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漢廣
齊問螽:”而且并不是磨屑,而是切片的,十分明顯。”
白矢震驚:“是誰!是誰會——”
齊問螽騰的彈起身來,一把按住他的嘴:“你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為什麽要磨屑,為什麽要第二第三天才下藥麽?”
白矢緩緩跪直身子:“……因為要提防軍醫,因為那軍醫,似乎有可能是師泷的人——”
齊問螽慘笑:“而剛剛,我看到那軍醫的屍體,被人拖出來,扒光衣服扔在了營帳外……孩子,你懂了麽?”
白矢僵硬了片刻,往後跌坐下去:“你是說……師泷知道我去舊虞借川烏,他猜到我要下毒,所以,他就用了更明顯的方式也下了毒,而後在父王面前阻攔下來,只為了,只為了污蔑我!”
齊問螽用指甲碰了碰川烏:“公子,你還不明白麽,你有這個心思,你還拿了川烏,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會有人認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藥中下毒的人,就是那個軍醫,師泷在晉王面前指出這是毒藥後,可能當場殺死了軍醫,看起來是暴怒之下的舉動,實則是在晉王面前殺人滅口!”
狐逑已經驚的兩頰發麻了,白矢也沒好到哪裏去:“好一個師泷,他、他又怎麽知道川烏,他又怎麽拿到川烏的?”
齊問螽搖頭:“我猜,師泷只是離開曲沃之前,早早估量了十幾種可能性,做了各種預想打算,只看你撞上哪個。他早知道你與蔣狐兩家有往來,蔣家與川地有來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狀又與傷病死不符,就猜測你會用川烏。最重要的是,師泷很了解你。”
白矢覺得一股涼意順着脊柱爬上來:“師泷此人……太過可怕……”
齊問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晉王打心眼不喜歡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沒有用,就一直與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給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機會。他會想盡一切辦法,保證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發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見到的情景,這樣下去,狐家也會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張茫然道:“那現在我們應該怎麽辦?!”
白矢按住他的手,他滿頭冷汗,竟也冷靜下來,道:“逃。我要先離開,才有生機。可以到時候再尋找周邊各國的幫助,或是想辦法——解決掉太子舒。”
齊問螽:“逃?晉王就會很快公布你毒殺父親一事,你忘了骊姬是如何逼迫太子自殺的麽?如果有了弑父的罵名,就不會有任何一個國家收容你了。”
帳下的人誰也沒想到,本來還勝券在握的計劃,陡然就被反咬一口,到了他們幾乎無法翻盤的地步!
白矢緩緩道:“所以,就要讓弑父變成說辭,變成流言。而現在,唯一可能幫我的人,就是樂莜了。請他去馬廄,我要與他說明此事,求他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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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問螽皺眉:“你與他會面未必安全,說不定師泷會監視你,把你跟樂莜會面一事告訴晉王。”
白矢搖頭,頂着額上涔涔冷汗,微微一笑:“不會,師泷在軍中沒有那麽多眼線的。我在清晨去看我的馬已經是慣例,他一定會趁着我不在帳內的時候,進來偷偷查找證據,獻給父王,讓父王更決定殺我的心意。”
狐逑立刻道:“那我替你去扔掉川烏,銷毀證據。”
白矢回頭笑了:“不用,扔了反而容易被人找到蹤跡,反正罪名也在我身上扣的差不多了,就放在帳中,用來麻痹他、拖延時間吧。狐逑,您不要收拾我的東西,一會兒遠離我的營帳,給他們搜查的機會。齊師,麻煩您幫我叫樂莜去馬廄,他早上應該還沒安排完軍中的事務,這個時間應該在派人清點辎重,師泷應該也沒見到他。”
白矢說着,站起身來,擦了擦頭上的汗,将衣裳拾掇一番,把川烏放在架子中一個稍微隐蔽的位置,只要來人稍作翻找就應該能發現。
白矢将佩劍挂好,眼神銳利,發狠道:“能否死裏逃生,只看這一舉了。”
樂莜去到馬廄的時候,看到白矢正站在自己的愛馬旁。
公子的馬,也都住隔間。一個小蓬門裏頭,戰馬三匹,馱馬五匹,享受片刻的貴族待遇,等到上戰場時,它們就要沖在最前方。
白矢正在用黑馬的馬鬃擦拭着劍。戰馬不常打理皮毛,馬鬃粗粝紮人,擦不幹淨,抹過的劍面上一排暗紅細紋,像是刷子蘸半幹的血抹過似的。
樂莜以為他懲治了不聽軍令的民兵,不甚在意,笑道:“白矢,怎麽了?”
