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邊城
最後那顆蘋果佟語聲只啃了一口, 覺得有些太涼了,就都給了吳橋一。
外面的風太冷,兩個人裹着圍巾趴在窗臺數了會麻雀, 聊了聊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佟語聲覺得困困的, 就又鑽回被窩裏了。
大概是依賴了電熱毯的溫度, 他最近好像總是睡不夠,總是沒有什麽精神也沒有胃口, 吃完飯就開始昏昏欲睡, 似乎整個人都變得跟這個冬天一般暮氣沉沉。
吳橋一根本舍不得走,徘徊了一番就懊悔道:“早知道我剛剛就不睡覺的了。”
一起下圍棋, 再不濟玩會飛花令, 也比睡着了白白耽誤時間好啊。
佟語聲伸手戴好氧氣面罩,兀自鑽進被窩裏,又擡眼看他,忍不住笑起來:“那你給我讀書吧,《邊城》還沒讀完呢。”
吳橋一立刻彈射起步,飛快去書架上搜索。
他看到了自己剛從英國帶回來的一排小飾品, 忍不住回頭問:“我送你的禮物,你最喜歡哪一個?”
佟語聲想都沒想, 脫口而出:“書簽。”
吳橋一便心滿意足地捧起書,拖一個板凳坐到床頭了。
從上次沒讀完的開始,這次他讀到了天保和翠翠的初遇:
“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 第一句話就說:‘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标致,像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閑空留在茶峒照料家事, 不必像老鴉成天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着溪邊來為翠翠唱歌。’”
吳橋一讀完了這一段,面無表情地發問道:“他為什麽要給翠翠唱歌?”
佟語聲半眯着眼睛回答道:“因為他喜歡翠翠呀。”
吳橋一有些驚訝了:“可是傩送喜歡翠翠。”
翠翠也對傩送一見鐘情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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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語聲附和道:“他們兩個都喜歡翠翠,沒有人規定一個人只能被一個人喜歡。”
吳橋一有些呼吸不暢起來:“那還有別人喜歡你嗎?”
他腦子裏混亂地劃過可疑名單,譬如溫言書,譬如程諾,再譬如丁雯。
佟語聲被他問得差點不困了,半天才道:“沒有,只有你審美不好,喜歡我這個藥罐子。”
“我審美好,你很好。”吳橋一不知道怎麽反駁,只知道這句話聽得他不太舒服,就伸手輕輕擋住佟語聲的嘴,不讓他再說話了。
他又讀了幾段,忍不住問道:“翠翠到底是和傩送在一起,還是和天保?”
佟語聲沒有劇透的習慣,便轉移話題問道:“你更喜歡誰?”
“都不喜歡。”吳橋一不假思索道,“我喜歡你。”
佟語聲又一陣燥熱,艱難地想要翻過身,又被吳橋一一把掏回來了。
怪霸道的,佟語聲面對着吳橋一蜷縮着,心想,和他說話必須得看着他,只有小說裏的霸道總裁才會這麽幹吧。
吳橋一讀書很沒有感情,一通平鋪直敘下來,本就精神恍惚的佟語聲就直接意識混沌起來,臨睡前,他忽然想起吳橋一剛剛問他的問題,驟地睜開眼說:
“你要是不喜歡這本,就不要繼續讀了,書架上還有其他的書,你沒事可以翻翻看。”
吳橋一不明所以地應了一聲,又往後念了幾句,一直看佟語聲呼吸均勻下去,才輕輕把書合了攏。
他确實對讀書沒有太多的興趣,于是就這樣盯着佟語聲的臉,看他呼吸面罩上的白霧散開又消失,聽着桌上的鬧鐘滴滴答答一直一直走。
佟語聲睜開眼的時候,還是昏昏沉沉的,他想換個姿勢繼續睡,卻看見吳橋一彎着腰趴在自己的枕邊也睡着了。
他的床有些矮,吳橋一偏偏又是高高的一個少年,彎腰茍且的姿勢看着實在辛苦,大冬天的也沒蓋被子。
于是佟語聲摘下氧氣面罩,撐着身子要給他蓋,卻突然覺得一陣喘不過氣來。
他緊張地僵硬在原地,緊接着又開始雙目昏黑,他搖搖晃晃支着胳膊,才沒讓自己轟隆一下倒在床上,呼吸面罩便也直接掉到床的邊緣。
但動靜還是驚得吳橋一驟地擡起頭來,目光還沒找到焦點,就下意識幫他撈起面罩,護送他吸氧。
等他回過神來,才慢慢聽見佟語聲誇張而恐怖的喘息聲,那聲音就像是一個年久失修的風箱,來來回回拉扯殘破而尖銳的氣音。
又發病了。吳橋一慌忙幫他扶起靠在床頭,兩條腿放在床邊下垂,減少回心血量,又把輸氧量調大,加速供氧。
吳橋一在家裏偷偷補習過很多護理知識,但真看到他這樣的絕望,依舊緊張地額頭滲出一層薄汗。
佟語聲只覺得腦子裏劃過一片髒亂的彩色,下意識攀住吳橋一遞過來的胳膊,卻又驟地想起自己曾經把他抓得鮮血淋漓的慘狀,于是強迫自己收回手,緊緊揪着床單,兩腿無力地蹬着。
吳橋一知道,緊張情緒會造成耗氧量增加,于是把那人摟在懷中,讓他的下巴抵着自己的頸窩,伸手一遍一遍摩挲着他的後背。
他自己焦慮發作的時候,吳雁就會這樣安慰他——擁抱和撫摸是讓人放松的良藥,可以醫治他,也注定能醫治佟語聲。
吳橋一像哄小孩睡覺一樣輕輕拍着他,念叨着:“別害怕、別緊張。”
終于,佟語聲大約在他耳邊喘息了一個世紀,一直喘息到整個世界都要枯萎了,他才慢慢平息下來,像是風暴之後的海面,一片辛苦的狼藉。
佟語聲安靜了約莫五秒,終于崩潰地哭起來:“我以為我要死了。”
就像是有人要死死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摁進渾濁的水裏,把他鎖進密閉的塑料袋中。
不讓他呼吸,就是讓他死。
吳橋一不會安慰人,佟語聲哭出一串眼淚,他就伸手給他擦幹淨了,一邊擦,一邊還不忘打個電話給佟建松通報情況。
佟建松慌慌忙忙趕回來,看到桌面上中午的飯菜半點沒動,問道:“你們中午沒吃嗎?”
