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出其東門
舒懷裏抱了一大堆的軍報牍板,領着幾個小吏快步走在回廊上。
“狐子, 聽說魏軍打贏了會戰?你知不知道境況啊, 會不會他們馬上就來打上陽了?”跟在舒背後的小吏滿臉不安的打探道。
另一邊的小吏也開了口:“是啊, 到底上陽的城牆修好沒有, 我們都沒空去看,但我聽說北邊還在連夜忙活呢!這要是打進來了,我們豈不是都要死!他們說靠水的南邊先不修了,反正魏軍怕是沒法從江上來攻城,否則時間來不及,要先把北邊都修好——”
舒回頭瞪了他們幾眼:“都天天在商君眼皮子底下做事兒,軍情機密, 你們也敢打探。修好了如何, 修不好要如何, 我們都要做好眼前自己的事兒!”
那幾個小吏年紀都是她兩倍,被她這樣一瞪,也不敢亂說。
舒:“快點,還不知道商君突然要軍報是做什麽呢。”
她說着急急忙忙轉過回廊, 差點撞上一人, 懷裏滿滿當當堆在一起的竹簡牍板也掉了大半。她低頭剛要去撿,就聽見頭頂一聲不耐煩地:“啧。”
她立馬就知道是誰了。
商牟:“怎麽這麽慢!不是讓你跑着去麽?”
舒已經氣喘籲籲了,嘴上也有點不那麽謙和:“我已經是跑過來了!腿短不行嘛。”
商牟彎腰把地上的竹簡也給撿了起來,聽她氣鼓鼓回嘴,竟笑了:“腿也不短,就是人矮了點。把這些軍報都放在馱馬的行囊上, 你時間來得及麽?回去拿幾件衣服——不拿也行,到了那邊再給你弄套軍服也不麻煩?”
舒懵了一下:“什麽?您要走麽?還要把軍報都帶走,您是要回郢都與楚、大君報告麽?”
商牟:“不是。去東邊。很遠,你要是去收拾東西,就快去快回,給你把新佩劍,裝上兩件衣裳就是了!”
舒腳下就跟釘了釘子似的,瞪大了眼睛:“要去……那麽遠的地方?”
七八百騎兵衛隊已經列隊在空地上,顯然是要随行的。
商牟套上靴子,将放軍報的布囊扣好,轉頭道:“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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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張了張嘴:“……我哥哥不走麽?”
商牟笑了:“現在上陽的後備還多要靠他,他怎麽走?你是不願意走,還是不願意跟你這個兄弟分開?”
舒一下子慌了神。
她雖然已經身在楚國,但上陽畢竟在去年還是晉國的城池,她還在黃河邊,甚至遠眺可能會望見晉國人家的煙火,她從來沒覺得自己真的遠離晉國。
一切都是權宜之計,只要得了機會,說不定她找條小船都能回晉國去。
可若真的商牟要帶她深入楚國腹地,那誰知道她什麽時候才能回晉國,什麽時候才能聽到鄉音。
到時候身邊盡是他鄉人,她不但是晉國太子,更女扮男裝混在軍營裏,那身邊哪裏還有安全的地方。
她甚至都有些後悔自己在商牟身邊冒頭了。然而要是不冒頭,她也可能在上陽戰役的時候當個小兵被人砍死……更何況前些日子鐘侖與商牟商議之下,認為魏軍屯糧立營,修繕城牆,有長期作戰的準備,可能不得不要先打芮城,拿下一批船只再說。
那邊已經決定要攻打芮城,要是不冒頭,她也沒辦法把消息遞出去。
商牟看了她一眼,似乎懂了:“你是不願意離開晉國太遠?狐氏小宗逃出來的時候,其實是盼着有朝一日再能回去的吧。知道你狐氏是晉國大族,可魏國、趙國以前也跟你們一樣是晉國卿族,後來稱王便也稱王了。別被出身限制,楚國如今也肯容納外才,你有能力,以後必定能在楚國謀得前途。”
舒張了張嘴想說什麽。
商牟又道:“你們晉國的相邦師泷,不就是魯人,齊魯之戰時逃到了齊國,魯國被滅後他依然在齊國做了好幾年小吏。後來聽說還是因為官場上遭慶氏羞辱,才憤而離齊,入晉謀職。國與國之間的争端,真正在乎的都是王族或那一小部分掌權的氏族,在乎他們能不能為所欲為,能不能祭祀鬼神。對于士而言,只要能被王重用,一展宏圖,便無國界。”
