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星星
佟語聲一路心安理得地挂在吳橋一的脖子上, 只覺得全世界都在腳下飄忽着。
他覺得自己可能在發燒,意識不是很清楚,他的心情因為身體難受而不好, 卻又因為和吳橋一在一起而不差。
肺動脈高壓本身不會引起發熱,但幾年熬下來, 佟語聲的體質也被磨得透支, 時不時就來點下馬威,警告他不要忘了自己病人的身份。
吳橋一也感覺到了他異常的體溫, 回頭道:“你好熱。”
佟語聲懶懶的不想說話, 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繼續藏在他的背裏。
發燒不是最難受的, 缺氧才是。
這種感覺不像是鼻塞, 張口還能換來新鮮空氣,他現在可以大口大口地吸氣,但那氧氣卻很難鑽進肺裏,呼吸像是徒勞,半點不能化為己用。
這種難受是外界難以幹預的,佟語聲只能竭力喘息, 卻絲毫改變不了憋悶的現狀。
他晃動腿掙紮了一下,吳橋一便會意地把他放下, 從書包裏掏出便攜式的氧氣瓶遞過去。
在吳橋一的面前,佟語聲很少表現出負面情緒,但這樣的無能為力實在讓他有些煩躁。
他胡亂地紮進面罩中, 呼吸無力讓他恨不得直接鑽進氧氣罐裏。
吳橋一看他臉憋得發紅,便伸手幫他扶着面罩。佟語聲幾乎順遂本能将接過他的胳膊,宛如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抓在懷裏。
呼吸,呼吸困難。佟語聲輕輕蹬着腿, 欲哭無淚。
這種感覺就像是突然進了海裏,掙紮無用,呼救無聲,只能拼命攀着身邊那一截斷掉的桅杆,祈禱它能把自己帶回岸上。
他覺得自己在海底沉浮、沉浮,每當他快要放棄時,手中的救命稻草又會猛地拉他一把。
大流量輸氧之後,深深的無力感終于褪去,心跳緩和下來,佟語聲覺得耳目逐漸清明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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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他發現自己的指甲正掐在吳橋一的小臂上,從臂彎道手腕,直接掀開一道長長的劃痕,正外滲着血。
佟語聲頓時意識清醒,他慌亂地收回手:“對不起……疼嗎?”
吳橋一只是看着他,沒有什麽情緒:“還行。”
有一點點疼,但是肯定沒有刀劃得疼。
佟語聲看着他滿目瘡痍的皮膚上又因為自己平添了幾道勳章,懊悔極了,趕緊低下頭,從背包裏翻找出一瓶碘伏,一小包棉簽。
——他的背包裏,除了課外書,就是藥和醫療用品,就是怕哪天出個意外,不至于直挺挺躺在外面等死。
這時候,吳橋一才感覺手臂上有些火辣辣的,于是任由那人輕輕握住自己的手腕,把微微有些滲血的胳膊放在他的膝蓋上,然後拿起棉簽沾上碘伏,小心翼翼地觸碰上自己的傷口。
其實他非常厭煩被人處理傷口,既是讨厭疼痛被反複刺激,也是反感有人直接觸碰到他最脆弱的地方。
以前每次吳雁拿着棉球幫他清創,他都恨不得直接要提着刀去大街上狂奔,這一回,他卻安安靜靜地,心情十分平靜。
佟語聲的動作很小心,涼涼的碘伏點在傷口上,清爽得叫他覺得安逸。
“對不起,對不起啊……”佟語聲一邊幫他擦碘伏,一邊難過地道歉,他似乎又一肚子懊悔,卻除了“對不起”,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吳橋一觀察着他的表情,半晌,也愣頭愣腦地說:“對不起。”
佟語聲一聽,有些摸不着頭腦地擡起頭:“你道什麽歉呀?”