白矢轉過身來,将鐵劍收入刀鞘中,走過來。
二話不說,直着上身跪進了爛泥裏。
那爛泥被踩的東倒西歪,松軟的像是誰家發好的面,他一跪,泥水濺的褲腰上都是,白矢卻連眼睛也不眨,擡手,以壯士不歸的凜然與絕望道:“求樂公救我!”
樂莜吓了一跳,連忙拽住他的護臂,道:“公子!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
白矢不起來,眼眶隐隐發紅,卻仍然忍住,道:“師泷要我死。”
樂莜大驚:“這話怎麽說。”
白矢把師泷下毒陷害他一事說了:“我怎麽可能去毒殺父王!然而師泷毒殺了那軍醫,再也沒有人為我正名!我就要背上弑父的罵名,永世不得翻身了!”
樂莜頭都炸了,幾次想吸一口氣開口說話,卻說不出話來,肚子裏憋了一袋子涼氣,肥肚子在軍衣裏上下浮動。他不信,但這确實像是師泷能幹出來的事兒。
樂莜又拽白矢,他力大,差點把白矢從泥裏拔了出來。
白矢心底暗罵了一句,憋了勁兒把自己往泥裏坐,就是不肯從鱷魚後背似的一道道隆起的爛泥裏起身。
樂莜:“我帶你去找晉王!找他師泷,當面對質——”
白矢搖頭,抓住他手腕道:“我入了主帳,可能就是個死了。如果父王說要樂公殺了我,樂公會不會擡手就砍掉我的腦袋!”
樂莜在軍中帶他許多年,與白矢感情很深,聽了這話,道:“我怎麽會!”
白矢:“若是王命?樂公也會違?”
樂莜咬牙:“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去說理!再說,違了又如何!你既是清白的就沒有什麽好畏懼!”
白矢雙眼泛紅:“我沒想到樂公願意如此待我——可我不會再回去了。樂公還不懂麽,世事并不是能自證清白的,總是有人能把白的說成黑的。再說,我本就無心王位,晉公前幾日昏迷前,竟讓人寫下了這樣的告書,我也是心中大亂。但師泷支持舒,曲沃的貴族也支持舒,我也是不可能繼位的。等到舒成了王,我也是要被驅逐出去的,不如,現在就讓我被驅逐吧!”
樂莜:“什麽?”
白矢緩緩站起身來:“我寧願被驅逐。但師泷非要我背上弑父之名!他是想讓我像骊姬之亂時的太子申生一樣自殺麽?求您了,只有您才能給我一個清名,樂公,請您帶兵驅逐我吧。”
樂莜:“可、可晉王沒有指示,我若是驅逐了你,豈不是……”
白矢竟兩行淚下來:“驅逐了我,我縱然不得不亡命他國,但師泷再想說我弑父,就晚于我在軍中被你驅逐,軍中這麽多人見證,我還好日後解釋說是他事後給我加上罵名——”
白矢在軍中威名極高,樂莜驅逐他的鬧劇必定會鬧得人盡皆知。
到時候師泷不論想再怎麽抖出弑父之事,都會被人當做政敵的抹黑。
就看樂莜願不願擔這個責任了。
他在這個關頭,于軍中大張旗鼓的驅逐他,就算找理由,晉王也會憤怨甚至不信任。
但白矢也想好了另一個方案。
如果樂莜不願意,他就用懷中所藏的匕首,殺死樂莜,而後逃走。
樂莜一死,他白矢又不在,晉王傷病,軍中一定大亂。甚至說沒有了樂莜,這支隊伍的魂也就散了一半,他在外謀劃,攻回來的可能性就大了。再說,他也還有幾張底牌,還有生機。
就在白矢一邊流淚,一邊摸着懷中匕首的時候,樂莜竟同意了。
樂莜其實是不願意驅逐白矢的。他了解白矢,知道他太會打仗了,只是年紀還輕,對列國的軍陣優勢還不了解,只要再有幾年,或許他會帶着晉國的軍隊無往而不利。
再加上他見過幾次太子舒,太子舒面白皮嫩,一看就是王後捧在手心中長大的,如今晉國已危,太子舒又怎麽可能擔當得起責任。他們是四面環虎的國,不是那高臺上醉生夢死的大周,更不是幾百年前各國都能坐在桌子旁邊聊的年代了。
一個不夠賢明決斷的王都可能斷送這個好不容易拼起來的晉國。
師泷只是覺得公子白矢上位會有動蕩,卻怎麽不想太子舒若真的昏聩又該如何?
