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本将心比明月
媽媽每天依然觀察我的反應，有次不知怎麽被她看到了我的避孕藥，她很生氣。子良父母也經常來詢問消息。鄰居們見面也總問我有沒懷上。我和子良都開始覺得壓力挺大的。原來要不要孩子還不僅僅只是兩個人的事。怎麽會有那麽多人、那麽多意見摻和進來呢？子良對我堅持不要孩子是很不滿的。幾乎每天晚上，他都來做我的思想工作，企圖幫我換腦。到後來，這游說的集團越來越大，媽媽、姨媽、外婆甚至爺爺奶奶、叔叔他們全都加入了意見。大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仿佛我是一個食古不化的頑固分子！
6月，我開始沒有規則地嘔吐。我的慢性咽炎一般只在早晨起床刷牙時使我嘔吐，現在突然每天任何一個時間段都發作使我很不安。我們學校最近兩年改變了管理，因為現在城裏都是雙職工家庭，很多家長無法中午準時回家做飯，順應這一家庭困擾和家長要求，學校食堂大量供應學生飯菜，統計好每班需要在校就餐的學生人數，由專人把飯菜送到教室，由班主任老師親自分發飯菜，管理就餐秩序。也就是說，我作為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基本上每天都得在校分飯、維持秩序，中午是不能回家的。所以，最先看出問題的就是我的同事們："馮老師，結婚半年了吧？怕是有了吧？"我愁眉苦臉，說暫時沒有要孩子的打算。同事說："早點要孩子有什麽不好？對體形恢複、對重新投入工作都有幫助。年紀大了不容易恢複體形，高齡産婦也有危險啊。我們做教師的，無論什麽時候懷孕，都是要耽誤一個學期的教學的。別死腦筋了！"體形恢複，這幾個字是挺讓我動心的。我一直覺得女人就是為美而來的，不僅僅是為悅己者容，更應該是社會的風景線，為自己也為別人而美麗，一份美麗可以成為自己和身邊人的動力，成為克服各種困難的源泉。
我買了測孕試紙，結果顯示，我懷孕了。媽媽是最興奮的人："我辛苦一輩子了。你有了孩子，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提前退休帶孩子了。趁着我年輕還帶得動啊。"媽媽是那麽喜悅，我硬生生地把打胎的猶豫押了回去。
可是我的情緒很急燥，動不動就有莫名火，子良對我很遷就，幾乎千依百順。我要吃話梅他去買，我不要吃了他幫我扔，我要蓋毛巾被他去拿，我嫌重他又幫我收回去重新去找被單，我要聽歌他去買碟，我厭倦了他又換來錄象片。我能想到的變卦辦法都使出來了，他始終言聽計從。放假了，也許是不上班了，我的情緒開始漸漸穩定。可是八月，我又煩躁了。總疑心我會生個三瓣嘴的兔唇兒，擔心孩子生出來缺胳膊少腿，擔心孩子會若智，擔心我腳不好孩子腳也有問題……我能想到的問題兒童的狀況我都擔心我的孩子會有。我自己身需體弱，我害怕我的孩子再也任何問題。子良一遍遍地安撫我的情緒，告訴我我的體質是車禍造成的并非先天性一定不會遺傳，他說我們都做過婚前體檢沒有任何不适宜生育的問題，雙方也沒有任何家族遺傳病，他說我們的孩子一定會是最健康的。他還利用業餘時間網上下載了很多安胎的歌曲，因為我用電腦聽會有電腦輻射，手機也有輻射，他就自己先學了唱，然後再每晚睡前一遍遍唱給我聽。他還把我的手機換成了小靈通，說這沒有輻射。子良有很多缺點，可是這不防礙他愛我；他很愛我，可是不排除他有很多壞毛病。我的先生他只是一個最平凡的男子，有一切平凡男子都有的善良、不足和愛心。他能力有限，可是他盡最大的努力給我以愛。
