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君子于役
辛翳看她扔軟巾到水裏,沒明白, 剛要問她這是幹嘛, 荀南河的手就已經逮住了他下巴, 動作雖然還算溫柔, 但她竟然也長了點記性,拿手指抵在他牙間,稍微用了點力氣,似乎就怕他再咬人。
辛翳:……我剛剛又不是故意的。
他想着自己剛剛也沒道歉,這會兒只好乖乖張嘴仰躺着。南河用頂針稍稍給他磨了一下牙尖,辛翳縮了一下。
荀南河輕笑:“是有點不舒服。我不會磨太多,一會兒就好了, 你忍忍。”
辛翳張着嘴也沒法說話, 哼哼兩聲當回答了。
荀南河一邊輕輕磨着, 一邊笑:“你這哪裏是天狗,簡直是野豬。一天到晚哼哼哼,高興的時候也哼哼,生氣的時候也哼。”
辛翳難得看她語氣輕快的跟他開玩笑, 也有點想笑, 唇角微微動了動,他睜開眼睛想跟南河說話。
一睜眼,就看到了他記了好多年的一幕。
過多少年細想,都是些餘光裏的虛景似的。
可能是走路急了,她兩鬓規整的頭發散了一點點,幾根碎發掉下來貼在微微汗濕的臉上, 不仔細看根本不能發覺她一身君子打扮的這一點點纰漏。
睫毛細細軟軟的,這個角度能看到小窗漏進的白光照進浴桶的水裏,又化成秋波似的彩光掉進她瞳孔裏,她睫毛半掩亮的驚人的雙瞳,那雙眼裏的全部專注都用來攻克他自己都沒太在意的小尖牙。
她耳後頸側竟有不少汗珠,估計是外頭太熱,路上走得太急才出了不少汗,這會兒竟然感覺那些汗珠是冷的。他驚訝了一下,他向來覺得荀南河這樣的人不會出汗,畢竟她給人感覺太幹淨得體了。
但就這一些細小的汗珠,凝在她肌膚上。
忽然就跟個冰涼的舊瓷器有溫度了似的。
他以前覺得南河長得一點都不好看。畢竟他對自個兒長相很有自知之明,慣常以自個兒的标準去要求別人,南河頂多算是還過得去吧。但這會兒,他卻又覺得,她其實……挺好看的。
不是純粹的人人都理解的美,但五官都有各自令人覺得舒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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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內雙的那道線很溫柔的斂着,不張揚,仔細看上唇有些微翹,只是她總抿緊嘴所以看不出來。從下巴到脖頸,一條從骨骼到皮肉都柔中帶力道的線條延伸下去。
辛翳也不知道為什麽,盯着她脖子看了半天。南河手指扣着他牙齒,道:”現在還難受麽?“
辛翳猛地收回眼睛來,搖了搖頭。
南河輕笑:“看什麽呢,都走神了。”
辛翳心虛,想說話,但她手指還放在他牙齒間,他合不上嘴,就沒說什麽。
南河:“再稍微磨一下就好了。不過過段時間可能還會變尖,到時候再磨磨。”
她繼續手頭工作,低頭仔細看他牙尖,臉貼的更近了。
呼吸都攏在一起。
辛翳卻覺得有點不敢喘氣了。剛剛也難為情,但也沒有此刻……如此的令他尴尬別扭不好意思。他忽然覺得自己張着嘴讓她給磨牙的動作,太傻太羞恥了,而且他還躺在水裏,什麽都沒穿——
說着,他竟然自己伸手到水裏去找那塊軟巾,很掩耳盜鈴的拽了拽,妄圖擋住點什麽。
就這磨幾下,剛剛還沒感覺,這會兒也不知道做賊心虛還是什麽的,就感覺是在磨骨頭,他後脊梁都麻了,整個人都想從浴桶裏跳起來,然而另一面卻軟了身子倚在浴桶邊沿,順從的微張着嘴。
辛翳覺得一池冷水都要燙了,南河卻松開了手。
南河微笑:“你舔舔試試。”
辛翳望着她的臉,還在發愣。
南河失笑:“傻了麽?”