樂莜心裏盤了一圈。
畢竟現在針鋒相對的厲害,不如先順應朝中,讓太子舒上位,若太子舒昏聩,到時候他去迎回白矢,必定也能得到曲沃衆人的認同。
總之,絕不能讓白矢死在這裏。
那就是絕了晉國的一條路啊!
他點頭道:“好。你去帳中做準備,我一會兒帶人殺進去,你把馬備好在西門處,帶上你的随從,最好再帶上幾個人,然後逃走。我會鬧大。”
樂莜也不多說話,只說了一句“換條幹淨衣裳”,轉身就走,顯然心意已決。
他在泥地上走出了一排深深的窟窿,手把着劍柄,頭也不回。
白矢松了一口氣,連忙擦了擦眼淚,對馬廄後招了招手,他的幾個親信正躲在馬廄後。如果剛剛樂莜沒有同意,他們就會聽白矢號令,一擁而上,殺死樂莜。
這會兒,他們解開馬缰,裝上行囊刀劍,開始了準備。
樂莜走出去後,想的卻都是白矢少年時候的往事。
晉王對白矢态度時好時壞,當他顯露出天賦的時候,晉王對他的誇贊與欣賞從來不是作僞;但若是他有一段時間沒有什麽功績的時候,晉王又會當他不存在似的漠視着他。
為此,白矢對于軍功也展露了狂熱。
但又因為他太怕輸,害怕晉王的責罵與失望,他又格外謹慎。
那份狂熱與謹慎在心中交纏着,竟達到了一種刀尖上的平衡,從表面上來看,他行軍的風格都比較穩,但誰都不知道他的煎熬和壓力。
特別是當他在軍中官職已高,行軍路線要他制定,勝敗人命全都由他承擔時,他常常自我懷疑,甚至整夜難以入眠。
樂莜已經不止一次見白矢在大舉進攻之前的夜裏痛哭。
哭這個行為雖讓樂莜覺得他還是孩子脾性,但這是白矢唯一能發洩情緒又不影響軍中的辦法了。畢竟第二天就要上戰場,他不能喝酒,不能暴食,哭也要注意着別讓帳外衛兵聽見。
樂莜聽說之後又好笑,又隐隐有點心疼。
他願意支持白矢,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的能力與晉國的未來;但他不能說自己沒有一點看自家小輩似的偏心。
只是他卻不知道,就在剛剛,那沾毒的匕首就和他的肚皮隔了幾層衣服。
這時候,天色才漸漸亮起來。無數營帳的布迎着光,金光閃閃,像是無數面斜對太陽的銅鏡。
天邊展露一絲黃澄澄的光帶,下過雪的厚雲層壓在靠近地平線的位置,營帳的影子被拉得斜長。
南河不知變故,起床時間晚了些,她壓根忘了如何梳女子發式,幸而歲絨不用她說,也到她身後,用油膏将發歸攏,在她腦後梳了椎髻,垂到背中,又從盒中抽出一條暗紅色的發帶給她纏上。
她帶上面具吃了點飯,等到日頭高上,才有人通報,說是晉王請她過去。
南河走出帳去,歲絨幫她拎着衣擺也少不了下頭沾了一圈泥,南河倒是不太在意。她正要走到晉王帳門口處,也見到了帳外的師泷。
師泷正與一仆從說話,那仆從從懷中拿出小布囊來,對師泷打開,師泷點了點頭:“你只拿了一點兒對吧,剩下的還在白矢帳下?好,呈去給大君看吧。”
這仆從才剛進帳,又有一小兵從軍營另一側沖過來,慌不擇路,在泥地裏跑的東倒西歪,沖過來抓住師泷的衣袖,想要喊什麽,卻又猛地降下音量去。
南河也走到了帳外,聽見那人聲音發抖道:“相邦,被殺了,都被殺了……史官和他的書童,還有您派過去守他的人!”
