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将仲子
每次秦晉兩國國君的會談,少梁都會舉辦一些聯合的祭祀和活動。這次還是慣例, 軍中夜宴, 之後兩國将士來幾場騎射、刀法的友誼賽, 或小範圍內的演習活動。
不過秦晉兩國都經歷了荒災, 這場夜宴也都顯得十分簡單,只有秦晉兩方的王室與三公分食一只烤過的牲牛,其餘人的夥食也都很普通,只是翻出了一些陳年的酒。但這年頭釀酒的技術比較微妙,發酵條件不是特別衛生,南河只喝一些醴,有些像後來的米酒酒糟。
她與秦王共坐在臺上, 秦璧坐在秦王斜後方, 換了一身不那麽粗簡的戎裝, 暗紅為底,上有黑色流波暗紋,倒是顯得女性化一些了。
南河在這兒娘炮的端着一小杯慢吞吞的抿。
後頭秦璧瞧見了,冷笑一聲。
南河默默回過頭去, 就看見某位姐姐喝酒喝到千鐘不倒, 用匕吃肉,時不時還能感覺她胳膊鼓着勁兒想顯擺她藏在春夏單薄衣衫裏的肌肉……
等等、劇本是不是拿錯了啊!
不過她按心理來說比秦璧大上不少,可是每次看到她移過眼來那個不屑倨傲的眼神,她都有一種抱拳叫大姐頭的沖動啊!
南河覺得自己這輩子竟然還從來沒有被誰的火辣眼神吓到這種地步,她微微縮了一下脖子,轉過頭去裝作和倒酒的宮之省說話。
結果南河竟然聽到了秦璧在她身後, 輕輕哼笑一聲。
她知道秦王的拉郎配了吧!她果然早就知道了啊——
秦璧天天在軍營裏,那是看過多少新兵老兵屁股腰的一雙辣眼,看見她這種十七八歲不會打仗的小弱雞,豈不是內心都想冷笑了!
現在秦璧審視她的眼神,簡直就像是婚戀市場上膚白貌美家境優越的高校碩士,礙着父母的面子跟同事家一米六幾挫慫大專畢業工資低的兒子相親似的……
不不不、她也不能這麽說自己啊!她好歹也是晉王啊!
不就是不夠爺們麽?
不對、要是太爺們了,她才要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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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端着酒杯,盯了酒爵半晌,還是決定先別亂想了,這事兒應該也不太着急有答複。
前頭的空場上,已經支起了三對杆子,每一對都隔着空場,挂着一根斜斜的繩子,似乎是要從高的杆子那段放下靶子去,讓三根繩上的靶子同時移動。在三面靶子正面,地上放了一地陶盆,陶盆裏裝滿了水,要求參加的士兵一邊跳過陶盆跑過去,一邊在跑完全程之前将三面靶子都射中。
這玩法既有點土,又有點難度,兩邊有不少秦晉士兵席地而坐,推出幾個弓法了得的士兵來,要他們比試。
秦晉兩國士兵的弓法竟然都相當不錯,實際操作起來,也不知道那靶子滑動的時候是不是在套環上抹了油,幾乎是飛一樣掠過,參賽的人還不能看腳下,弓箭也不許捏在手裏,只能放在箭筒,他們竟然絕大多數都能射中三靶,只是準度不同罷了。
晉國隊伍之中有個士兵竟然跑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三發全中,蹦蹦跳跳之間,三箭全中靶心,連秦王也拍手叫好。
南河沒想到之後舉行的其他一些騎射比賽,竟然比這個還要再難上些。
而且這似乎已經是秦晉的慣例賽事,每年規則差不多,各邊軍隊裏早有選拔隊伍、制定對策!樂莜這個帶隊教練,竟然還親自下場鼓勵晉國隊員。
秦晉士兵倒是也很實際,哪一方在某個賽事上獲勝,就給他們那邊上一只烤羊,眼見着晉國這邊兒都上了兩只烤羊,被晉國士兵争奪分食的只剩一地骨架,秦璧也坐不住了,親自下場做指導了。
南河敏銳的感覺到,她并不是那種進了軍營就要跟手下将士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人,她說是鼓勵,卻甚至連拍一拍他們肩膀的動作都沒有。但這絲毫不能阻擋那些席地而坐的秦國士兵将信任且明亮的眼光投向她,圍着她的那幾個要參加友誼賽的士兵更是一邊聽她說,一邊篤定的點頭,眼神中閃爍着可謂崇拜的目光。
