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識廬山真面目
11月,子良找到了新工作,為蒙牛乳業推銷産品,600元的月工資。
同月,媽媽在市中心看了一套房子。本來媽媽一直想,我結婚肯定婆婆家會有房子。可現在的情形,我跟子良大概算定下來了。他是沒有房子的,所以媽想她買了給我當嫁妝吧。将來她跟我們一起住也名正言順些。當年的車禍發生時,我們一家三口騎着兩輛自行車,爸媽送我去參加體育中考。一輛面包車迎面開來,路中心突然冒出橫穿馬路的人,司機為避讓這位行人打偏了方向盤,車子斜開到人行道上,撞翻了前後的兩輛毫無防備的自行車,爸爸當場倒地腦部撞在路基上,我從爸爸車座後飛出去,甩過面包車的車頂,像一只飛翔的帶血的火鳥,撲倒在地上,唯一的感覺是大地颠倒過來壓住了我。媽媽一剎那斷了七根肋骨,腿粉碎性骨折。很多細節都是後來別人告訴我的,我不記得,我唯一的印象是大地壓住了我。我記得車禍前爸爸怎樣叮囑我扔好鉛球,那是我的弱項;我記得車禍後我怎樣配合醫生的治療,可是我不記得車禍當時的狀況。醫生說這是選擇性的遺忘,忘掉也好,那些血腥的記憶。一個教師應該滿是陽光,不該有陰影,否則她的學生怎樣身心健康而茁壯?
因為這樣一場車禍,我們獲得了賠償。爺爺奶奶拿走贍養費之後,我們還剩下一部分。本來我計劃永遠不動,留給媽媽養老。可是媽媽全部買了房子。三室一廳,80平米,兩間朝陽。一個房間連着陽臺,另一間朝陽的房間不用陽臺,陽光直接灑到卧室裏,我喜歡這種布局,陽光滿屋,夜裏還可以直視星空。有了陽臺的障礙,反而與自然失去親近的接觸。裝潢是米黃色的。如果讓我設計,我喜歡黑白相間,白為主黑點綴。算了吧,等将來我和子良自己掙錢買了房子再全盤設計吧。我知道子良心裏很別扭,他很希望房子有他的痕跡。我也這樣希望,他們家也該出點錢啊。不過,總算是有自己的家了!我不必再租房子住了。日子變得輕松。開始冬涼,媽媽每晚加班回來,子良都準備好一個熱水袋給她捂手捂腳,還給她捶背。媽媽對這個準女婿很滿意。她暗地裏對我說:"房子他沒出錢,你別再嘀咕。結婚時來些錢不一樣嗎?他人好就是你修來的福氣。"子良是個很有分寸的人。媽不在家,我們獨處時除非我叫他,他不進我的房間,待在他的屋裏。媽特意把最大的房間給了他,媽說那就作為我們以後的新房。我們獨處也不多,他白天要推銷牛奶,沒有星期天,晚上要做帳統計一天賣了多少賺了多少,第二天一早要去交帳。
過年。子良還是沒有回家過年。因為他是外姓,和我又沒正式确定關系,我們這兒的風俗,他是不能起來吃年夜飯的。我和吃完團員飯才把他叫醒吃東西。不知他是真睡着還是假睡着,外面慶祝新年的鞭炮那麽響。我無從得知,在異地他鄉,不能上桌吃團圓飯,他心裏是什麽感受。于是2004年就到了。走親戚的時候,遇見了叔叔。他本是一位大學畢業生,在物資局下屬的木材公司任職,可後來公司倒閉下了海,那年爸爸出了車禍,叔叔一心奔幾頭,下海做生意的場地被人端了窩。再後來血本無歸,把我們給爺爺奶奶養老的錢都賠上了。然後他就狠心去了建築工地,從苦力做起。眼下已小有成就,建築公司的帳目全在他的管轄範圍。他聽說了子良的事,說:"筱雨,你爸爸去世後我一直沒幫上什麽忙。讓子良跟我去吧。腳踏實地從頭做起,會出人頭地的。"我不懷疑叔叔的話,他自己就是面鏡子。于是子良匆匆整理行裝,跟着叔叔去了泰州工地。剛開始,叔叔常有電話來,告訴我子良學東西悟性特別高,再難的東西一學就會。我滿心喜悅,就像在學校裏,當我告訴家長他的孩子進步了時,那些家長的欣喜若狂。漸漸的,叔叔的電話越來越少,子良的電話越來越多,他的嘆息也越來越多。