吳橋一這才擡起頭,看到桌上的鬧鐘——已經下午四點多了,和佟語聲在一起的時間幾乎是沒有尺度的,讓他分不清白天夜晚,讓他忘記了饑餓困頓。
他恍恍惚惚走到客廳,看着一桌子不錯的菜,忽然饞了起來。
興許是吃了個蘋果,又嘗了幾塊自己給佟語聲帶的巧克力,吳橋一一直扛到現在才慢慢有些饑餓感。
但佟語聲只是躺在床上,紅腫着眼睛眼神放空,似乎沒聽見佟建松的問話。
佟建松進房間又詳細了解了一下情況,看着佟語聲狀态還行,怕倆孩子餓出了毛病,就說:
“我把飯菜熱一下,吃完飯咱們再去醫院看看吧。”
佟語聲一聽見“醫院”兩個字,又鼻腔一酸,吧嗒吧嗒掉起眼淚來。
“我沒有亂跑。”佟語聲淚眼朦胧地說,“在家裏沒開窗,一直都在被窩裏,一點都沒着涼,為什麽我還是沒變好?”
他覺得甚是委屈——這段時間,他除了去過一次學校,哪兒都沒跑,整天窩在家裏按照醫囑好生歇息、養生,他覺得全世界沒有比他更乖的病人了。
若是這般聽話都還會惡化,那老老實實待在家裏,不只是白遭罪嗎?佟語聲自暴自棄地想。
佟建松嘆了口氣,只含糊道:“還沒說你沒變好呢,別給自己當大醫生啊。”
這句安慰沒有什麽意義,肺長在佟語聲的身體裏,自己什麽情況,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飯菜熱好了,吳橋一馬不停蹄地跑去吃,餓了一個下午,外加許久沒有回來唱過渝市沒事,這頓飯變得格外的香。
他埋頭苦幹了好久,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這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但另一邊,佟語聲興趣缺缺——他已經有好幾天沒認真吃過飯了。
“還是吃點吧。”佟建松說,“一會兒可能還要做檢查,不知道要等多久,可能連晚飯都吃不了了。”
佟語聲思索了一下,嘆了口氣,還是拿起了碗筷吃起來。
今天依舊比較清淡,瓠子肉絲清湯,白菜炒香菇,還有千張燒肉。
他按照肌肉記憶去夾了一塊五花肉到碗裏。
他從來沒法拒絕這樣幹淨剔透的五花肉,但這回,他剛一把肉塞進嘴裏,整個人由內而外漾起了一陣劇烈的反胃。
佟語聲慌忙起身,趔趔趄趄趴到水池邊,剛一打開水龍頭,鼻腔裏的油膩氣一陣一陣沖擊着他的胃和大腦,他幹嘔了幾下,只吐出一口清水。
——胃都空了,還是吃不下半點東西。
吳橋一趕過來,輕輕拍着他的背,佟建松也端着一杯清水讓他喝。
好在沒有再讓他缺氧或者咳嗽,佟語聲紅着眼,哀哀地想着。
最後,他實在是怕肚子空久了傷胃,喝了幾口清淡的瓠子湯,忍住沒吐出來,才頹靡地穿好衣服,一言不發地跟着佟建松去了醫院。
再回來家中已經到了深夜,他拿到了住院通知單,還有一沓嶄新的醫囑和報告。
“肺功能受損非常嚴重,還影響到了心髒,可能已經造成心衰。”醫生是這麽說的,“趁心髒還沒完全壞掉,得盡快進行肺移植手術了。”
換句話說,如果什麽都不幹預,佟語聲的壽命也最多只有兩年了。
回家的路上,吳橋一一路都想說些逗他開心的話,但他沒有心情。
他沒想過這一天會那麽快,明明不久前自己還在學校上課,怎麽轉眼之間就成了将死之人。
“我快要死了,吳橋一。”佟語聲嘆了口氣道。
他低着頭,收拾着入院的行李,一邊的吳橋一聽他這番頹靡發言,走過去,認真抱住他,說:
“你要有信心,不要放棄。”
吳橋一的肩膀給了他一些安慰,喉頭還是有些發酸。
“不要讓我一個人。”吳橋一說。
轉身,床頭的《邊城》一不小心被碰倒在地上,那頁正寫着——
“我若一不小心失足掉到海裏去了,我一定還将努力向岸邊泅來,因為那時我心想起你。我不會讓海把我攫住,卻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