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葛藟
正說着,原箴這才顫聲喊道:“先生……大君……”
他剛剛進來的時候, 正是看到辛翳一手握住對方的刀, 一手抓着荀師的刀, 連殺兩人, 他當時也驚的頓在原地,半天才回過神。
他承認,自己确實被驚得發懵了。
原箴知道一些辛翳和範季菩他們做過的事情,只是那時候他沒有參與,沒有直面,聽他們隐晦的說起來,也沒有什麽實感。
這會兒直面今日的慘案, 他才明白自己實在不中用。
雖說他一直仰慕先生, 也覺得自己以後只要是努力讀書, 多加思考,怕是也能有朝一日和先生比肩。但當荀南河沖出去,在關鍵時刻用她僅有的力氣殺人、抵擋、決斷的時候,他才感受到這份差距……
她的溫和好脾氣雖也不假, 但強大和勇氣才是內心。
南河回過頭來, 只看原箴低着頭,她還以為是自己擔心辛翳,沒多想就沖過來,把他落在後頭,讓他撞見了什麽。
她剛想問,就聽到回廊那頭傳來了聲音:“大君!大君——”
範季菩他們趕來了。
一群人也形狀凄慘, 好幾人負傷,範季菩頭頂的辮子都讓人砍掉了,商牟竟然也在其中。
範季菩:“大君!我們也被人攔住了,雖然解決了他們,可是前頭已經湧來了好多人,戍衛根本抵擋不住——”
他們看到辛翳手上被裹住的傷口,也都微微變了臉色。
辛翳一驚:“來了多少人?”
範季菩:“現在已經無法統計了,但咱們戍衛還能揮刀的人也就四百多人,來者的數量肯定不止四百。而且我們現在還看不清外頭,不确定宮外是不是還有埋伏。”
辛翳:“重皎不在?景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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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季菩:“戍衛護送重皎和景斯從前院過來了,剛剛正好碰上,我們來找大君之前已經去馬廄把馬備好了,就讓戍衛帶他們去馬廄等我們了。大君,我們必須徹了,章華臺不是楚宮,這裏地勢太開闊,沒法隐藏我們。”
辛翳略一思考,南河看向他,道:“還有一件事要做。還有墨麽?我要派人送兩份牍板。”
辛翳和她一對視,就相互理解了意思。
辛翳:“一份送去郢都,另一份……你确定要通知這附近的軍隊,萬一……”
南河:“我認為不會。就算我們懷疑把章華臺周圍的軍隊個遍,其實你也能找到可以信任的人,拿你的私印,我寫下牍板,令人送去求援。”
她又道:“而且我們現在離開章華臺也最好不要去各個垭口,因為不确定在章華臺通往各個垭口的道路上會不會有更多的埋伏,現在我們能帶走的人就這麽些,再遇到埋伏必定沒有活路。但如果躲在章華臺附近的山上,也有可能會遭遇他們搜山,時間拖得太久也可能被抓住。所以求援也非常重要。”
辛翳點頭,他拿出貼身的私印:“這枚印既能證明我的身份,就算被歹人拿到手中,因為尺寸和用字都是非正式的小印,也不能利用它做太多。”
一群人站在燃着火的屋內,火燒穿了屋頂,漏下來的雨水也讓屋內火勢稍稍暗了些。原箴拿起桌案上僅剩一點墨汁的硯臺,端到南河手邊。
這年頭筆杆多有鐵質,簽子般細長,南河和這年頭不少讀書人一樣,習慣性在發髻上插一枚鐵簪之後,再紮根筆,随時拿出來就能用。
辛翳看着她從頭上摘下筆來,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又不是沒筆了……”
南河被一群少年圍着,邊在牍板上奮筆疾書,邊道:“這封牍板讓範季菩送過去,送給章華臺南隘口外駐軍的屈貍。你理解我的意思吧,走山踏水繞小路,避開所有人馬和隘口本身,跨山而行。你在山鬼中算是顯眼的,屈貍跟大君有接觸過幾次,應該記得你這滿後腦勺的紋身。”
範季菩接過牍板,沉沉點頭:“是!我一定盡快避開耳目,将消息帶到!”