這麽好的老公，你再到哪裏去找？我覺得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也莫過于我了吧？我開始有些明白趙薇唱的"感謝天，感謝地，感謝明月讓我們相聚"，是啊，感謝日月星辰，感謝世間萬物，創造機會讓我擁有如此幸福的人生！有時我覺得幸福只是來自內心的一種感受，是自己對生活對現狀的滿意程度，它與金錢、地位、權勢沒有直接的關系。甚至與自己另一半也沒有必然的聯系。同樣是與這個人在一起，甚至同樣是恩愛或争吵，自己心裏想通了不介懷就不會痛苦。我感謝肚子裏的新生命，讓我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和體會。把心胸放開就是對自己好，對別人好。一個社會人，如果整天讓自己戚戚然，那幾乎是一種缺德。情緒是會感染和傳遞的，比如我，情緒低落就會影響我的學生、影響我的學生家長、影響同事、影響我的親人和我肚子裏的孩子，因為一己之喜怒牽連波及這麽多人無辜的情緒，不是缺德又是什麽？我要最努力地做一個快樂的人！
八月中旬，娟娟打電話來說她表姐懷孕，吃了很多安利的産品效果很好，她問我有沒有給自己準備一些。她說安利在市場上目前無法直接買到，她給我介紹了一個做安利的人。我按地址去找。可是昂貴的價格讓我望而卻步。我月薪一千左右，子良已經漲了很多了，也只是從250元一個月的徒工工資慢慢漲到了一千。媽媽還在抓緊我生育前的黃金階段拼命上班、每晚都加班。每個月家裏的水費電費、電話費、管道煤氣費這些固定開銷就得近千元，我們家的費用都是我去交納的，看着錢一分分自我手中流失特別心疼。真羨慕同事們，孩子上初中了，可她們還不知道繳費的地方在哪裏，都由丈夫或公婆去繳，但我們家只有我有空繳啊。此外，還要買菜，幸虧媽媽和子良中午晚上都盡量在廠裏吃飯，我上課期間中午也在校吃飯。同事們都善意地提醒我要回家增加營養，可我怎麽好意思說家裏的飲食根本比不上學校。我很努力地不去攀比，面對同事的名牌衣服，我安穩地穿不名牌但很有個性的衣服，我覺得适合自己穿出自己的味道就是好的；我冷靜地騎我的電瓶車穿梭于同事的汽車尾氣之中……我力求心如止水，可是豪華氣派是我周圍人的主色調，天天朝夕相處，我卻無法擺脫這些困擾，辦公室品牌的議論，我無法塞耳不聞。
安利的産品再好，似乎也不是我消費得起的。何況孩子出生後，我們的經濟壓力還要大。子良已經很努力了，每個人起點不一樣，能力有大小，可是子良已經發揮了他最大的能量了。他能平穩地堅持把工作做下去，我已別無他求。我找了一些借口，拒絕了安利産品的推銷。
我推我的電車準備回家。一輛汽車貼着我的身體嘎然而止。我有些生氣，這人真是的，碰着我孩子怎麽辦？原來再溫和的人，一旦成為母親，也是可以從羔羊變為狼的。我剛要質問，汽車車窗已經開啓，一張許久不見的臉出現在車窗處，是羅剛。"馮老師，好久不見。"我臉上的憤怒和微笑都來不及轉換："哦，你、你好。""你過得好嗎？"他專心地看着我。"好啊，新婚燕爾能不好嗎？"我終于調整好了微笑的臉。"哦……我能請馮老師喝杯茶嗎？""我……""不要拒絕嘛，自從不出書了之後，你很記恨我吧？我們都一直沒有聯系了。"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才沒那麽小氣呢！"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有被人說穿心事的尴尬。"那就--去喝杯茶？"
我讓服務生把羅剛為我點的茶換成牛奶，懷孕了就不能亂喝東西了吧。"馮老師，其實，除了書面出版，我還做音像出版。最近有很多文學作品要做配套的音像出版。你音色不錯，很有感染力，能幫忙做幾期錄音節目嗎？"我沒回答。"馮老師放心，我們有酬勞的，錄音一小時100元。，你抽時間錄制，只要你有空，我等你的時間。"他耐心地講解。我有些心動，一小時100元，哪怕每天就各錄兩小時，幾天以後，我大概也可以把安利的産品都買回來了。就這樣，我答應下來了。
沒用一周時間，安利就買回來了。到第二個星期，我再去錄音棚錄制時，音響突然壞了。羅剛馬上請人來修。修的空檔，他請我去喝茶，我照例把茶換成牛奶。"馮老師，你先生對你好嗎？"我覺得這人真奇怪，怎麽總是關心我的婚姻啊，次次都問，我都有些不耐煩了。