辛翳猛地回神:“啊……嗯。”他舔了舔,舌尖從尖牙上裹過去,又伸出濕漉漉的手指按了一下牙尖:“嗯,還好,不那麽尖了。”
南河覺得他有時候那種沒人管沒人教,禮節不太合适的舉動,反而自有天真可愛的意味,她笑了笑:“讓我洗洗手。”
她伸手進他浴盆裏,洗了洗帶着頂針的手指。
手剛撥動了一下水,她一下子反應過來自己舉動不合适,想要收回手去。
手伸到人家浴盆裏,确實不合适,也不能老把他當小屁孩。更何況別人不知道她性別,她自己心裏還該有數的。
辛翳卻一下子捉住了她的手。
南河懵了一下,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就看見頭發還在滴水的辛翳從她手指上拿下來那枚頂針,又似乎在水裏捏了一下她的手。
南河沒反應過來剛剛那舉動是不是這個不會照顧人的小子,敷衍的給她洗了洗手。
辛翳從水裏拿起那枚銅頂針,頂針上一層水光,亮的就像個金戒指。他笑出兩顆虎牙:“我沒收了。你回頭跟原箴說一聲。”
南河往地上彈了彈指尖的水,失笑:“你又不會縫衣服,搶他這個幹什麽。”
辛翳:“我是楚王,我說拿就拿了。”
南河搖頭笑:“好好好。以後少吃點甜的。我走了。”
辛翳趴在浴盆邊,玩着那枚頂針,道:“先生不問我為什麽不跟他們一起玩了麽?”
南河身子微微一僵,回過頭來,想了想又嘆氣:“我剛剛跟他們問過了。”
辛翳皺眉,一下子直起身子來:“他們怎麽說。”
南河有點難啓齒:“……男孩子年歲上有點差別,玩不到一起去也正常,可能過段時間就好了。”
辛翳:“嗤。跟他們天天一個個腦子裏都是女人也沒關系,他們平日裏跟我開玩笑也就罷了,上次不過是我說了他們沒出息,他們竟然笑我。看來是我太縱容他們了。”
南河:“他們到了那個年紀,就難免說話輕浮,腦子裏不裝別的。”
辛翳:“我到那時候也不會那樣!難道先生跟他們一樣大的時候,也腦子裏都是那些淫穢的東西?!”
南河:“呃……”那倒也不,她開竅早一點,剛上高中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小黃書十八式。到十七八歲腦子裏裝的就全是高考知識點了。
南河清了清嗓子:“倒也不是。”
辛翳一副找到知己的樣子:“對吧!也不是誰都要跟他們似的!說的那些話又髒又……”他臉上表現出了個別扭難受的表情。
那幫小子有時候也會到外宮去找宮女玩樂,并不是總見不到女子的。
但辛翳平日生活的環境是真的隔絕和同齡女孩的接觸的。
南河覺得這樣不太好,但她也沒太探究過辛翳不能見宮女的原因,也不知道該不該勸。
辛翳臉上更顯露出幾分惱怒:“然後他們就開玩笑開始胡說八道!我就應該讓人掌嘴,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年一個個都飄了!說話都不過腦子的!”
南河沒聽那群孩子們說這個,微愣,道:“他們說什麽了!”
辛翳也沒過腦子,拍着水道:“他們說我那麽煩女人,就肯定是喜歡男人的!難道就非要喜歡男的或者女的!我喜歡打仗喜歡刀劍就不行了麽!”
南河愣了一下。她确實知道這年頭民風淳樸,不論喜歡喜歡男女都不受抨擊,只是不論男女,靠邀寵而得權,媚上且吹枕邊風才往往是被诟病的。那群少年随口開這種玩笑,也不覺得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
南河笑了笑:“不論大君喜歡男女,如今也不到了知道的時候。”她以前做過老師,也自己做過很多功課揣摩那個特殊的年紀,她也知道一般孩子明白自己的性向,大概都要到了十六七歲甚至更大一點的時候。
他還小呢,剛剛說喜歡刀劍喜歡打仗就能看出來,他還不到想這些事兒的時候呢。
但其實也不小了。
十四五歲了。
只是南河大概是看着他長大的,對于他的成長,總有點遲鈍。
辛翳瞪眼了:“你也覺得我喜歡男的!”
