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恨未逢君自由時
從南通回來,我馬上找出節目中來電話的那個男孩的信,叫柳舟,是工學院的大二學生。給他回點什麽呢?我突然很想把自己的煩惱試着告訴一個陌生人。于是,我就寫子良。我告訴他我上班比較忙,沒時間總跟他寫信,我留了我的電話號碼。信寄出第三天,我接到了他的信息:"謝謝你把你去年出的書寄給我,這是多珍貴的禮物啊。從第一次聽到你美麗而又略帶憂傷的聲音起,我就覺得你獨一無二。這麽特別的你,怎麽拘泥于世俗的眼光去選擇男友呢?你的勇氣呢?你的特別呢?愛就別講條件,要物質就別标榜愛情。勇敢追尋你的香格裏拉吧。"我的心突然被震撼了,多麽勇敢的男孩子!我掏出手機,不是給柳舟而是給子良發了條信息:"子良,我給你半年時間,我們談場戀愛,別說我沒給你機會,如果交往下來不合格,紅牌罰下!"
子良的信息每天都像雪花蜂擁而至。一月下旬,快過年放假了。外婆突然傳來病情,說得了重病。父親生前在徐州煤礦工作,媽媽也随父親去打工,我從小就是外婆帶大的,感情很深。外婆說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這期間,媽媽托人幫我說過媒,有子良打擾着,我什麽事都心不在焉,最後都作罷了。媽媽說:"筱雨,你嘴裏說不談,其實你每天都還在跟小方發信息,真覺得他好,你們就處處看吧。男人不能只看外表。再說他長得也還說得過去。要是合适,什麽時候把小方帶來,你姨媽都跟外婆說了,你外婆很想見見他。"
我的心裏犯着嘀咕,再帶回來,就真要跟他談了。我真決定好了嗎?就在我遲疑的時候,柳舟來了電話,他說他父母正鬧離婚,他厭倦了家裏争吵的氣氛,今年想留在學校過年,今天想來看看我。
我穿着灰色的大衣,裏面是玫瑰紅的線衣和裙子。這是我們見面的約定。他穿大紅的線衣。大廳那邊的紅上衣已經出現,我理理頭發,理理衣裙。那個身影走出來,一張清秀的面孔,滿是燦爛的陽光,清亮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他的眼神裏釋放着笑意,他的鼻翼間隐藏着笑意,他的嘴角挂着笑意,他整張青春洋溢的面龐上都在醞釀笑容。我感覺這笑容足以把我點燃。我的心突然就像鼓滿勁的風帆,漲得滿滿的,充滿裏生機與活力。我疑心這是時空出了差錯,把子良和柳舟的出現搞反了。"你好。"他的聲音悅耳動聽,已向我伸出手來。我竟然有些心虛,避開他的手。他的目光停駐在我臉上,我的臉有些燙,一定紅了吧。我別開他的注視,他呼出的氣在我頭頂上似乎把我頭發都弄燙了,我覺得連空氣都被攪渾濁了。
我把他帶到飯店,覺得把他帶到那簡陋的小屋總是太不妥。他吃得不多,總在看我。我低下頭:"比想象的要失望吧?""哦,有失望也有喜出望外。""哦?願聞其詳。""我印象中女孩子難得才貌雙全的,你很漂亮。""呵,"我笑了起來,為這直接的贊美,"我印象中男孩子也難得財貌雙全啊,你渾身都是名牌,出身名門吧?""所以,"他答非所問,"我父母規定我交女朋友一定要身體健康,能與我一起打理家族企業。"他的聲音低沉下去,目光落在我的腳上。恍惚間,我有些明白他的失望。
"我沒談過戀愛,因為早就規定好了要得到父母認可與同意,我沒有自由。所以我羨慕你和方子良。"他認真地一字一頓,"但是那次廣播聆聽到你的聲音,就揮之不去。電波間的溝通,以及今天車站的等候,其實我早就在車站了,比你早到一小時。"我心一慌,他竟然早就暗中看着我了。"馮、筱、雨,"他一字一字地叫着我的名字,"如果我竟然可以許你一個未來!"我幾乎要哭了,這算不算一見鐘情?
