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說
下午的太陽舒服得正好。
佟語聲和吳橋一懶洋洋趴在桌上,臂彎裏圈着幾只或大或小的千紙鶴。
他們在講課聲中眯着眼,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啪”,一聲輕響,佟語聲施施然擡起眼皮——
程諾捂着腦袋,方玲右手拿着卷成圓筒狀的課本,左手從他抽屜裏抽出那本《無人生還》。
應當是被抓了個現行。
佟語聲本還想笑,卻突然意識到什麽,還沒等他扭過頭去,就聽到了吳橋一的聲音幽幽響起:“我的書。”
方玲的目光逐漸不和善起來。
程諾一看那臉色,立刻轉身道:“我明天還你一本一模一樣的。”
吳橋一說:“我就要這一本。”
四周的目光齊刷刷掃來,佟語聲感覺有些窒息。
他伸手輕輕抓着吳橋一的袖口,但那人卻直接無視他的動作,就這樣直直盯着方玲看。
方玲應當是了解過吳橋一的情況,外加吳橋一天生的學科優勢,對他遠不及別人那麽兇。
她用卷子輕輕拍了拍程諾的肩膀,下巴一揚,讓他帶着卷子去後面罰站。
接着,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她把那本書合好,塞進了吳橋一的抽屜。
立刻有學生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唏噓起來:“啊——老師好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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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玲到也毫不掩飾,隔空點過去:“你們要是客觀題能考滿分,我也偏你們心。”
接着她轉過頭來對吳橋一說:“上課就不要看了。”
吳橋一似乎被她提醒到了似的,從抽屜裏把那書拿出來,攤開到桌上埋下頭去。
方玲嘆了口氣,沒說什麽,上課去了。
下課之後,程諾過來賠罪:“不好意思,我反偵察能力還得鍛煉。”
吳橋一似乎沒聽到他在說什麽,無人生還大概也只看了幾個字,就被甩到了一邊。
佟語聲笑起來,問他:“你看完了沒?”
程諾點頭:“看完了,我是在複盤做筆記,被她逮到了。”
說着拿出草稿紙來,上面密密麻麻寫着人名,還用不同顏色的筆連線、做了标注。
佟語聲做摘抄也沒這麽認真過,只睜大眼,給他比了個大拇指。
一直神游的吳橋一擡頭,看着佟語聲,又看看程諾,伸手把佟語聲的大拇指摁了下去。
佟語聲回頭看他,覺得有些好笑,等他的手松開,又把大拇指豎直了。
吳橋一又伸手摁下去,這回怕他再伸,幹脆把佟語聲的手包在兩只手的掌心,向裏緊了緊。
佟語聲咯咯笑起來,把手抽回來、把大拇指頂到程諾的面前。
吳橋一肉眼可見地煩躁起來。
佟語聲怕他拿起小刀把自己大拇指給削了,連忙收回手,安撫似的在他腦袋上胡亂撸了一把。
“咦呃……”程諾看這倆粘粘乎乎的樣子,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搓了搓胳膊肘子。
轉身回去之前,程諾沒忍住,還是試探着問佟語聲:“還有小說嗎?”
吳橋一煩躁勁兒還沒過,立刻擡起眼瞪他。
程諾伸出一只手,隔空擋住了吳橋一的視線,可憐巴巴望向佟語聲。
佟語聲伸手,在書堆裏翻起來:“張愛玲《傾城之戀》?沈從文《邊城》?”
程諾連連擺手:“要跟之前那本差不多的,不要這種。”
“推理小說?”佟語聲搖搖頭,“沒帶,都在家呢。”
于是那人悻悻地轉回座位上了。
但佟語聲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伸手戳了戳他的背——又被吳橋一打了下來。
佟語聲乖乖收回手,問他:“我寫的看不看?幾篇短篇,在懸疑雜志上投過,我把手稿都留着呢。”
程諾的眼睛亮了起來。
吳橋一“咔”的一聲,把圓規的腳插到桌子上。
佟語聲收回了手:“等Joey看完給你看。”
程諾兩手一攤:“那我看不到了。”
佟語聲拿出一個厚厚的活頁本,放在吳橋一手邊,問他:“借給程諾看看,好不好?”