南河看他又着急了,笑笑:“我也不知道啊。別說我了,有些時候大君自己以後也未必真的都知道。但您的位置,娶妻是為了政治聯盟,其他的不論喜歡什麽人,都只要順着心走就是了,何必在意這些。”
辛翳更覺得吃驚了,他瞪大眼睛:“可我……不喜歡男的!也、也不喜歡女的!”
南河笑了:“說不定您天賦異禀,以後要愛上大楚,終生孤身呢。這也都無所謂,不至于生氣着急啊。”
辛翳氣鼓鼓的,但南河又這麽輕描淡寫的語氣,他也不知道該怎麽氣了。
辛翳又拍了一下水,水花打的三尺高:“那不管,他們也不能胡說八道——”
南河笑的無奈:“行,我去說說他們。”
辛翳:你幹嘛笑成那樣,好像是我無理取鬧一樣!
辛翳盯着她:“先生自己也沒成婚呢!”
南河:這話題怎麽又扯我身上了!
南河:“……不立業無以成家。再說我才二十出頭。”
辛翳本來還想說什麽,又被她岔開了:“都快二十三了,不能再叫二十出頭了。”
南河:死小子信不信我揍你。
南河無奈:“行行行,二十三了不成婚也不算太晚。再說,我現在也不怎麽在宮外住,大君就別想着再給我塞女人了。要是大君放兩個宮女在我居室裏,那以後怕是不會再來我這兒了。”
辛翳扁嘴:“反正……我覺得我不喜歡男的。天天看他們光着膀子瘋玩的樣我就煩,還喜歡男人呢,我除非腦子壞了。”
南河想了想,還是怕他在剛進入青春期的年紀埋下什麽不好的種子,試探性了問了一句:“但大君也不想看到女子是麽?”
辛翳微微斜眼。
南河:“臣只是好奇原因,畢竟女人也沒有什麽威脅……”
辛翳擰眉,繼而冷笑,臉上的神情顯露出幾分恨意:“看來先生也是沒遇見什麽女人過吧。沒什麽威脅?她們——”
辛翳頓了頓,沉下臉來:“她們有兩副面孔,那些妝容就是她們畫出來皮。切不可相信。撕了那張臉皮,她們就可能是惡鬼。”
南河愣住。若說一個年歲大一些被女人傷過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倒是不驚奇,但他才多大……
南河正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問下去,辛翳一下子從浴盆裏站起身來,他擡腿邁出來,南河一下子轉過臉去,裝作去收拾小桌上的東西。
……這群小子真的是!
辛翳也沒注意到她忽然轉臉的動作,他先從屏風上撈了個軟巾給自己擦了擦頭發,手上沒輕重,一下子按到了剛剛磕過的地方,他低低痛叫了一聲,放棄擦頭了。
南河聽見他叫了一聲,生怕出事,連忙轉過身去,就看到某人赤裸坦蕩的站着,背對着她,正在對着鏡子照自己牙齒。
這小孩……真自戀。
南河也難免眼睛就往後人後背屁股上掠過去一眼。
真是個子抽長的就跟個小楊柳樹似的。腿長手長的,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要比她高了。
他小腿又直又削瘦,這年頭随着趙國胡服騎射,從北邊匈奴那裏學來了馬镫和馬上作戰的技術,各國也都開始了騎射改革。用馬镫騎馬是個時興了幾十年的玩意兒。他估計前一段時間也光着腿跟他們騎馬玩去了,膝蓋下頭曬成麥色,小腿肌肉裹着健康且抽長的筋骨,顯得他人有種往上挺拔的精氣。
而且是一看就不學無術的一雙腿。
南河是跟荀囿長大的時候,家裏太敷衍,沒有跪具,坐在田頭就學書了,所以腿沒有跪坐的變彎。但一般貴族子弟從小跪坐習字,腿都不是那麽直。
南河只是瞎想。她挪開眼,又撇回去。