我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7月,預感靈驗了。子良在工地有空總拿偷拍的我的照片來看,幾次被人發現,報告工頭,認為他偷懶。有工人拿我開玩笑,他就急于解釋我們之間的故事,叔叔對此很反感,警告子良不要拿他侄女說事。子良跟叔叔,以及其他工人關系都很僵,他待不下去了。我握着子良的電話久久不語,我害怕他弄丢工作,我害怕陪他找工作、看別人異樣眼神的感覺。可是第二天第三天,子良繼續打電話,訴說他工地上的不和諧。最後一次是媽接的,媽立馬就說:"小方,你回來吧,一個大活人,我不信會餓死,受什麽窩囊氣!"于是,沒有我說話的餘地,子良回來了。
8月,子良回去拿畢業證書,要重找工作,很多地方要證件。3天,他就回來了。他的畢業證卻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竟然只有初中畢業!我覺得天旋地轉,站不穩腳。"你……"我抖着手裏的證書,不敢相信。"怎麽了?"他一臉清辜。"你,不是大學畢業?""我說過我大學畢業嗎?"我一想,的确沒有。"你高中都沒有畢業?""不是沒有畢業,是一天都沒有上過。"他答得幹脆。"可是……"我說不出話來。天哪,我怎麽會有那麽多的自以為是的誤會?終于明白為什麽需要紅娘和媒人了,那樣可以準确無誤地了解對方信息,不會如我這般憑感覺亂猜!"可是你也從來沒問過我呀!"他笑眯眯地說。我想他是看得出我的失望的。下午,他沒再打擾我。我盯着畢業證書發呆,我早就該想到,他找工作這麽難,他人際關系這麽差,他根本缺少在學校集體生活這個環節!我突然想問問他:"我現在反悔了,還來得及嗎?"可他似乎一直在回避我。我看看媽媽買好給我們結婚的房子,嘆息了無數回。
子良和媽的關系越來越融洽,我有時感覺我像這家的媳婦,他們像親母子,我倒是多餘的擺設了。想跟媽商量他的學歷,商量我後悔了。可是他們的關系無堅不摧似的,我一次次地把話活生生地咽回肚子裏。這一拖,日子飛快,子良在服裝廠又找到了工作,和媽是同行,更多的共同語言。
随後,子良的父母來了。他們帶來了很多水産,魚類特別多,好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還帶來了殺好的雞鴨鵝,說是自家養的,沒什麽激素喂食吃了放心。子良像沒見過世面的幼兒,啧啧稱贊,恨不得能鑽我嘴裏對他父母說謝謝。
他們對這裏的居住條件、生活水平都很滿意。子良帶父母去工廠外圍參觀了他工作的服裝廠。他爸媽高興得什麽似的,好象兒子太有出息了,差點兒這服裝公司就成他兒子創辦的了。回到我家,老夫妻倆還讓我給他們的女兒寫封信,說他女兒聽特相信老師的話。他們讓我勸她到服裝廠上班。我覺得這是舉手之勞,二話沒說,幾分鐘就寫好了。兩位老人高興極了,好象這是天大的難事,我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就做好了。如果可以回頭,如果我知道會給我帶來那麽多後患,我一定不寫一個字。
子良還自作主張帶父母看了我們鄉下的房子。吃晚飯的時候,他們一家在飯桌上坐得工工整整,只有我在端菜,媽在掌廚。我說不出的惱火。他們又他們的家鄉話在聊天,我小時侯在爸爸工作的徐州待過幾年,那裏的方言和子良的很像。他們對子良說:"你岳母鄉下的房子不錯。"子良說:"哎呀,難得回家住,城裏忙。我們三個都上班,顧不上。"我很費解,子良這口氣好象已經是本地人了,有聽了很不舒服的優越感。"那好啊,"子良的媽說,"咱們大海邊做生意那房子,大潮一漲沒法住人只能住船艙,那将來我們賣了船投奔你?