吳橋一說:“我先看。”
佟語聲伸手拍了拍程諾的肩膀:“沒事,短篇,看得快。”
吳橋一攤開本子,這厚厚的一沓寫的全是短篇小說,不止有懸疑推理,校園戀愛、靈異幻想、古風權謀……什麽類型都有。
每頁的右上角都寫着日期,簡單翻下來,這人斷斷續續寫了有三四年了。
字跡都很工整,但是從細微的運筆上能看出心态的區別,一氣呵成的字跡裏都帶着灑脫,也有打瞌睡寫的,字都歪歪倒倒跑出了格子。
每一篇都情緒也不一樣,有的看上去邊像是泡在帶着陽光的牛奶裏,溫溫潤潤的,有的則筆風淩厲,處處帶着尖銳。
佟語聲解釋道:“每家出版社愛好不同,這叫投其所好,我沒有個人風格,命題作文就是我的風格。”
語文後進生吳橋一不明覺厲,按照佟語聲的指示,找到了第一篇懸疑文。
“這是我第一次嘗試懸疑小說。”佟語聲小心地給自己鋪了個臺階。
五分鐘之後,吳橋一看完了這篇《斷指》,他将那活頁摘下來,遞給程諾。
他說:“兇手是陳安可,他和被害人是情人關系,斷指是被害人自己砍的,為了嫁禍夏岚。”
這一波終極劇透迎面砸來,程諾的表情直接當場裂開。
這人平時講話也不見這麽順溜,劇透的時候倒是思維清晰、理智在線。
如果不是吳橋一的表情過于自然,佟語聲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為之,他忍着沒笑出聲,轉頭教育他:
“再劇透就不給你看了。”
吳橋一抿起了嘴。
程諾嘆了口氣,拿起那本已經失去靈魂的推理小說,一邊努力清掃大腦中的劇透,一邊硬着頭皮讀了下去。
這篇小說短短五六千字,描寫了一個撲朔迷離的斷指兇殺案。
提前知道兇手和手法讓閱讀體驗大打折扣,但程諾還是被文章步步緊逼的緊張節奏帶入了進去。
佟語聲是個非常擅長情緒渲染的人,他的每個字句都有極強的暗示性,以至于就算知道了兇手的身份,程諾在閱讀過程中還是産生了“吳橋一這混球是在騙我”的荒謬想法。
一直到一步步反轉揭開,陳安可将被害人的斷指埋在海邊,看着浪潮将它卷入海中。
小說的末尾引用了一句聖經的名言:
“‘寧可失去百體中的一體,不叫全身丢在地獄裏。’陳安可想,或許他們是一同步入了天堂。”
程諾放下兩頁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看。”程諾認可道。
不算是傳統意義上的推理,邏輯上還有些稚嫩的硬傷,但文中對人性的描寫遠超過了懸疑劇情上的精彩,只看得人驚心動魄,不敢喘氣。
程諾發現了,佟語聲真的很會寫“人”。
程諾看了一眼這人一臉純真無害的模樣,又想到文章裏殘酷現實的描寫,強烈的對比讓他一陣毛骨悚然:“你好可怕。”
佟語聲一聽這話,朝吳橋一大手一揮:“Joey,咬他!”
吳橋一就真張着嘴咬過去了。
程諾慌忙收回手,毛骨悚然又厚了一層。
中午吃飯,吳橋一拒絕了吳雁的炸魚薯條和魚柳包,一聲不吭地趴在桌上,等佟語聲奶奶來投喂。
佟語聲奶奶來的時候,吳橋一正抱着佟語聲的活頁簿看着,神情專注,絲毫不像先前那番始終無法集中的模樣。
“我們幺幺又收獲小讀者了?”奶奶一看那活頁簿,便笑着問吳橋一,“好看嗎?”
吳橋一向來不愛搭理人,但一聽到奶奶的聲音,就擡起頭:“好看。”
奶奶一邊把炖好的大份香菇炖雞湯擺出來,一邊拿出兩套餐擺到他們面前,驕傲道:
“我們聲聲寫東西可厲害,好多出版社都花錢找他寫,賺得錢比我天天擺攤兒都多!”
“奶奶!”佟語聲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耳尖通紅得讓她打住。
但奶奶叛逆,看他這樣就誇得更起勁了。
吳橋一正在喝奶奶帶的雞湯,忙裏偷閑地擡起頭,學着佟語聲的樣子比了個大拇指。
也不知道是跟着誇佟語聲厲害,還是在誇雞湯好喝。
奶奶特別喜歡吳橋一,看着小夥子一聲不吭把湯喝得見了底,彎眼笑出了褶子:
“小崽兒要不要來我們屋頭耍?婆婆做大餐給你吃?”
佟語聲一聽這話,咽了一半的香菇卡在了喉嚨半截兒。
他想到了吳橋一家漂亮的大別墅,又想到野水灣溝溝渠渠的小路。
他似乎看到吳橋一踩着昂貴的皮鞋站在破破的巷子裏,在破屋子矮房子下、在稀稀拉拉的地攤兒邊,皺着眉,不敢踏入那破舊淩亂的一隅,帶着些許嫌棄地問他:
“這是你的家?”
在看到吳橋一家的別墅之前,佟語聲鮮少産生過這樣的自卑,他經常邀請溫言書來他們家下飛行棋,卻一點都不想讓吳橋一知道自己住在瘦長狹窄的野水灣。
佟語聲緊張起來:“奶奶,算了吧,我們家有什麽好玩的……?”
奶奶從來領略不到他的心意,扭頭瞪了他一眼:“是我邀請小崽兒來我家,管你龜孫兒什麽事?”
佟語聲被這無法推翻的霸道邏輯震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把期望寄托于吳橋一身上。
他問:“你想來我家嗎Joey?我家很無聊的。”
吳橋一向來排斥社交,但似乎就沒把佟語聲的奶奶當過外人,一邊悶頭喝着雞湯,一邊應道:“想。”
“周末。”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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