佼佼者。
貝利亞跟随他多年,自然能讀懂那其中的含義——震驚、不屑還有殺意。
“撒旦葉,如果你輸了,就要做我的奴隸。”畢加索神色陰冷,“不,我要你死!”
撒旦葉微微笑了笑,只是點了點頭。
默默地站在看臺上,貝利亞望着簽訂了契約正在決鬥中的兩人,等待着索多瑪易主的時刻。只有他能夠了然,畢加索注定再也摸不到他的王座了。
貝利亞的心情一直平靜。他看着昔日的魔王跪在撒旦葉的腳下,恭敬地讓出王座,只求保住性命。
貝利亞留意到撒旦葉猶豫了。
貝利亞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顧衆領主訝異的目光,指着昔日效忠的魔王喊道:“殺了他!殺了他!!”誰都不能成為他們的絆腳石,誰都不能成為他們的隐患。他等待的就是這一天!他們的面前不是索多瑪,而是整個魔界!他一直認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
做領主的十四年間,撒旦葉一直行事低調,卻已随貝利亞悄悄融于領主之間,無聲無息吞下了畢加索的全部勢力,并将整個第五層納入自己的掌控。
政變突然而至,快到連別西蔔和亞巴頓還沒反應過來,烏列對他的情況也不太清楚,還以為只是魔王集團內部的背叛。當天使與惡魔都從快速變化的形勢中醒悟過來,他們不得不面對一個叫做撒旦葉的新魔王,無時無刻不提防着他,等着找他的把柄。
貝利亞站在空中要塞上睥睨腳下的宮殿群,它們曾是魔王畢加索的所有物,現在是撒旦葉的。曾經驕奢淫逸不可一世的魔王如今已經灰飛煙滅,他在其中扮演了一個背叛者的角色。而他也獲得了他想要的地位,他已經是撒旦葉的首席大領主,索多瑪魔域的二號人物,掌握着甚至不亞于魔王的權力,然而就只有這麽多嗎?
他望着魔界的兩個月亮,今晚的月亮美得讓人眩暈,記憶中與那晚的一樣。
十四年前的那個情人節,他終于不想等待了。他不想就這麽隐藏自己的感情,三年又三年。現在他們都是索多瑪的領主,他們可以有另一個開始。
那一天他沿着宮殿的拱廊走向撒旦葉領地內的住所,貝利亞看見照在廊柱上的月光在地上投下的陰影一時明一時暗,好像錯落的時空。
在時空的盡頭,廊柱的轉角處,貝利亞站住了。他緊緊握着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裏,仿若此時他已經沉陷的心。
他突然明白撒旦葉轉身時的無奈,就像十四年前的那個情人節,他站在走廊的轉角。
在那個轉角,他看見撒旦葉和一個天使□□。那個天使有一頭漂亮的金色長發,那金色的頭發在月華下蒙蒙發光,像一匹上好的絲緞,刺痛了他的眼睛,灼傷了他的心。
他們把衣服褪在一邊,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瘋狂地吻着。那天使像受到了某種蠱惑,用身體緊緊地糾纏着他,随着律動喃喃地低語:“撒旦葉,我願意……為你堕落,我願意。”
貝利亞的胸膛像塞滿了幹草,然後被火點燃。
願意堕落的只有你嗎?
我不過沒有可供堕落的羽翼……
烈火過後,貝利亞的胸膛仿佛被掏空了。一無所有,浮現的只是事實。
原來他喜歡的是這樣一個人,他的眼裏從來沒有他,他只喜歡天使。
貝利亞從沒見過這樣的撒旦葉,好像也被什麽掏空了一樣。就像十四年前的他。
在情場上一直無往不利的撒旦葉也有今天,貝利亞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難過,他真想說兩句刻薄的諷刺的話,然而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天使,還是為了天使!
貝利亞還記得那個上午,魔界的陽光好象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那個金色頭發的天使眼神空洞,就那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的翅膀已經完全染黑,白皙肌膚上的傷痕觸目驚心。魔化期的他一點力量都沒有,只能任憑幾個魔族輪流侵*犯。幾個惡魔得意地□□着,肆意地蹂*躏他的身體,見到貝利亞進來才從他的身上退去。
貝利亞在他身邊蹲下,摩挲着他身上的血跡,眼中有憐憫釋過。
他将那殷紅的血抹在天使瓷白的臉上,撫摸着他散亂的頭發,用無比關愛的語氣說:“天使,不要輕言堕落,堕落的代價是很沉重的。”
天使空洞的眼睛只是望着他。
貝利亞又說:“他不會來救你,因為他不愛你。看看你的翅膀,看看現在的你,為了他,堕落得多不值得。”
天使的眼睛裏是深深的絕望,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滑落下來。貝利亞感到自己的心裏也是苦澀的,卻莫名地覺得痛快。
痛快!
他的劍精準地刺穿天使的喉嚨,随即一片紅色的火焰将屍身和靈魂吞沒。貝利亞的淚痣在這樣的火光裏異常鮮明起來。
嫉恨就像雙刃劍,每一次出鞘都是對自己的傷害,報複的快感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将是永無止境的沉淪。
可他早已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