他才多大,還自個兒滿不在乎的露肉給別人看,她看兩眼只是想知道他身量長得如何了,也不算……過分吧。
只是剛剛一眼不過是感嘆一句他長高長結實了,一打眼看了個大概。這會兒她卻不知道自己眼睛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居然在這麽遠的距離下,一眼看見某人屁股上長了顆……紅痣。
屁股上生了顆紅痣,這比虎牙還不符合大楚君王的威嚴。
其實沒太顯眼,估計他自個兒也不會對着鏡子照自己的屁股,也不知道那兒長了顆痣。
她自己都有點想笑話自己了,轉過眼去,但腦子裏忍不住又冒出來——
她都覺得是自己腦補了一顆紅痣。又轉過臉去看。
這回看仔細了。确實有。她在心裏罵了自己半句,真的轉過頭去收拾東西,也把浴桶裏那塊漂浮着的軟巾給撈上來擰幹了。
但眼前還有一閃而過的畫面。
她都快不知道自己記住的是紅痣還是某人的尊臀了。
南河怪嫌棄自己的啧了一聲。
身後的辛翳聽見她啧聲,還以為她覺得他照鏡子太久了,別開頭:“我就看看牙而已。”
南河這才明白他誤會了,她道:“大君擦擦身子吧。”
辛翳:“不擦了,熱死了。我都懶得穿衣服。”
南河剛要開口勸他穿好衣服。
辛翳又嘴快道:“不過先生在這兒。還是穿上吧。”
他背對着她,從衣架上拿下來一件白色單衣,随便裹上系了繩。那單衣長度不過到腿彎,他低聲咕哝了一句什麽,南河沒聽見。只看見他胸口衣領跟賣身似的敞開着,又扯了件極其輕薄的黑色紗衣,随便披上,回過頭來,大點聲道:“我不穿褲子了啊!”
南河聽着他開口,才反應過來他剛剛低聲咕哝的是這句話。
還提前小聲彩排了一遍才敢說出口似的。
辛翳不等她說,争辯道:“你別又說我!也別亂看,我好好跪坐就是了。真的太熱了太熱了。”
南河:“……我不亂看。”
辛翳:“你真是個活神仙了,這都什麽鬼天氣,你還穿兩層,還穿着胫衣,要是不知道,還以為你跟重皎一樣不能見光呢。”
南河也不生氣,她只是道:“我習慣了。”
她又笑了笑。心底卻在罵自己。
笑的倒是正人君子的嘴臉,剛剛簡直就像個為師不尊的大齡臭流氓。盯着小孩屁股看算是什麽。
辛翳看着她又似乎恢複了平日裏溫和疏遠的樣子,感覺剛剛貼得很近給他磨牙齒的荀南河又不見了。那瓷器透露的一點溫度消散,又變成冰冰涼涼油煙不沾的樣子。
他剛剛照鏡子的時候,能從鏡子裏看見荀南河倚着小桌站着。她挪開眼又轉回眼,不知道是在看他還是在看地板,辛翳覺得她性格坦蕩,就算是看他也沒什麽的,但她臉上顯露半分很自惱又有些有趣的神情。
是他沒怎麽見過的表情。
辛翳心底亂鼓莫名敲起來,也不是真的在照鏡子,而是摸着被她磨得沙沙的牙尖,在瞧她。
但這會兒看見荀南河不多話,笑的既溫和也無內容,他心裏的亂鼓漸漸平息下去,冷靜了幾分。
辛翳扯了扯身上寬袖的黑紗,光着腳走出去,道:“先生來主屋吧,我讓他們再弄個冰鑒來,你也涼快一下。”
辛翳舔着牙,稍微在心口按了一下,也沒明白自個今日是怎麽了。
當他徹底明白自己心口的感受,已經是那顆心漲得快要不能自持之後的事情了。
作者有話要說: *
多年之後,辛翳終于明白了自己心底的那份要溢出的情緒。
他忍不住捂着心口唱出自己的心意:
“啊~這個人就是娘~啊~這個人就是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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