南河忍不住在回想她以前曾聽說過的藍田君的傳言。
在辛翳手握大權後,巴國和蜀國作為常年被楚國讨要進貢的附庸小國,因辛翳積極在南方開礦,楚國通産豐盈,巴國蜀國不能賣給楚國高價,便将銅鐵原料轉賣給秦國晉國。
像是晉國舊虞被殺的蔣氏,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和巴蜀有貿易往來的。
自己治下小國将銅鐵賣給毗鄰的敵國,已經讓辛翳不爽。
然而緊接着,秦國遭到趙國入侵,雖反擊勝利,但國內由于打仗早已難以維持運轉,而且為了打仗造箭矢兵器,他們還賒了巴國蜀國不少銅鐵,等着年末要付錢呢。
如南河之前說過,天底下會在合适的時機出爾反爾的君王,都有好果子吃。
秦其付不起錢,國內又艱難,他決定,直接入侵巴國蜀國。
那時候秦國還沒有巴蜀的膏腴,國家狹小,還不算蘇秦口中的‘天府之國’。而巴蜀肥沃殷富,長于商貿,願意從軍的人數卻極少。大抵天地受老天眷顧,不愁吃穿又常年沒人攻打的地域的百姓,都有一種令人豔羨的樂天。
秦國都打過來了,巴蜀還想說那就不要還錢了,再擺出個甜甜的微笑,大概秦國就會回去了吧……
然而秦國只是占據了巴蜀的一小片地域,就已經被巴國蜀國的富庶震驚,當然胃口也大了,而且如果占下巴蜀,對于秦國來說,可就是占盡地利,三面不愁了啊。
然而南河早早就盯上了秦國。畢竟有歷史上秦一統天下的事例在,顯然秦國不但有六代明君這等老天注定的氣運,還自有地域上的優勢。她所來到的時代,秦國不強,一是因沒有穆公百裏奚那樣在春秋末年讓秦國稱霸西戎的強國變法,二也因失去先機後沒有形成戰國時期秦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肴、函之固”的雄國地勢。
後來當秦國開始入侵巴蜀,南河一下子警覺起來,首要之重,就是奪下巴蜀,不讓秦國形成“天下雄國”的地勢!
辛翳那時候剛剛掌權,地區上還要和不少手有重兵的縣公鬥法,不太想要打外戰。
這是辛翳獨掌大權的第一次對外戰争,南河也立刻搜集這些年關于巴蜀的消息,仔細查閱地勢河流是否适合打仗,而後又以某些甜頭蒙蔽哄騙某些地方上的縣公,讓他們誤以為辛翳讓步了。
在緊急事态下,她以一手完備的資料,攤在桌上,有理有據的說服了辛翳。
這一仗必須打,而且一定能夠勝利。
在楚國的強勢攻打之下,巴國蜀國萬沒想到前頭的秦大哥變了臉要打野,後頭的辛小弟就推了自家的塔。而且秦國因為積貧,國內又有好多張嗷嗷待哺的嘴,所以攻打巴蜀的時候,搜刮與掠奪就比較貪婪一些。楚國畢竟地大,財資雄厚,臉面可以不那麽難看。
明明也是打仗,楚國打出了一副“我都是為了你好啊”“不願意讓你被人欺負呀”
“哎呀要說你巴國蜀國的那點兵怎麽被我們打的稀爛……哦哦哦不好意思,隔山打牛沒控制好力氣,把山打死了。”
辛翳一開始還不好意思這麽不要臉。
荀南河覺得這不行,為王怎麽能要臉呢。
她手把手的教某青春期少年,如何擺出一張讓人不好意思下手的溫柔笑臉,如何說出一口跟賣拐似的讓人牽着手說“大哥謝謝啊”的外交辭令。
別說巴國蜀國天天吃飽了就搓雙陸的樂天派王室,就是習慣擺出反派臉的辛翳都被她唬的一愣一愣的,回了家裏摸着良心都睡不好,默默心道:“可怕的成年人……”
幸好這位可怕的成年人是他家的。
要是敵國的,豈不是能把年幼無知弱小可憐的他騙的窮绔都不剩了。
再加上巴國蜀國給楚國都交了那麽多年保護費了,從辛翳他爺爺開始,巴蜀兩國就自覺自個兒算是楚國的兩個膚白貌美會撒嬌的外室,心理上也有點服從的意味在了。
楚國打進巴蜀是順順利利的,再加上對于山地作戰,楚國士兵是很有經驗的。
但秦國竟然也是硬骨頭,巴蜀一大片地方,他們侵占了靠北的四分之一左右。這四分之一竟然花了幾倍的人力、時間卻都打不下來!