吳橋一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說:“讓你不開心了。”
佟語聲一聽,眼睛又差一點紅了,卻忍不住笑:“沒有,沒有。”
他低下頭,輕輕在吳橋一處理好的傷口上吹了口氣:“吹吹氣,就不疼了。”
——無論多大,這都是百試百靈的魔法。
小時候,爺爺還在,佟語聲還沒有生病,祖孫倆就喜歡大街小巷地亂竄。
那時候佟語聲機靈得像只小猴子,最喜歡拉着爺爺去爬樹,樓下那棵黃葛樹比爺爺還老,健康的脊梁卻能托起一個孩童的重量。
他喜歡騎在樹枝上晃得落葉紛飛,喜歡在半空跟爺爺炫耀自己比他還高,喜歡讓爺爺看着手表看他是不是爬得更快了。
上蹿下跳難免會磕磕碰碰,輕則被樹枝劃破皮,重則直接摔個狗啃泥。
每次奶奶看到,定會叉着腰去讨伐爺爺,爺爺就會裝模作樣吹吹他胳膊上的紅印、吹吹他額頭腫起來的小包,笑着刮他的鼻梁——
“吹吹氣,就不疼了。”
随着佟語聲的聲音輕輕落下,吳橋一便真就覺得不疼了,他怔怔看着佟語聲,又低頭看自己的傷口,眼中流露出莫大的震撼。
佟語聲也笑着,模仿爺爺的動作刮了刮他的鼻梁,那人的睫毛慌張地撲扇了一下,又溫順地垂下去,仿佛孩童時被爺爺安撫的自己。
時光仿佛回到了過去,可那棵黃葛樹卻早已經不見了。
他有點想爺爺了。
吸完氧後,佟語聲落地走路又有了力氣,兩個人便一塊磚一塊磚地,将剩下的路走完。
回到家,趁吳橋一去洗澡,佟語聲找吳雁要了電話,站到陽臺偷偷打給媽媽。
今天的昏厥和窒息還是讓他有些後怕,他隐約感覺自己的病情已經開始有惡化的趨勢了。
“媽。”電話音接通,佟語聲聽見姜紅疲倦的聲音,便內疚地蹲進陽臺的拐角,“對不起,我沒把自己照顧好。”
他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有按時吃藥,也注意調整情緒和心态,一切的一切都在遵循醫囑,為什麽他卻依舊在一步步下墜,一點點變壞。
姜紅安慰了幾句,又道:“不行就搬回來住吧?媽媽可以請假回家照顧你,你要是想,今晚就讓你爸就接你回來?”
佟語聲也覺得自己可能還是回家靜養更好,但他突然擡頭看了眼客廳牆上的電子鐘,看了一眼日期。
——離聯考還有不到一周了。
吳橋一為了這場考試,從一個月前便開始努力。
他清楚這次聯考對于吳橋一的意義,他也清楚,如果今晚說走就走,勢必會影響到吳橋一的情緒和狀态。
他不想讓他這段時間的心血都白費了。
于是他緩緩站起身,朝陽臺外看去,說:“媽,等聯考結束吧。”
“考完我再回家。”佟語聲說,“也沒幾天了。”
姜紅嘆了口氣,又叮囑了幾句,便由着他去了。
這一刻他忽然聯想到了吳雁,她們因為種種原因,都會盡可能無條件地順從孩子,無奈和疲倦又不敢在孩子面前顯露半分。
太辛苦了,佟語聲內疚地想,他真的虧欠了太多人,但他同樣覺得,這個世界也虧欠了自己太多。
自從生病以來,他覺得自己周圍的一切都一點點褪色成了黑白,即便他努力忽略讓他痛苦的一切,也改變不了他的生命正一點點走向晦暗。
剛挂下電話,轉過身便看到身後的客廳走來一個身影——吳橋一剛洗完澡,穿着幹淨清爽的白體恤,擦着頭發光着腳朝他走來。
佟語聲所有的負面情緒,在見到吳橋一的一瞬間就會悄悄藏匿,他調整好表情,揚起一絲笑意。
那人應當沒聽見自己跟姜紅的對話,佟語聲剛一打開透明的玻璃門,吳橋一的臉就探了過來:“洗澡嗎?”
佟語聲剛要動身,卻正巧看到他的眸子裏倒映出一片閃爍,喜歡在他的心底蕩開,一扭頭,夜空上方是一片紛繁的星海。
方才只顧着低頭撿拾掉落在地上的病痛,卻忘記了擡頭,去看這浩瀚的夜空。
佟語聲情不自禁地牽過吳橋一的手,擡頭指了指天:“看。”
吳橋一便仰起頭,星辰灑在他的眼底。
路上行人能看見星星,他們也能。
無論健康疾病、富裕貧窮,星空總是平等地把光分給每一雙眼睛。
只要你願意擡起頭。
初秋的晚風撩起門前的薄紗,漫天的星輝輕輕落上陽臺,在地上也畫出一片光來。
他和吳橋一肩并着肩任由星光拂面,就像北島的詩——
“我的肩上是風,風上是閃爍的星群。”
此時,他們在黑暗中,卻也站在光裏。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肩上是風,風上是閃爍的星群。”——北島《結局或開始——獻給遇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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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會有二更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