我覺得這頓飯再也沒有辦法吃下去,匆匆付了帳。"我覺得步入社會工作的人,和學生就是不一樣,你給我的書上扉頁印的是你上學時的照片吧?"他問。"有問題嗎?""現在更有深度了,成熟的魅力。""成熟對女人而言是衰老與遲鈍。""對你而言是睿智與深刻。你與衰老無關,一張娃娃臉,和學生差不多。只是氣質不同,底蘊不同。"他的眼睛更深地看着我。快到小屋了,我不知道該到哪裏去。猛然想起外婆,一個主意突然形成。
"我外婆身體很不好,我媽都請假不去上班,專職陪我外婆了,外婆想見見子良,可我始終覺得時機不夠成熟,這樣就徹底确認了我跟他的交往,我擔心自己會後悔。""所以,"他馬上接口,"我可以代替他去,給你外婆一個承諾,讓她安心。"我從不知道兩個人的默契可以如此完美,他竟能一口說出我心底的想法。我把手中的自行車給他,他帶着我按我指定的路線走。一個多小時後,來到了外婆家。
對于他的到來,外婆自然是喜出望外。媽很納悶,怎麽帶來了個陌生人,我暗地裏告訴她事後解釋。外婆就對柳舟盤問開了:"小方,我聽筱雨說……""外婆,"柳舟溫和地打斷外婆的話,"我叫柳舟,喊我小州吧。"外婆一臉疑惑地望向我:"筱雨,你媽和姨媽不是說叫小方嗎?"我氣惱的目光投向柳舟,這家夥,搞什麽名堂?說好了是代替子良來的!"哦,外婆,他……他小時侯給起的小名多。"我惡狠狠地瞪着他,警告他別再添亂。"哦,小方啊,你家裏有什麽人啊?"外婆問。"外婆,你還是叫我小舟吧。我家裏有爸媽,還有爺爺。""他們對你落戶我們這裏沒意見?""呃--外婆,我爺爺就我一個孫子,希望我把新娘娶回家。"柳舟認真地說。我的肺都要氣炸了。他是怎麽回事?我一路上怎麽跟他交代的?外婆滿臉錯愕,這和她曾經聽到過的是截然相反的兩種答案。"外婆,我學校有事,下次再說。"
不等外婆答話,我幾怒氣沖沖地拽住柳舟的衣袖往外走。"嘿,你幹什麽呀?"柳舟一臉無辜的表情。我恨的咬牙切齒:"你怎麽答應我的?你胡說了些什麽?你這樣是讓我外婆放心嗎?""可是,"他的聲音低下去,嚴肅罩住了他的笑意,"我到底不是你的方子良啊,我總得為自己說話吧?""為自己說話?說什麽話?"我怔住了。"冰雪聰明、善解人意的你真不知道嗎?""知道什麽?"我有些迷糊,似乎又隐隐約約有些了解。"你坐上車好嗎?"他看看我的腳。我一副跟他吵架的模樣,在他對面與他對峙着。"不坐。"我一口回絕。"為什麽方子良關心你你就感激涕零,我關心你你就不屑一顧呢?"他的語氣裏似乎也有了憤怒,他又說,"他背你他怕你累,他拽你怕你滾下去,還什麽見鬼的生死與共,呵,你算了吧,這也叫生死考驗的話,世界上沒有一對活着的戀人了!"他的唇邊滿是譏諷的嘲笑。我聽着他的憤怒聽着他的控訴,心裏卻升騰起一股模糊的喜悅。但我不讓自己臉色緩和,也不讓自己流露心情。"筱雨,"他突然抓住我的手,這是他第一次握我的手,很溫暖,奇怪的是這麽冷的1月,他手心有汗,我輕輕掙脫他,他又握上來,我沒再反抗。"筱雨,我也擔心你啊,我也怕你走很多路,不是每個人都會像方子良那樣直接地去表達。"他的聲音變得很溫柔很寧靜。"可是,"我邊回憶邊說,"你還是希望能有一個身強力壯的女子來陪你繼承家族企業。"我竟已記住了他的話。"也不是絕對。我父親一直希望我替他去打理日本的事業,那不是我興趣所在,我一直沒答應。如果我同意去的話,也許交女朋友的問題上可以通融,我就有自己的自由。"我費力地擡頭看着他,弄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我是說,等我畢業時,如果你跟我去日本……""不可能!"我想也沒想就搖頭,"我不可能抛下我媽媽,你不能自私得要我抛棄親情。"他低下頭沒吱聲。我笑着打破僵局:"再說,世界變得很快,等你畢業也許一切物是人非。""對,也許你已經招架不住方子良,做了他的新娘。"他的聲音悶悶的。"你說話別這麽難聽這麽帶刺好不好?我比你工作得早……""所以你急着要出嫁?你年紀比我還小呢!你畢業只是初中上的師範……""對,沒你有學問,是高中畢業讀的大學!"我最恨別人提我的學歷,當年車禍,剩下我跟我母親相依為命,她根本沒有能力為我支付上高中讀大學,那時念師範我的分數高,全部免費。