"我特別希望你能過得好。一個月以後，我也要結婚了。"他說。"恭喜你啊。"我真心地說。"所以，馮老師，我想把有些話趕在單身時告訴你。""哦？我洗耳恭聽。"我坐坐好，擺出正襟危坐的樣子。"你、你別這樣，我緊張。"他不好意思地說。"這就奇怪了，金領大老板在我們這種藍領面前緊張什麽啊？"我啞然失笑。"你不知道我在知識分子尤其是你面前一直緊張嗎？要不也不至于很多話到今天還沒說啊。""你到底要說什麽？"我感到氣氛有些怪異。"我……我從四年前認識你時就請你介紹過女朋友吧？"他說得很慢，好象在斟酌怎麽說、怎麽找切入口。"可惜我有辱使命，沒幫你找到配得起你的。""馮老師你過謙了。其實……"他又放慢語句。"其實什麽？"我追問。"其實，我一直佩服你先生的勇氣。如果我有他的勇敢，也許……"他又停頓了。我眼睛緊緊盯着他，拿不準他要說什麽。他避開我的目光："也許就不至于遺憾一輩子了。"他嘆息着。"哦？"我費解地望着他。"你還不明白嗎？"他看着我迷惑的眼神，似乎不耐煩了，"你那麽靈性而充滿智慧，我說得這麽明白，我這麽多暗示，你在裝傻吧？""啊？""我喜歡你啊，從四年前見你第一面起！"他不顧一切一吐為快。
四年前，我畢業來到這座城市，我雖是本地人，卻一直生活在鄉下。那時，從校門走出的我，出生牛犢不怕虎地銳氣着。我從師範校就出了一本書，我放到學校附近的新知書店去賣，希望有伯樂慧眼識我。羅剛是第一個要買我的書并主動按我書上留的號碼聯系我的人。然後他就以幫我出其他書的理由一次次地約我見面。他是我在這個城市裏第一個除同事以外的朋友。
"出書，要出早就出了，我一次次地拖，一次次讓你重新校對稿件，并要求你到我辦公室來校對，這都是在故意制造單獨相處的機會啊……可是我們卻沒有任何故事……"他有些失落。"可你……從來沒表示過……"我如聞天籁。"我一直在暗示啊，請你介紹女朋友，條件是你這樣的就行，年齡大小八歲不是問題……可是你說有代溝……"我放電影一般把過往在頭腦中回眸，是有這些疑點："你怎麽不明說呢？""愛文學的女孩不都喜歡含蓄嗎？我怕太直接吓跑你。再說你小說裏的女孩個個善解人意，那不是你的縮影嗎？你怎麽會遲鈍？""我……"我語塞，覺得以往的一切如今才有了合理的注解，我恍然大牾。"那麽……"我猛然醒悟，"出書都是假意的安排咯？""我早就知道前景。也許注重心靈層次的人會喜歡，但時代不會歡迎。曲高和寡！""所以你從來沒想過出書？只是在騙我？"我突然覺得很悲涼。"如果……你嫁的是我，我會把出書作為新婚禮物。""所以，就算出了，也不是憑借我的才華，而是婚姻？我把自己賣給你才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成功？"我含着眼淚，才發現現實多殘酷，而我對自己的估量一直太高。"馮老師，我只是告訴你我的真心，并非否定你的才華。""這有什麽不同嗎？而且現在說這些有任何意義嗎？""你的想法總是跟別人不一樣。我本将心比明月啊！""對不起，我心情不好，與你無關。我只是才看清自己幾斤幾兩。"我悲從中來。"對不起，馮老師……讓你這麽傷心……""羅老板，"我鄭重地稱呼他，"謝謝你關注了我這麽多年，不管是處于什麽目的，都謝謝你。""你客氣了。"一種生疏在我們之間難堪地蔓延開來。想想真是奇怪，別人的表白會有那麽多的感動和浪漫，怎麽今天的場面就這麽不愉快呢？"大概，我們真的是有緣無份。夕陽記錯了落山的地點，心房未被同時打開。"我故作輕松地付之一笑。"是你對我沒感覺吧。你在小說裏那麽會猜男人的心思，我把秘密一樁樁抖落在你面前，你卻無動于衷；那麽多暗示你都視而不見啊。"他自嘲着。"也許是你頭上成功的光環太耀眼，遮住了你的本色。而我太青澀稚嫩，怎麽配得起你啊。"我安慰他。臨別，我伸出手去，想跟他握手道別。他看了我的手很久，終究沒有握。我覺得很奇怪，這個在我身上花了這麽多心思的男人，他沒有叫過我的名字只是稱"馮老師"；他沒有握過我的手，沒有任何一次正式接觸；他沒有正式約過我，每次都是碰巧遇到……也許此中有真意，只是預辨已忘言。
