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宗杭推開門出來。
腿有點抖,攥槍的手汗津津的,心裏不住給自己打氣:不能犯慫,人家跟你非親非故,都在為了你犯險,你可不能不像樣子。
他一步一挪,依着丁碛的吩咐在平臺上坐下,雙腿盤起,盡量遠離邊沿。
天上還在飄雨,夜色裏的大湖水色暗沉,反而把天襯得淺了,右首邊有黑漆漆的一團,像有個人在那蹲守——乍看到時,宗杭險些叫出聲來,好在很快就辨認出,那只是露在水面的樹冠。
這間船屋像被水包圍的孤島,四下都沒聲響,也沒住戶,素猜的人會潛伏在哪呢?
難不成……水下?
這念頭讓宗杭毛骨悚然:這年頭,毒販子都這麽高級了?抓他還出動蛙人?在下頭潛水?
他脊背發涼,稍有點風吹草動都心驚肉跳,保險起見,他把槍端起來,槍口向着水面,又擡起右手,把丁碛教他的那個手勢做了好幾遍。
他覺得這叫軟硬兼施:我願意跟你交朋友,大家有事好商量,但是呢,你別輕舉妄動,我這個人不好惹,我有槍。
過了會,船屋邊沿處突然響起水聲。
宗杭急轉頭,只看到那處水面來回漾動。
還沒回過神來,又一處水聲響起。
這次是在左前方。
宗杭的神經都繃緊了:自己轉頭的速度已經夠快了,但看到的,還是晃動起伏的水面。
傻子都能看出,這絕不是湖裏的游魚作怪。
他一顆心狂跳,拼命摁下那些想大叫、呼救、連滾帶爬沖回屋裏的沖動:說好的要“分工合作”不是嗎?他現在不是宗杭,是“丁碛”,他要穩、要處變不驚,要讓來者摸不清頭腦——他扮不好丁碛,事情就會露餡,還會連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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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咽了口唾沫,坐着不動。
過了會,眼角餘光裏,忽然瞥到那團樹冠在晃。
真的在動,幅度不大,但足以吸引人的目光,有時候葉片擦碰,發出極低的沙沙聲響。
不是風,現在大湖上很靜,沒風。
宗杭喉頭發幹,脊背上有冷汗滑下,他死死盯着那一處看。
小時候,童虹拿高壓鍋炖排骨,他喜歡踮着腳扒着鍋臺看:鍋蓋上那個國際象棋樣的小壓力閥可有意思了,老團團轉,一邊轉還一邊向外呲呲冒白氣。
童虹怕他亂摸,吓唬他說:“杭杭,你可不能瞎碰,這東西出了問題,鍋會炸的,會把我們家都給炸沒了。”
從此,鍋超越了搶玩具的小妹妹,成為他新的童年陰影,幼兒園老師讓小朋友們畫自己最怕什麽,別人畫老虎蜘蛛還有奧特曼裏的怪獸,他畫了口鍋。
……
現在,宗杭覺得小時候的陰影又來了。
樹冠之下,有某種危險在持續發酵膨脹,像壞了壓力閥的高壓鍋,勢必爆炸,時間長短而已。
樹冠搖晃得越來越厲害。
宗杭攥緊槍柄,緊張到忘了呼吸。
來吧,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早死早超生,再說了,丁碛在背後看着,他不會坐視不理的……
終于——
嘩的一聲,樹冠下驟然帶起一兩米高的白色水花,也不知道是水下竄出了什麽東西,宗杭再也控制不住,大喝一聲,槍口上擡,還沒來得及扣扳機,斜後方的水下,突然暴起一道黑影,來勢又急又快,瞬間把他撲倒在地。
砸跌到地上的剎那,宗杭也看清楚了:先前的那道水花,真的就只是水花,裏頭根本沒東西!
不過沒時間去感慨什麽聲東擊西,生死相搏已經開始了:那人力氣奇大,單手掐在他頸間,另一只手猛然摁住他拿槍的那條胳膊,震得那把槍滑脫了手。
這指甲極尖利,一直往他的頸肉裏深陷,胳膊像被鐵箍焊在了平臺上,再擡不起分毫。
宗杭呼吸頓時就上不來了,兩眼暴突,耳朵裏像和尚做法會,哼念碰敲,就沒個正常聲響。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只隐約覺得是個女的,長發紛亂,迎面有奇怪的腐臭味。
他用盡渾身的力氣掙紮,一只手拼命往外扒,指尖終于觸到了槍身。
就在這個時候,那女人似乎發覺了什麽,忽然微怔,宗杭敏銳察覺到了她力道的變化,一把抓起槍,朝着她肩膀猛扣扳機。
咔噠一聲響,扳機是扣到底了,但沒子彈出來。
關鍵時刻,分秒都能改命,宗杭也顧不上去想槍為什麽不靈了,倒轉槍身就朝那女人頭上砸去,與此同時身形暴起,把那女人壓翻在地。
他這輩子,居然也有能把人打倒的時候,雖然維持不了幾秒——宗杭覺得,丁碛如果要等時機,應該就是現在了……
那女人一個翻身,宗杭差點被甩脫開去,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砰的一聲門響,伴随着丁碛的喝聲:“撐住了!”
後援終于來了!