在師範也有去南師大深造的機會,可我想早點出來減輕媽媽的負擔。這個柳舟竟将此作為抨擊我的砝碼!我的眼中蓄滿淚。"筱雨,對不起,我……筱雨,其實從我聽到你的聲音起,我就覺得衆裏尋你千百度,終于被我找到了。後來看了你的書,從扉頁上認識了你,我被你深深吸引,今天真的見面,我覺得我們就像已經認識了好多年。可是好多障礙我無力克服,如果你不能與我并肩克服,我只能遺憾一輩子。"他的話裏終于不再有鋒芒,改成平和的敘述。"其實人與人之間很奇怪,在一起相處無非兩種狀況,一種是被感動,一種是被吸引。子良就是前者……""而我是後者,你也被我吸引。"他馬上接口,要命的篤定與自信。我笑笑,怎麽會有這麽多不期而遇的默契。"可是,子良總是讓我內疚和心痛,我覺得好象不跟他談朋友挺對不起他的……""但愛情不是饋贈啊。""我曾經在信息上對他有過承諾,我痛恨背叛……""都要算數的話,還有見光死嗎?還有離異嗎?那不是對人性的另一種束縛和不人文嗎?那是對自己的背叛啊。""而且,我希望有錢,這樣我可以專心去寫我喜歡的東西,不必顧及太多。""其實,你清高的外表下,還是挺在意金錢的。"我皺皺眉頭,又聽出了他的諷刺。我們一邊走一邊聊,已走出了很遠。"筱雨,來坐車吧,天色不早,我得乘最後一班車回校。""你今天要走?""呵呵,你想留我住在你那兒?你不怕孤男寡女更加背叛你那個姓方的?"我的怒火馬上被點燃:"什麽我那個姓方的?比不要诋毀別人好不好?人家起碼比你有誠意,比你懂憐香惜玉!""當然,"他的臉上有挂滿嘲弄,"不比我好,你能選擇他不選擇我嗎?""我……你這人真莫名其妙!我猶豫的時候,你鼓勵我去追求真正的愛情,別在意物質;我真想跟人家談的時候,誇誇別人的時候,你又陰陽怪氣!"我有些惱羞成怒了。"我……我也矛盾啊。我希望你幸福,而如果我不能保證未來,那麽選擇他對你而言也許是明智的。可是我又不甘心。"他深深地凝視我,他的目光很深邃,我感覺他可以望到我的心靈深處去。"小說裏總有這樣的情節,擔心自己給不了幸福就把女孩子推給別人,還标榜是為了對方的幸福着想。鬼話!如果連一起吃苦的勇氣都沒有,那叫愛嗎?不願跟對方一起面對快樂和風雨,不願一起朝朝暮暮面對平凡和瑣屑,面對疾病和衰老,這能叫愛嗎?愛應該是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跌倒一起爬起,一起做夢一起清醒,誰說愛就應該只有快樂和甜美?""那麽,他用舌頭舔舔嘴唇,"你願意跟我離鄉背井去日本奔波勞頓嗎?""我……"我語塞。"所以,你剛才的一切只是紙上談兵。我的理想主義小姐,"他的冷嘲熱諷溢于言表,"你批評別人,可是你自己都做不到。"他的話把擊倒,我頹廢地倒退一步。路上開始有一些路人在注視我們,別人眼中,我們像一對争吵着的情侶吧?"上車走吧。"他在催我。"怎麽?有人注視你怕毀你清譽啊?""你都不怕,我怕什麽?這是在你的地盤,又不是我的工學院或我的家鄉!"他嗤之以鼻。"那麽,如果在你所謂的地盤,你就介意咯?"我反問。"是。"他看看我的腳,"我得防止熟人說我虐待你,身體不好還讓你耗着。"也許他的初衷是出于擔心我,可我聽來就怎麽都不是滋味:"你以後別來我這兒了吧,跟你說話真累,步步為營似的。子良從不會讓我這麽累。""我也沒打算再來。""你……"我覺得對他真是無話可說,我嘗試降白旗,"男生不是應該讓着女生嗎?""可你工作比我早,閱歷比我多,是我的前輩,你不是該讓着我嗎?""哪有這個道理?""就有,楊過和小龍女不就是前輩和晚輩?"我有些犯糊塗,好象女生讓着男生跟楊過小龍女沒什麽聯系,可是我又反駁不清楚。"龍兒,我以後就這麽稱呼你好不好?"他突然很興奮地說,"因為我覺得所有愛情故事裏神雕俠侶是最完美的。""以後?"我喃喃地問,"你不是以後都不來了嗎?""那要看我管不管得住自己的心了。"他狡黠地一笑。我恍然有些悲哀,他雖然年齡比我大,身處校園卻還只是一個孩子。我在幹什麽?誘騙少年?"好了,"我飛快地說,"上車帶我走,別趕不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