師泷:“所以……也不在了麽?”
小兵:“被取走了——我們已經都找遍了!”
南河心底一沉:是有人殺了史官,拿走了晉王之前寫下的告書?
晉國的王位之争已經激化到這種地步了麽!
卻看師泷勾唇一笑:“行啊,他坐不住了,連這種事都做出來了。呵,怕是他都撲騰不到晌午的時候了。”
南河挑眉:這是發生了什麽?師泷如此勝券在握。
師泷看到南河來了,收了神色,對那小兵擺了擺手,朝她走來,行禮道:“不知南姬昨夜休息的如何?大君今日醒來後又叫衆人商談,精神好了很多,也謝謝南姬帶來的這位小神醫。“
他躬身,南河看着他發青的眼底,她猜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睡好覺了吧。
畢竟,對于師泷來說,太子舒不上位,他也沒活路啊。
他也算有心計又有才能,若是死在公子之争上,就可惜了啊。
南河略一點頭,正要開口,忽然聽得背後一陣喧嘩,不少人巡邏的人都駐足往喧鬧聲的方向看去——
白矢與三四個随從騎着馬,狼狽不堪的踏爛幾個矮矮的營帳,倉皇朝這邊逃來。南河只看白矢衣服也被刀劃破,臉上還有污痕,他想要策馬往主帳這兒來。
突然聽到一聲大喊,竟看見樂莜騎着一匹黑色大馬,帶着四五騎兵,揮刀橫身攔截過來,黑馬的蹄子踏碎濕泥,樂莜大喝一聲,拉弓就朝白矢射去,使他不許靠近主帳。
師泷和她都驚呆了,但南河畢竟不知道下毒一事,師泷反應的更快,臉色立刻難看起來,沖着樂莜大喊道:“樂黑臀!你瘋了麽!”
南河純屬看戲,她更震驚的是:原來莜是字,樂莜原名是樂黑臀?!
那要是他出生起名時,看的不是屁股,而是翻過來,那豈不是起名叫……
樂莜壓根不理師泷,連拔三箭,朝白矢射去,那箭矢劃過白矢的衣襟和發髻,他頭發散亂,看起來形狀凄慘。樂莜打了個唿哨,幾個騎兵跟着擋在了晉王主帳前,白矢滿面悲戚,散發長嘯:“父親!既然要逼我走,何必要派樂莜來對我刀劍相向,我走就是了!”
樂莜冷笑:“你身為公子,被驅逐也是早晚的事,怎麽?你還想闖到大君帳下來?!”
白矢兩眼淚縱橫:“是,我身為公子,立下汗馬功勞又如何!最後不還是這樣的命!”
樂莜:“白矢!你再往前一步,就別怪我手下箭矢不長眼了!這是給你留條活路——”
白矢策馬倒退兩步,悲切道:“活路!從我懂事開始就生活在大晉,從我少年時期就生活在軍中,我離了家,離了從小在一起的軍中兄弟們,就算是有活路又如何!好啊……好啊!是,父親仁慈,不肯殺我,那我就成全父親的仁慈之名!”
他說罷猛一調轉馬頭,帶着随從,決然的軍營外而去!
白矢背影對着主帳,在馬上拔出劍來,抓住自己散開的頭發,猛地一割,将一把長發抛在地上,悲聲漸漸遠了:“大晉容不下我,我便再也不回來!”
樂莜作勢又要追,周圍巡邏站崗的十幾個士兵竟然無視軍令,上來拽住樂莜的馬缰:“将軍!你還要做什麽!為什麽要把公子驅逐出去——”
樂莜猛一拽缰繩,厲聲道:“你們懂什麽!走開!是想被軍法懲治麽,做你們自己的事去——”
師泷捂着胸口,差點背過氣去,望着樂莜搖搖欲墜。
南河縱然不知道昨天的事兒,也有點品出來了。
軍中正因為這突發狀況亂作一團,有人群情激昂,有人震驚不已,樂莜一下子就被不少士兵圍住。
南河忍不住笑了,輕輕拊掌。
師泷轉過頭來:“你、你拍手作甚?”
南河笑:“這場戲真講究。”
從舞臺,到走位,如何設計每一步的進行和展現;從臺詞到表情,如何以真情和眼淚打動信息量不夠多的圍觀者。
真是有水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