宗杭士氣大振,知道到了最後關頭,再也顧不上其它,八爪魚樣死死纏抱住那個女人,他只要再能拖住她一兩秒就好,丁碛過來搭把手,就能把這女人制住了……
那女人一聲暴吼,胳膊像是能拗折,反手插進他頸後摳挖,宗杭忍着痛,滿懷希望地擡頭看丁碛。
他看到烏洞洞的槍口。
槍口是圓的,外殼邊泛冷光,望進去深不可測,像窺不透的人心。
***
丁碛開槍了。
他腕端得很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并不在乎子彈打中的是交纏在一起的哪一個。
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并非真的消音,開槍時依然有聲響,只是要小得多,而且聽起來不像槍聲,像在拆卸金屬部件,咔噠、咔噠。
打光所有的子彈時,食指扣得幾乎麻木。
不遠處,堆疊在一起的兩個人先還微弱地掙紮,然後滑跌分開,沒了大的動彈。
丁碛站了會,長長籲一口濁氣,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圍沒什麽異樣之後,這才把門裏的煤油燈拎出來。
點上了之後,他提着燈,往前走了兩步。
宗杭躺在地上,還沒死,睜着眼睛看他,胸口微弱地起伏着,胸腹處中了不下三槍,每一次呼吸,就伴随着大量鮮血流出,這血滑落身側,透過板縫,滴落湖面。
仔細聽,能聽到滴答的聲響。
丁碛把煤油燈移向那女人。
那女人是側趴着的,垂落的胳膊上無數刻疤。
丁碛擡起腳,把她身子撥正,她中槍更多,手槍十二發彈,至少有六七發招呼了她,但每一處傷口都沒有流血。
确定她不動了之後,丁碛才半跪下身子去探她鼻息,又試了試她的心口。
是死透了。
他重新站起,把煤油燈提換了幾個位置,亮度合适之後,掏出手機,給那個女人拍了幾張照片。
做完這些,無意間一瞥眼,發現宗杭還在看他。
這地秧子,臨死前這一口氣撐得可真長,不過丁碛能理解:畢竟死不瞑目,想求個明白。
丁碛蹲下身,伸手去阖他眼皮,但宗杭很倔,就是不閉,嘴唇翕動着,想說話,又說不出來——他肺被打壞了。
不閉就不閉吧,沒必要跟要死的人計較。
丁碛揭開煤油燈罩,就着焰頭點了根煙,吸了兩口之後,低頭向着宗杭笑了笑,說:“我聽到你跟易飒說,是我偷窺她,你還說,我一看就不像個好人。小朋友,我教你一個人生道理……”
他沒再看宗杭,半擡起下巴,向着已經不那麽濃重的夜色緩緩吐出煙圈:“你都已經覺得一個人不像個好人了,就不該再相信他了。”
***
晨曦乍現之時,丁碛的船恰駛到大湖深處,四面祥和寧靜,浩蕩大湖,正等着承接白日第一縷光。
丁碛把船頭的屍體掀落湖中:因為貪圖方便,兩具屍體綁在了一起,所以壓屍的石塊也選了更沉的——小船被壓得幾乎齊了吃水線,而今這一掀落,從人到船,輕松無比。
丁碛把那幾張照片發給丁長盛,還搭了句話,只三個字——
完事了。
信號依然不好,代表傳送進度的小圓圈轉個不停,反正這個點,丁長盛應該也還沒起床,不着急。
丁碛把手機扔到船擱板上,整個人躺進船艙,左臂墊在了腦後。
這船真好,瘦瘦窄窄,躺進去感覺很緊實,有安全感。
一晚上的奔走,精神極度緊張,這一刻終于徹底松弛。
他右手擱在小腹上,拇指食指習慣性地互相摩挲,腦子裏快速過着昨晚的一切。
陳禿那裏,他收拾好了,行李手機,該帶了出門的,也都拿走了。
易飒那兒,血跡沖刷幹淨了,他仔細檢查過,沒有哪顆子彈射中了木板,屋裏全部恢複了原樣,為了防止烏鬼這畜生嗅出什麽異樣,他還拿酒把屍體躺過的那一處抹了一遍,這才用水沖刷,待會,這條船也要同樣清洗一遍,确保萬無一失。
一切都完美,做得很利落,陳禿的那艘船,應該很難燒盡,未來也許會被人發現,水底的屍體,也有可能在某一天重見天日,但沒關系。
因為這些,都不能成為指向他的直接證據。
這世道本就兇險,誰能證明事情是他幹的呢?
***
太陽終于升起來了。
丁碛閉着眼睛,感受着清晨光線的溫度,唇角泛起微笑:沒想到今天會是個晴天,真是個好兆頭。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他幹了什麽,手上沾了誰的血,最好就如同剛剛過去的這一夜一樣,永不再來。
手機鈴聲響起,聽這段傘頭陰歌,就知道是丁長盛——不過,這歌響在陽光明媚的洞裏薩大湖上,很不協調。
丁碛小時候,看過一次傘頭陰歌的場景,那是在黃河灘上,夜半的濁黃大浪間放下個羊皮筏子,歌者一手撐紅傘,一手提馬燈,身上不綁任何安全繩,靠一雙腳立在筏子上,縱聲放歌。
那場面鬼氣森森,又讓人血脈贲張。
……
丁碛坐起身,接通手機。
那頭先是沉默,然後,丁長盛的聲音傳來。
“完事了?”
“完事了。”
“做得幹淨嗎?”
“幹淨。”
“屍體怎麽處理的?”
“按照規矩,沉水了。”
丁長盛嗯了一聲,斟酌半晌,才壓低聲音問他:“你确定她沒和易飒見面嗎?”
“應該沒有。”
“那易飒呢,她有沒有察覺出什麽?”
丁碛回答:“在易飒心裏,她姐姐1996年就已經死了……”
說到這兒,目光看似無意地下行,從之前抛屍的湖面上一掠而過:“現在,也一樣。”
丁長盛籲了口氣,但沒挂電話,丁碛知道還有後文,靜靜地等。
果然,丁長盛字斟句酌。
“易蕭拼了命地逃出去,還逃去了柬埔寨,如果不是為了找她妹妹,那又是為了什麽呢?”
丁碛沒吭聲。
不知道。
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畢竟,死人不會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