南河又拿起一塊兒牍板,一邊寫一邊道:“這一封,則是要送進楚宮裏,帶着大君對于近衛的虎符一同。因如果我們沒有被殺,邑叔憑一定會準備帶着全家而逃了,我們決不能放他們離開郢都。大家也知道,此局謀劃已久,只待收網,現在就到了決不能放過他們的時候了。”
一群少年圍着荀南河,握拳咬牙切齒:“不能放過他!”
只有商牟有些沒反應過來。
“這封牍板只要送進楚宮,交給衛尉即可。只是如今章華臺到郢都距離還很遙遠,而且山鬼中很多人……邑叔憑怕都已經調查清楚了,很可能在路上遭到……”
辛翳忽然道:“這封牍板,讓商牟去送。我把虎符也一并給他。”
“什麽?!”不只是商牟,一群山鬼少年也滿臉震驚。
這幾年,辛翳布下天羅地網的計劃,一直由這些少年參與,誰能料到最後最關鍵的事情,卻交給了跟他們并沒有那麽熟悉的商牟!
範季菩:“你能信任他?!為什麽不要我去送——”
辛翳從領口內拿出貼身放的楚宮虎符,道:“範季菩你覺得自己不夠顯眼麽?就你這個花鳥魚蟲大腦袋,走在不論哪條路上都是會被人注意的。但我知道商牟……他以前在楚國鄉野之間生活過很多年,咱們當中,有誰能夠應對一切突發狀況,隐匿行蹤,了解如何在百姓之間行走的人只有商牟。”
商牟也有些震驚的看向辛翳。
辛翳捏着虎符轉了轉:“而且商氏的性命,也在這虎符中。不論我們是否能活過去,邑叔憑絕對不會放過跟他當了半輩子仇敵的商氏。邑叔憑的私兵雖然不多,但圍剿商氏也是做得到的。你晚去一天,就是商氏被滅門的機會更大一些。”
商牟一把拿過虎符:“我——我會送到。”
辛翳笑了笑:“哦,如果送到了,記得幫我謝謝商君。這麽多年,在我覺得天下沒人肯幫我的時候,是他出手了。雖然只是一些送進宮裏來的小東西,雖然他也沒能正面跟邑叔憑對抗,但對我來說……已經挺重要的了。”
商牟神色閃了閃:“老蠢貨總是優柔寡斷,否則也不至于——算了。這也事關我商氏,我發誓會盡快送到。”
但仍然有幾位山鬼少年,用并不是特別信任的眼光看向商牟。
确實,此事太過重大,這個虎符若是落入他人之手,會生出多少變故。雖然大家相信辛翳一定是很仔細的查過商牟,否則都不會放他來章華臺……可……
辛翳也注意到了衆人的目光。
他半晌才道:“說過多少次,我們就要像一支軍隊一樣,在我沒有命令的時候,你們可以發揮各自所長,但當我發號施令的時候,你們要做的只有信任我。必須信任我!我會對一切的一切負責,你們既然要自稱山鬼,就要不在心裏抱着懷疑,而是相信不論什麽時候,我都會做出正确的選擇!”
衆山鬼少年表情一凜。
辛翳擡起手:“所以說,這個時候,就全心全意相信我吧。”
衆山鬼少年:“是!”
他們一群人往馬廄趕去的時候,前頭的戍衛已經攔不住各個方向來的黑甲私兵了。景斯和重皎也都顯得有些狼狽,重皎自個兒特喜歡的新羽毛發飾都被火燒黑了幾根。
外頭雨越下越大,少年們毫無選擇,只能選擇離開章華臺。
辛翳:“先生,跟我乘一匹馬。”
南河:“啊……不用。”
辛翳:“就先生的馬術,又不懂我們哨令的意思,外頭黑燈瞎火,你要是沒聽見統一行動的命令,跑沒了怎麽辦!”
