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黃昏降于魔界,群山已慢慢蛻變成血色中濃重的陰影。
空中要塞之上,撒旦葉獨自坐在拱廊下,任破空而上的朔風撕卷他的黑發。他目不轉睛地盯着群山中的一點,早已心馳神往。
疊起的山巒之間,隐藏着地精族臨時的落腳地。
無數片段像決堤的洪水沖破他的記憶,他記得自己是如何摘掉他的兜帽,如何望着那美得驚心動魄的眸子,自己的心又是如何瘋狂跳動的。
那一刻,愛情伴着寂靜降臨。
然而下一秒,戒指的明亮弧線劃破了美好的回憶,滲出鮮紅的血。
天使将戒指抛到了空中,清冷決絕。
而再下一秒,天使之刃穿透了他的身體,劇痛席卷了全身,在他覺得自己無法全身而退的時候,他放走了他。
撒旦葉的嘴角浮現一抹笑意,然而不多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言語無法說清此時撒旦葉心中有多後悔。他後悔自己進行了一筆交易,而他的愛情是不能交易的。
不自覺地,撒旦葉握緊了手心中的兩枚戒指。
再次撐開手掌,他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地精王瘦小的身體。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
昏暗的地宮裏,地精王坐在輪椅上,而他自己就站在他的對面。
“你雖然不是我們的族人,然而你卻如同我們這一族的保護神。是你保護我們兩百年間沒有遭到戰火的洗禮,我們才有今天的和平。”地精王攪動着虬根狀的指節,沉默了片刻,望着撒旦葉的眼睛誠摯地說:“可你畢竟不屬于我們這一族,既然你決定離開,我也不想挽留。”
火把輕輕爆出一團藍色的花火,明亮複又暗淡,房間裏一片寂靜。
地精王兀自地說:“這兩百年來,我們每個族人都得到你的庇護,卻沒有什麽可以用來感激你,除了我們的祝福。”地精王渾濁的眼裏顯現着溫和的光,平靜地摘下自己左手無名指的戒指放在他的手心,再将他的五指合攏。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醜陋的手上粗糙的紋路,但在那粗糙的紋路之下,是一顆樸實誠摯的心。
“我把我最後的作品送給你,它能讓你在嗜血森林中自由來去,也希望你能幫它找到丢失的另一半,并親手送給你最愛的人。這一去,不論你選擇為哪個魔域效忠,我與我的族人都願意跟随你,并為你盡綿薄之力。但首先我們祝福你,發自真心。”
撒旦葉的眼前朦胧一片,時光向前推進。他想起那個黃昏,昏暗的森林,樹枝交織成密密的天網,他像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他的記憶深處被一片黑暗蠶食着,那黑暗仿如一個發芽的種子,霎那就延伸出黑色的枝杈,要将他的意識吞沒。他慘叫着,跪倒在地,同時身體發散着強烈的黑氣。那是來自神的詛咒,這詛咒不僅要他痛苦更要剝奪他記憶中所有重要的東西。
在痛苦的掙紮中,他望見前面不遠處站着一個小矮個兒,正關切地向他走來。
“你怎麽了?”小矮個兒問。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撒旦葉瘋了似的向他爬過去——他可以讓世界都忘了他,但他不想忘記那個名字。
“記住,他的名字是……”撒旦葉艱難地道。
撒旦葉拼命保持着自己的清醒,并抓住意識裏最後即将被奪去的那個名字。
“他的名……”
希望那個矮小的魔族能幫他記住那即将在記憶中消逝的名字,撒旦葉在劇烈的痛苦中嘶吼着,可這一切在他碰觸到魔族時便全都毀了——他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而那詛咒就像火苗一樣蔓延到魔族的身上。
魔族的皮膚在陣陣慘叫聲中變得皺巴巴的,他的雙腿也從膝蓋下被暗黑的火焰齊齊地斬斷了。
撒旦葉感到深深的絕望,在魔族猝然倒地時,他茫然地翕動着嘴唇,慢慢也失去了意識……
許久後他才知道那個失去了雙腿的倒黴鬼是地精族的王,他做王已經很多年了,他溫和善良,大家忘了他的名字,就只叫他地精王了。
一個拂着微風的下午,地精王旋着輪椅來到他身邊。
撒旦葉不說話,他覺得虧欠地精王太多,無法簡單用語言表達,還因為他的腦袋裏已經沒剩下什麽內容,他已無話可說。
地精王看着不遠處拂動的樹葉說:“你失去了全部的記憶。”
撒旦葉仍然沒吱聲,卻定定地看着地精王。忽然,他動了動嘴唇,說:“不,我還記得我叫沙卡利曼耶爾。”提到這個名字,撒旦葉沒來由地痛心。他似乎記住了一個不那麽重要的,而把最重要的東西忘記了。
地精王緩緩地低下頭道:“對不起,你讓我記住的另一個名字我沒有聽清,那時我的意識也混亂了。”
撒旦葉搖了搖頭,終于艱難地開口道:“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該報答你。”
“既然有名字,就會有線索。”雖然知道很可能沒有答案,地精王還是問:“你來自于哪裏?能試着回憶一下嗎?也許能找到蛛絲馬跡。”
撒旦葉的眼裏有一絲茫然,他努力地回想,最後平靜地說:“那是一個非常非常寒冷而且孤獨的地方,只有我一個人。我被神囚禁在那裏,我是逃出來的。”他努力回想,可從那裏出來時的記憶也模糊了。“有一天,我發現了通往外界的通路開啓了,然而當我即将逃出來時,一個天使出現在門的另一面。他竟有三對翅膀,來者不善。他想要再次将空間封鎖,囚禁我。于是我殺了他。”撒旦葉不自覺地觸摸着自己的額頭,輕聲道,“然而他在臨死前借用神力對我施加了詛咒,我的記憶……”
“噢,能施加詛咒的天使,而且是六翼……你竟然惹上了熾天使。”地精王深色凝重,“而你,竟然能殺死他?”