晚上，我把手機放在枕邊，洗澡的時候，子良回來了。我從浴室出來，子良坐在床邊，似乎在等我。"有事啊？"我在他身邊坐下。"筱雨，我們出去吃飯吧？""為什麽？外面很貴的。""你不覺得我們最近關系很和諧？已經幾個月沒吵架了。去慶祝一下？"他很興奮，滿面紅光。"子良，省點錢吧，以後孩子出生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呢！"子良低下頭去，良久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說："羅剛那個節目錄好了嗎？""還沒呢。"我把頭發盤起來，很長，洗澡洗頭都不方便，也許該剪掉了。"筱雨，咱們不去了好不好？"他不動聲色地跟我商量。"為什麽呀？"我不解地問。"你看你大着個肚子還出去操勞，這不是顯示我太無能了嗎？""哎喲，這不搭邊的事，我閑着也是閑着。""你那麽在乎那幾百塊錢？""我……""我的工資不夠你花？""你知道要花多少錢嗎？光是固定費用……唉，算了，你沒去繳過，說了你也不懂。""筱雨，"子良突然從身後抱住我，"嫁給我，你受委屈了。"我笑着抓住他的手："說什麽呢？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成定局了。再說你也很努力啊。主要你不再把工作弄丢就阿彌陀佛了。""筱雨，我對不起你。"他把頭埋在我胸前。"筱雨，我雖然沒有錢，可是我對你都是真心的。我把你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子良，你受什麽刺激了吧？"我打趣地看着他。"筱雨，以後……少去喝茶，你懷了孩子……"他猶豫地說，好象在考慮該不該講。"喝茶？"我心裏一緊，我沒去茶吧啊，除了和羅剛……難道……"你……？"我詫異地望着他。"我……我有同事在談戀愛，常去茶座。他們……看見過你兩次……""你什麽意思？"我站了起來，有些心虛，"我們都是正常的交往。""可是，人言可畏你懂嗎？別人在我面前議論，你叫我情何以堪哪？""我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我知道，我還不了解你嗎？筱雨，所以我說你就不要再去錄音了，咱們不稀罕那幾個臭錢！我一千加你一千的工資，也夠花了……""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同事一件衣服就幾千元，一雙鞋也上千，家裏光保姆就兩三個，洗衣做飯的，打掃衛生的，帶孩子的，各司其職，光開保姆工資就兩千多……""我知道我沒用，讓你受苦了。可我窮，我父母家裏窮，這在結婚之前你就知道……""你窮你家窮，這都不是我造成的啊！為什麽要我來承擔後果？我又不開救濟院！"我脫口而出。"你是在提我上次要給爸媽寄錢的事吧？"子良的臉色變得難看，我有些後悔。"贍養老人是應該，可沒到時候吧？他們都還有勞動能力吧？況且，孩子在肚子裏嗷嗷待哺啊，我們自己都成問題！"他頹廢地說："我一無所有，可我還有男人的尊嚴吧？我不能因為貧窮就出賣自己妻子去抛頭露面，去招蜂引蝶……""啪！"我想也沒想，就給了他一記耳光。他總算進步了，揚了揚手，卻沒落下。
我告訴自己要平靜，不能發火，為了肚子裏的孩子。
我在床上躺下來，提醒自己要心平氣和。子良挨過來，把我的手機遞給我："你洗澡的時候，很多電話。"我接過來一看，15個未接電話，全部被打開查看過，一定是子良看的。我細心地查看，都是羅剛的。我心慌地擡頭看子良的臉，他頭也不回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話："我本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心驚肉跳地聽着他的句子，這是我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句話了，出自兩個不同的男人之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