南河:喂平時都是我敲着你的讓你讀書,批評你。現在好不容易逮着個機會批評嫌棄我了是吧。
南河也沒有辦法,辛翳牽過他的黑馬來,意思要南河坐在前頭。
南河愣了一下:“我坐前頭?”
辛翳一擡下巴了:“我已經比先生高了。而且我一只手受傷了,如果有人追擊上來,我還要拉弓射箭。”
南河這才正視了一眼他的身高。其實也就跟她差不多高。不過南河在普通女子中也算修長。
不過辛翳說的也在理,南河道:“你就天天惦記着長個了。好,大家都平安回去,回去比着柱子算算,你比春天高了多少。”
她拽着缰繩利落的上馬,辛翳也上馬。那時候的馬鞍都不像後世一般有墊棉的木架,而更像是個綁在馬背上的軟墊。
其他人也準備上馬了。
南河确實不太适應,某個天天讓她揉腦袋的小子,忽然像個男人似的坐在她身後跟他共乘一騎。
辛翳忽然也身子一僵。
南河:不至于吧,他哪兒也沒碰着呢?還能識出來她是女子了?
辛翳:“先生……呃、穿着窮绔的吧。”
南河呆了一下。
辛翳就看着荀師竟然跟炸毛似的拔高了聲音:“用不着你想我穿着什麽褲子!我拽着缰繩,你吹你的哨子去吧!”
辛翳撓了撓臉:“呃……我就擔心……”
倆人正說話的時候,其他人也上麽,然而卻看着已經有黑甲私兵朝這裏沖過來,他們吼道:“騎馬去追!他們要跑了!”
辛翳喊道:“走!”
一群人沖進了一片漆黑的雨夜。
南河壓低聲音:“往北走!去北側的山上!”
辛翳先吹響了哨聲,有短有長的哨聲顯然通知到了每個少年耳中,他松開哨子,才問道:“為什麽去北側。”
南河道:“這些私兵可能很早之前就埋伏在了章華臺附近,那他們可能之前就隐匿在章華臺周邊的山上。但只有北側的山上是無法看清章華臺全貌的,也就是說他們既沒有人在北山上,也不會熟悉北山的地形。”
這雨雖然已經不算太大了,但雨水打在臉上,再加上四周一片漆黑,她什麽也看不清。她說是坐在前面拽着缰繩,但是馬镫踩在辛翳腳下,他輕踢馬腹,偶爾伸出手拽一下缰繩調整方向,南河反而像是被順帶在馬上的。
辛翳不斷低聲吹哨,在風雨裏,山鬼少年也似乎以哨聲回應,這才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雨裏疾馳的少年們調整隊形,不會偏離方向。
辛翳不斷回頭望着章華臺的位置調整疾馳的方向,然而當他再一次回頭的時候,忽然道:“他們竟然跟上來了!”
南河一驚:“怎麽會,這不是根本看不清?!”
辛翳表情也很不好:“說明咱們剛出發他們就趕上來了。哨聲估計他們聽不太清,是根據馬蹄聲跟過來的!雨變小了,藏不住我們的馬蹄聲了,不要緊——”
他正想說着指揮衆人甩開追兵,卻沒想到緊跟在身後的人,竟然也猛地吹起了哨子!他們意識到了辛翳和山鬼在用哨聲相互聯絡,就想也用哨聲打斷他們的聯絡。
然而就在這哨聲響起的時候,後頭忽然響起破空的聲音——
他們放箭了!
所有人在一片黑暗中策馬而行,那箭矢的聲音顯得也尖銳極了。
他們妄圖用箭矢迫使他們分散!
辛翳在回身用刀擊開箭矢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回頭只能依稀看見一些人影,到底有多少人追着他們?