也在那時候,南河才開始稍微了解那位剛剛開始冒頭的藍田君。
藍田君的治軍風格是戰場上極致且不講情理的嚴苛峻法,私下加爵、補助與軍中生活上的溫情寬容。她的峻法,甚至為體諒民情民心的秦其所诟病,但她仍然力排衆議堅持貫徹。
敗仗不追究,但面臨戰場而退卻、聽令反應不及時、放棄隊形、抛棄屯中戰友,則以伍或什為單位,集體處死。峻法之下,對她性別不滿的軍士曾經爆發過軍營內的動蕩,但她确實有堅定不移的手腕,在所有人都指責她的時候,堅持下來,直到手下這些兵服服帖帖。
然而另一面,她堅持救治戰場上受傷的士兵,給予他們和他們的家庭大量補助,甚至允許每個月每個士兵寫信送回家中。在加爵上,她提出立功後全家減除賦稅,鄉裏一起來入伍的士兵若集體立功,甚至可以為整個鄉、裏的百姓免除賦稅,甚至全鄉加爵。她也為奮勇殺敵或有天賦的将士争取機會,重用他們。反而是她身為女子的細膩,在私下不言說的細節上,盡顯善待和溫情。
軍中沒有幾個人敢跟她開玩笑或勾肩搭背,但卻沒有任何人覺得她裝模作樣,不夠親待将士。
表面功夫以外的小事,她做了太多太多。
藍田君的治軍方式也漸漸在秦國普及,但說起當時的巴蜀戰場,辛翳也是經驗不夠豐富,他還重用着一些先代老将。他們打仗的方式還很腐朽,對付巴蜀可以,對付秦國就不夠使了。
也是那時候,辛翳才決定不依靠別人,也要親自帶兵,和自己的士兵建立聯系,也要帶出一支不比秦國晉國他們這種弱國差的部隊。
但那次的結果卻是,辛翳也磕不過秦國,再加上境內的縣公不管不行了,他暫時放棄了,把那四分之一不算富庶的地方就當是寄養給秦國了。
反正荀南河交代的必須要打下的河流交彙口、山口和平原都已經在楚國手裏了。
然而荀南河那時候做了第二個讓辛翳既吃驚也佩服的決定。
她說要在岷江上修建一座水旱從人的無壩引水設施。
這些都是後話,但南河也是在那時候記住了藍田君。
只是她畢竟太忙了,雖然對許多國家都有了解,但秦國隔着巴蜀很難進攻楚國,她對秦國的關注也漸漸少了些,竟連藍田君何時何地失去那只眼睛的,她都未曾聽說。
秦璧下場,果然秦國士兵也在友誼賽裏士氣大振,樂莜打仗都沒這麽急過,這會兒着急的只蹦跶,還沒蹦跶出波濤洶湧的效果,他就扯到自己傷口了,趕緊摸着自個兒傷口,氣得很鐵不成鋼的喘着氣指着身邊幾個參賽選手。
南河無所謂輸贏,顯然秦晉士兵雖然情緒激昂,但知道以後還有,也不會在乎到國家榮譽的地步,只是喊着唱着鼓勁兒起來了。
士兵比完之後,就是秦璧和樂莜的比試了。
秦璧瘦高,動作飄逸,說實在的,她在馬上,兩邊火光映着半邊臉頰,高高束起發髻下,竟然還綴着兩個不知道誰給她辮的小細辮子,随風飄蕩,竟顯得有點嬌俏……
然而當秦璧露出帶着黑色眼罩的半張臉,另一只眼裏寒光一閃,箭矢脫手而出,似乎準度比她預想要好,她眉毛微微一挑,似內心褒獎了一下自己似的眯了眯眼睛。
南河生生把嬌俏兩個字咽下去了。
太他媽帥了吧。
原來女人也能這麽帥啊。
如果能重來,打嘴炮算什麽!她也想點亮這麽帥的射箭騎馬技能啊!