我們幫你岳母看老房子去?""這還不好說嗎?反正鄉下房子沒人住,空置,偶爾回去還發黴。有你們看着,她們不高興死了!"子良一切盡在把握的樣子,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樣子。我再也忍不住了,顧不上什麽禮節:"對啊,我們還感激涕零呢!可你們不害怕啊?那房子我爸爸建的,外人住鬧鬼啊!"子良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媽媽在廚房繼續炒菜,他父母臉色大變。"不止呢,"我大笑起來,"就連這城裏的房子,恐怕也住不安心的,是我爸被車撞死後人家賠償的錢買的呢!"我把想說的一吐為盡。氣氛僵在當局。媽開了廚房門把炒好的菜送來,"筱雨,怎麽不來端菜?你們……"媽媽指指子良父母,"快吃菜啊,小方,給你爸媽夾菜,別愣着啊,多吃點。""好好好。"子良和他父母都在說好,氣氛似乎回環過來。我扭頭進了書房。
子良父母第二天就走了,他們說生意忙,臨走塞給我6000元錢,說算是定婚。哈哈,酒席都不夠。我怎麽也沒同意訂婚。"小方啊,就訂婚結婚将來一起來吧。辦酒席那麽麻煩,咱們家也沒這人手啊。"媽媽在中間緩和氣氛。"要什麽人手?給錢,飯店不都包了?只要有錢!"我諷刺着。這就是我在他方子良那邊的"價錢"?6000元全部搞定?"筱雨,我爸媽風裏來雨裏去,做點水産生意不容易。要是好做我還來外面打工,不繼承家業嗎?"子良耐心地解釋。哈,繼承家業,這和柳舟一個論調,換言之,他方子良如果也有柳舟的萬貫家財,也是不屑于屈居我這裏的吧?我突然覺得特別悲哀。
我一連幾天沒有搭理子良。娟娟來了。我警惕地看着她,不會方子良搬來的救兵吧?在這座城市,娟娟是他除了我第一個認識的人,也是鐵定立場慫恿我嫁給他的人!果然,她開口了:"筱雨,算了吧,你又不是那在乎金錢計較物質享受的俗氣女人,我知道你注重精神,講究內涵,追求靈魂,你怎麽能跟市井小女子一樣為幾塊錢葬送一段姻緣!筱雨,愛情豈能用錢來衡量?筱雨,好了,小脾氣鬧夠了。方子良說就依你不訂婚,買個戒指拍張結婚照。你看雙方家長都挺滿意的,房子也買好了,結婚指日可待啊。"娟娟很有耐心,接連幾天來勸,我媽也煽風點火,于是,我屈服了。
挑戒指的時候,我在通靈翠鑽指着一枚原價八千多折價後五千多的。營業員正好是我們班學生的家長,十分熱情。"你看那個多好看。"營業員從櫃臺裏拿戒指給我的時候,子良突然說。我看看标價:三萬。學生家長馬上說:"這是标價,還要打折有優惠的,兩萬多就買到了。""拿那個看看。"他說。我氣憤地看着他,他不是不知道兜裏有多少錢吧?等會兒付款要我在學生家長面前出醜啊?我低聲說:"你有那麽多錢嗎?""看看也好啊,不給你丢面子嘛。暫時先買個便宜的,将來有錢再來,今天先挑好。"他低聲耳語。"你毛病啊?只看不買,看高價的買低價的,這不丢臉啊?"我壓住聲音,卻壓不住怒氣。還依稀記得,他第一個月拿工資,買了個10元的假戒指,也是這麽信誓旦旦要買個幾萬的。今天竟又故計重演!我甩開他的手大踏步走開了。我聽見背後他在跟學生家長解釋:"馮老師想給我省錢不願買貴的,她生氣了。我們下次再來。不好意思。"虛僞!我恨不得吐他一臉口水!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一切已經不再受我的控制。那邊娟娟又來電話:"筱雨啊,你又氣什麽啊?人家想給你買貴一點的戒指是重視你啊,我巴不得有個男人這麽對我!"我懶得去解釋,兩人相處如飲水冷暖自知,戀愛關系如穿鞋,大小自知。別人只是旁觀者,怎麽懂呢?