确實,因為被滅國後,王室就一下跌入塵土,這種恐慌才是各國敵對的原因。這些年那麽多國家被滅,就連姬姓宗邦,周禮存續的昔日與周天子最親密的魯國,被滅了也就被滅了,齊魯倒就這麽合并了,齊國朝堂上的魯人可也沒少過。
畢竟大家都是周王室的親戚或部下,如今就相當于老太爺不在,親戚們蹬鼻子踹臉的撕扯着争當家主。
商牟說了這麽多勸她的話,如果她真的是個狐氏小宗子弟,怕是就能聽進去了。
可她……
舒臉上仍然顯露幾分抵觸的樣子。
商牟皺了皺眉。
到了新郪,統領的部隊更多,需要配合的事情也更多,他手下少不了個能頂事務的。看來狐舍予還是年紀小,心思搖擺。這可是部隊,由不得什麽猶豫抗拒。
商牟:“這是軍令,快去收拾東西!正午之前就出發。別讓我說第二遍。”
舒臉色白了白,還是行禮:“喏。”
她一路快跑進居所去收拾東西,然而她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收拾,不過幾件軍中給的單衣,還有一套她沒穿過的皮甲,舒穿上皮甲,将行軍的一些火石、匕首、結繩放好在腰間,正要拎上行囊走出屋門,忽然就看見院門外,狐逑滿頭大汗沖了進來:“你要走?!他要帶你去哪兒——”
舒半低着頭:“我也不知道,他說是東面,應該很遠。”
狐逑這樣的好脾氣都着急了:“跟他說你不去!你要去了,還怎麽回晉國!”
舒也情緒低落:“軍令。不得不從。商君應該是希望我在軍中為官,怕是以後,我都要跟着他跑了。”
她看狐逑急的仿佛能沖出去跟商牟理論,連忙笑了笑:“也沒什麽,我之前不就沒打算回晉國。上陽還危險呢,我要在商牟手底下做事兒,除非他要我死,否則我這條命也不好丢。再說了……他确實很厲害,我也想去多學學,多見識。”
狐逑:“可是——可是……”
舒拍了拍他肩膀:“反倒是你,在這兒可比我危險多了,聽說魏國此次派兵不少,似乎要打持久戰。你可要好好活着啊。”
狐逑忽然伸手從袖子裏掏出什麽,塞進她手裏,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把這個帶上——”
舒松開手來,掌心裏躺了個灰色的小玉龜,她一愣,忙道:“這個不能收!”
前些日子閑聊時,狐逑也提起過玉龜的事情。
舒早聽說過關于狐突狐偃父子與重耳的那一段君臣往事,也知道狐突死前沒能見到迎重耳回國繼任為王的那天,只留了灰色玉龜給陪伴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的狐偃。
自那之後,狐氏宗族便給每個出生的嫡子制作一枚灰色小玉龜,既提醒他們成人後要擁有狐突父子那般的忠誠與堅韌,更也代表了狐氏當年三代位極人臣的風光。
只是狐氏落魄了,玉龜在別的氏族眼裏成了笑話。但晉國上下,一提到玉龜,便知道是狐氏。
這也是狐逑從小帶到大的物件了……
狐逑道:“你收下吧。狐偃陪着重耳歷經衛、齊、曹、宋,路上連讨飯的日子都有過,你去了那麽遠的地方,我卻沒法抽身跟你一起走。這玉飾就算我心裏自我安慰,當是我不辱沒祖上,也陪着你了。”
舒看着那玉龜,眼睛也有點濕了,她抿了抿嘴唇,強把眼淚瞪回去,笑道:“少占我便宜了。狐偃是重耳的舅舅,你也比得了?再說了……吃了那麽多苦,你也不必比,我也不會像文公那樣得了好日子就忘了故土。”
她說着,卻伸出手去,抱了一下狐逑。
不比以前,她圈圓了胳膊也抱不住他,這會兒倒是能用手圍住他了。舒在他外衣上抹了抹眼睛:“我走啦狐大球!”
狐逑不比她還知道掩飾掩飾,她一抱住他,狐逑簡直就跟踩了機關似的,嗷一下哭出來了,兩只大手死命拍着舒後背:“嗚嗚嗚!你要好好的呀!”
舒:“行啦行啦,你出了那麽多汗,身上一股味道,別抱我了,臭死了臭死了!”
狐逑連忙松手,兩只手跟抹水似的潦草擦着臉,吸了吸鼻子:“是,你就跟天天洗澡似的,倒是身上幹幹淨淨。就差有點香味了!”