然而辛翳為了躲避箭矢,他也不得不拽了一下缰繩,稍微偏轉馬頭,但這時候他再吹哨,回應的哨聲就已經少了!
是大家分散了聽不見了?還是說中箭了!
辛翳依稀還能聽到遠處似乎有山鬼在放箭回擊,追擊他們的人可能也會因此拖慢腳步。
南河道:“別猶豫!四周太黑了我們看不清局勢!依舊直奔北山!你已經告訴所有人要去北山躲避,大家都會想辦法過去的!”
辛翳咬了咬牙,沒再猶豫,朝北山奔去。
到了山腳下,他扶着南河下馬,辛翳松開缰繩,一鞭子抽在了黑馬身上。然而戰馬經過訓練,知道主人還在身邊,就算受了疼受了驚也不願離去。辛翳沒辦法,湊到那戰馬耳邊竊竊私語。
南河在現代的時候,全國上下早已斷絕動物成精幾十年,她也不覺得這戰馬能聽得懂。然而辛翳手撫了一下它的鬃毛,又推了一下馬頭。
那戰馬竟然真的微微偏過頭去,小跑幾步,猛地加快速度,奔走了。
辛翳這才回頭扶着南河上山。
然而摸黑雨天上山,實在不是人幹的事兒,深一腳淺一腳,什麽也看不清。草葉淤泥,山石歪樹,辛翳拽了她好幾回,南河也中途幾次差點從山坡上滑下去。
辛翳也走的頗為艱難。
天上烏雲厚重,雨一直沒停,倆人只知道拼命往上爬,知道回過頭去,才看清雨幕中小小的章華臺,按這個高度來算,他們也快爬到山半腰了。
南河嘆氣:“不知道他們都在哪裏。也幸好今夜有雨,否則章華臺非要被燒毀不可。”
辛翳還拽着她手腕,目光沉沉看向章華臺:“就算沒有燒毀,他們的行為也不可原諒。這裏……”他語氣頓了頓,道:“我記得周圍山上都有不少溶洞,我們找個地方躲躲雨吧。”
南河:“這麽黑,怕是也找不見啊……等等。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辛翳:“難道是他們追上來的?”
南河一驚:“不是!從山頂上來的——難道是!”
難道是砂土滑坡或泥石流了?!
辛翳沒什麽在外的常識,不懂這些,也聽見了山頂傳來轟隆隆的作響,仰着頭還妄圖看見些什麽!南河連忙拽着他,踉踉跄跄往滑坡可能發生的垂直方向跑!
辛翳被她拽着跑去:“怎麽了?!”
南河扶着樹艱難的踩着濕泥與草叢向前跑:“滑坡!跑!雖然不知道規模,但如果是大型山石滑坡,卷進去就是死路一條!”
辛翳也慌了,他畢竟年紀小,體力還好,跑出去幾步就變成他拽着南河在跑了。
光是爬到半山腰就把南河累的夠嗆,兩條腿都想廢了,這時候咬牙堅持,速度也慢了下來。
而轟隆隆的聲響也越來越大——
辛翳也着急了,回頭喊道:“先生,我背你!”
南河只聽着泥沙滾石的聲響越來越近,哪裏還有讓他背她的時間。南河喊道:“松開手,先跑,如果感覺泥沙滾下來腳下不穩,就立刻抓住手邊的樹木!別——”
她話說到一半,猛地感覺自己腳下不穩,南河還沒來得及抓住手邊的樹幹,就猛地感覺兩腳一陷,從山頂滾下來的沙石泥流猛地撞在了她身上!
她只聽見辛翳撕心裂肺喊道:“先生!!”
然而連他的喊叫聲都遠了。
南河還沒來得及多喊出一個字,整個人被卷挾着朝下滾去,後腦撞在一塊大石上!
她腦子裏想的最後一件事就是:一旦被泥石流掩埋生存幾率幾乎為零!早知道死在這兒,還不如剛剛替某個小子擋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