外婆去醫院做了全面體檢,一切體征正常,懷疑當初是誤診。外婆被接來我家小住。方子良打足了外婆的主意,他不斷鼓動媽和外婆做我思想工作,讓我去買戒指去拍照。心裏有個聲音說,算了就這樣吧,天下烏鴉一般黑,不是他是別人,比如柳舟又能怎樣?他早該從日本見習回來了,南通離這這麽近,他來過嗎?他早就忘了吧?也許手裏已經牽着別的纖纖玉手了。于是一切如子良所願,戒指、結婚照都有了。然後,我聽見媽在跟他敲定婚期,我聽見他打電話通知他父母準備結婚。然後,我知道元旦後一天,我就要結婚了。我們這裏的風俗是喪夫的女子不祥,不能籌備子女婚禮。所以婚禮上的酒席預訂,禮服準備,都由我一手操辦。子良廠裏忙,他也不懂種種細節,全部我來做。人忙起來就沒時間煩惱了,難怪說無事生非,原來煩惱是空閑滋生的。忙得腳不點地,倒頭就睡的時候,有什麽閑情逸致來煩惱呢?我一下子好忙碌,好充實。
離結婚還有一個月,我們有了第一次正式的争吵。娟娟的預言上演了。我周末在家,柳舟突然來電話:"龍兒,你過得好嗎?"他的聲音像從某個被開掘出的文物古跡中飄出來的某個遠古年代的遺音。聽着聲音我就落淚了。這時我發現手機沒信號了。我改用住宅電話打過去。他馬上就接了:"龍兒,我一直等你的信息,等得心髒都停止跳動了,可你還不來……我沒去日本見習,因為你不去。我爸氣得要跟我脫離父子關系。龍兒……我要怎樣才能忘記你?你是不是要結婚了?那天我去找你,看你和姓方的歡天喜地抗回了40寸的結婚照……"他好象在哭。我想起幾天前好象一直覺得暗中有人在注視,回頭去找卻什麽都沒有。"柳舟,你為什麽不早點來電話?在我答應結婚之前。""我想讓你聽從心靈的呼喚做出正确的抉擇。我怕我的聲音影響你的決定。"呵呵,改不掉的自以為是啊!"你怎麽就自信能左右我?""我現在知道我自信過頭了,從看見你結婚照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錯了。如果我真這麽有影響力,起碼你決定結婚也會告訴我啊。原來在你心中我什麽都不是……"他說不下去了。"不是不是!過兒,"我喊出我們的約定--那個最完美的愛情組合,"我們都是同類的人,一樣的驕傲一樣的自以為是,一樣的懦弱一樣的害怕失敗。我害怕證實自己在你心中什麽都不是。"我還想再往下說,電話斷了。這時房門被重重推開,子良臉上雷霆萬鈞。我看看斷的電話又看看他。"是我拔斷了線路。"我憤怒起來:"你怎麽知道我在打電話?你偷聽我?""我才懶得管你的爛事。我從客廳給我外婆打電話告訴他我要結婚了,結果就聽見了一段我不該聽的柔情蜜意!沒關系,我剛才太沖動了,你們繼續,你們繼續!"他說着往外走。"你站住,你什麽意思?""我能有什麽意思?哈哈,包括結婚,我臨時缺席都行,那個替補的先上啊。我大方得很,這種事你姓馮的又不是第一次做,找替補你早有經驗了!我不介意跟別人分享我的老婆,說不定還能撈個現成爸爸做呢!""啪!"我一個耳光甩過去,清脆而響亮。"啪!"他一個耳光回過來,我退讓不及,他的手掌牢牢的落在臉上。
我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大街上。騎在剛買不久的電瓶車上,臉上還在火辣辣地疼。出來兩個小時了。不知道媽媽下班沒有。那個姓方的畜生不知會怎麽跟我媽講,我媽要哭了吧。想到媽的哭聲,我揪心地痛。天哪,理想主義的我,完美主義的我,浪漫主義的我,抛開一切世俗的眼光,最後苦苦追求的是這樣一段感情!這不是天大的諷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