舒拍了拍他肩膀,笑了笑,不再多說,朝外走去。她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似乎是狐逑在送她,但她也沒回頭。
商牟離去的消息,并沒有讓上陽太散亂。
因為他們也沒精力散亂了。再加上辛翳親自來上陽的傳聞也在城中瞧瞧傳開了。
若是楚王親自來帶兵,那真是沒什麽好怕的了!
然而另一邊,兩萬在黃河南岸等待的楚軍,在得到軍探的消息與鐘侖的指令後,趁着夜色向芮城出發。芮城實在是太漏洞百出了,這座城池被交錯彙聚的河流分割的四分五裂,岸上雖然也修建了城牆,但城牆多有破損,門洞處也空空如也,舊日的城門早就腐朽或拆卸掉了。
真是一座經貿城池,一切都為了方便進出。
也是晉國沒什麽流匪強盜,否則這城裏的人哪能安生過日子。
而且前些日子前去的軍探,也看到芮城似乎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船只在城內,大船如果編隊,估計是足夠兩三萬人馬順水而下。
但芮城薄弱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的防禦,也可以靠別的來彌補,一是城內外修建高塔極多,必定有人會在塔上眺望巡邏,如果發現有軍隊靠近,可能會立刻警報,到時候城內的士兵就可以抵擋,城內的百姓大概也會乘船逃竄,所以到時候一定要隐匿行蹤,打個措手不及。
二就是在芮城周圍的江面上,也會有不少巡邏的船只,他們船上有搖槳的好手,行船速度也快,可能是為了提防有敵人或者來路不明的商船靠近芮城,如果他們沿岸行軍,很容易被船上的衛兵瞧見,因此也要從樹林掩抑,遠離岸邊的小路進發。
深夜不能舉火把的在小路上行軍,确實十分困難。
但行軍時候只要能克服了這點困難,進了城那就是任他們收割了。
只要速度夠快,這等深夜,就算百姓将士驚覺後想要駕船逃走也來不及。
此次帶兵兩萬人的将領名富颉,也是鐘侖那一代的老将,雖然一把年紀了官位還混不到個拿得出手的位置,但早年間也替楚國打過不少仗。
富颉官職為校尉,按理來說領兵一萬,這次帶兵近兩萬人,一是這兩萬裏頭有三分之一都是不上戰場運送糧食的民兵,二也算是辛翳對他這樣年紀的老将多些信任。
富颉自然也想拼着勁兒老了再升個官,能讓自家小氏族也跟着水漲船高幾分。
一路悄無聲息行進到芮城,有些磕磕絆絆的狀況,但大致也算順利,等他們到了芮城腳下,眼尖的弓兵已經能看見芮城高塔的哨兵似乎甲衣都沒穿,人數比想象中要少,一個個在高塔上瞌睡着。
而芮城的城門就近在眼前了。
富颉之前已經讓部隊兵分兩路,從城牆兩處大門分別進發。此刻他們簡直就像是直入無人之境一般進入了芮城,甚至已經能從城門內看見城內街道房舍的燈火炊煙,一派安寧。
分成二百五十人為一隊的楚兵,謹慎且無聲的趁着夜色,分批進入了城內,富颉與衛兵在隊伍最後,他人還在芮城城門外,看着一支支隊伍如計劃一般,潛入城中,正打算動身,忽然聽到高塔上的唿哨。
還是有人驚動了高塔上的哨兵!
不過不要緊,他們已經有人入城,速度也夠快,芮城不可能抵擋住他們!
富颉身邊的令兵收到指令,擡起木錘,猛然敲動了戰車上的大鼓!擊鼓而戰,先攻入城!
富颉的車馬六十四乘,車屬步也以隊列随着深夜轟然滾動的車輪,沖向了芮城城內!
作者有話要說: 未來的打仗戲,雖然我覺得有點刺激,但預計到評論區可能一片荒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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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忘了說。先秦時期,河流都叫X水,而黃河稱為河水,長江稱為江水,但在這裏容易搞混,所以就直接叫黃河長江了。
另外雖然不知道“吃土”的淵源到底來自哪兒,但歷史上第一個窮困到差點吃土的人,肯定是重耳了。
說是重耳離開衛國去宋國的路上,又累又餓,實在沒有辦法,就向沿途的村民讨要點吃的,村民看到他那落魄的樣子,就給了他一塊土讓他吃。重耳當然大怒,後來還是趙衰各種哄。總之看重耳流浪的故事,就覺得這大哥其實也沒什麽大出息,又慫又懶,得虧是身邊能臣幹将多,一路哄着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