什麽邑叔憑什麽白矢,她壓根不逼逼,拔劍就是弄死丫的!
秦璧轉過身來,南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羨慕的眼神太火辣,秦璧一回頭,就跟她雙目相接,秦璧竟然從箭囊拿出一枚新箭矢,搭弓就朝南河的方向射來!
南河坐在那兒,一是拉弓射箭速度太快她也沒太反應過來,二就是她确實也知道秦璧不可能殺人,估計就是皮一下要給她個下馬威。
但突如其來的動作,還是讓秦其都猛地一驚,差點從桌案後站起來。
還是宮之省反應更快,他頂着跟他哥一樣萬年不動的臭臉,猛地拿起一旁的青銅皿,揮出去,一聲脆響就在南河眼前,他一把擊開箭矢!
一時間臺下都愣了,一陣寂靜無聲。
就在南河覺得秦璧自己都要下不來臺似的,秦璧竟然有幾分女兒态的歪頭燦爛一笑!
就在她眼裏都閃爍着惡劣,但表面看起來暧昧過了頭的笑容下,臺下衆多圍觀将士一下子炸了!
卧槽秦晉可能聯姻的消息并不讓人意外,而且秦國就這麽一個健壯的公主,晉國就這麽一位年少的獨苗……這就是對不上號的榫卯,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強行敲到一塊兒去啊!
那藍田君那麽一笑到底是什麽意思!
尴尬蕩然無存,甚至臺上場下,晉國秦國,不少暧昧猜測的眼神都往南河身上瞟過來了。
南河:??!
日了。
她還以為秦璧大概是那種常年在軍隊裏,神經比腰粗的超遲鈍女漢子,結果人家玩起這種手段,簡直比她這個女扮男裝的家夥強不止一個檔次!
南河頂着上千人想弄死她的眼神都沒有慌過。
但是在一群軍中野漢可能腦補着什麽“健碩胸肌女将軍強推年幼弱小童子雞”的熱辣眼神下,南河都想扶額了……
秦其看這樣的場面,自然也只好笑了笑,嘴上怪罪了秦璧兩句,但也覺得這不是壞事兒。
友誼賽結束的差不多,秦其那裏收到軍報提前離去,樂莜已經跟兩邊将士玩成一片,眼見着下頭已經變成了軍中蹦迪,南河也打算撤了……
畢竟辛翳應該也要到了章華臺了,她也有好些日子沒見到他了。
而且辛翳留在郢都多忙了幾日,是因為魏國攻打上陽的事情麽?難道此事又有變故了?
南河想給自己培養點睡意,回去最好能倒頭就回楚國去了。卻不料一行人從少梁城外的軍營圍場離開還沒走多遠,南河剛要打算上馬時,忽然一陣馬蹄聲而來,秦璧拎着燈籠,一手把着刀柄,在馬上笑道:“夜還不算深,晉王還沒好好逛過少梁吧,可想四處看看?我願意帶路。”
南河:好好地邀請,幹嘛要把手放在刀上,你想幹啥?
作者有話要說: 辛翳:還他媽是因為藍田君!先生都着急要見我了!你為什麽不讓先生回去睡覺啊啊啊啊!先生別理那個女流氓!你快回來呀!
南河:……回楚國幹啥?讓某個狗子蹭胸?還是被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