“希望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撒旦葉說。
“噢……”地精王搖頭長嘆一聲,說:“沙卡利曼耶爾聽起來很像天使的名字,可你不是天使,又不像堕天使,你是個魔族。”
撒旦葉擡頭望天。
“當你準備好了,就出去看看吧。”地精王說:“也許從這裏走出去你能找回自己的一切,不過不要用你的真名了,那也許很危險。”
撒旦葉很認真地看着地精王:“你說我能找到過去?”沒等地精王說話,他突然笑了:“也對,不試試怎麽會知道呢?”
說到做到,不久撒旦葉就随着外出交易的地精們離開了地精的領地,踏上了魔界的商路。
很快他就發覺自己的意識裏并非空空如也,至少在另一個領域——夢境裏,還殘存着他的影子,這是那麽多年來,他心中唯一的惦念。
在他開始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同時,他的魅力及能力也顯現了出來,而他對金發天使的癖好也就此開始。
他曾經收集過許多金發天使的畫像,貝利亞看過後,曾經不屑地冷笑,說:你就像個變态,讓人惡心。
貝利亞的嘲笑并不能阻止他,他依然我行我素。
有一段時間,他沉醉于和這些畫像在一起,唯一讓他遺憾的是,單薄的二維平面中,他竟找不到那怦然心動的感受,難道夢境裏的一切只是錯覺?
可從見到路西法的時候開始,他就知道那不是錯覺了。
他忽然覺得,他所經歷的一切,只是為了他們的相遇,只是為此。
靈光一閃而過,撒旦葉翻身從拱廊躍下。與此同時,一只黑龍騰空升起,在半空中托起他的身體朝另一個要塞飛去。
這個要塞上的主體建築是座小型監獄,也曾是一座古堡。
城堡一側幽深的走廊兩邊,有若幹個小房間,裏面主要關押囚禁的天使——人數不算多,勒比斯進獻的天使小隊也在其中。
天使們的翅膀上都加着暗黑的封印,見到他的到來,都退到房間的裏側,惟恐避之不及。
撒旦葉對他們微笑。
他喜歡看到他們,單純地喜歡。他能讀懂他們眼神中的恐懼和驚異,甚至或是輕蔑和鄙視,他選擇視而不見。
他在一幹俘虜中匆匆走過,直到最裏面的房間——那并不是牢房,而是一個樸實的房間,堆放着成堆的資料、落滿了灰塵——在他還是一個領主的時候,他就是在這兒埋頭尋找自己的。
撒旦葉在成堆的資料裏翻找,很久之後終于翻出一疊畫像來,可剛翻了兩頁就停住了。
那畫像并非原作,而是從別的地方臨摹下來的,畫的是一個非常美的天使,金發,藍眼,他的左手盤着一串珠子,正靠在一把金邊的椅子上,他的神情倨傲而冷漠,眼神平靜而超然,他的美太過冷峻又太過有壓迫感,他被刻畫成統治者的摸樣,與夢裏的天使截然不同。
但撒旦葉的目光卻像粘在畫上面一樣再也離不開,他掃去畫上的灰塵,猶豫着擡起手将畫中天使的臉的上半部分遮住,然後他抖動着雙肩,忽然大笑起來。為什麽自己沒有早早認識到這一點,一切要等到謎底揭曉才後知後覺?
路西菲爾,天使們說他是最美的天使,而在魔族的傳聞間他卻經常是最惡毒兇狠的醜八怪,誰也沒見過他,他就像一則傳說,可以有無數個版本。哪一個版本是真哪一個版本是假,沒人願意去弄清楚。即便撒旦葉擁有這張畫像,印象也不那麽深刻,可能一切都源于潛意識裏的判斷:他們不可能認識,更不會見過面,既然如此,他夢裏的就不會是他,既然愛上的不是他,還想他做什麽。
“路西菲爾……路西法……”撒旦葉輕輕地呢喃着。
朦胧的光線中他仰起頭,将那張畫像小心地貼在自己的胸口,默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