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萬歲爺您聖明
這是怎麽話說的?頤行和銀朱都傻了眼,不知道哪裏觸犯宮規,要被現拿去問罪。
此時吳尚儀得了風聲,匆匆忙忙趕來,站在門外道:“老姐兒幾個,給透個底吧,怎麽大夜裏過來拿人呢。”
這些精奇原都是老相識,究竟出了什麽事兒,好歹事先知道情況才有對策。畢竟是尚儀局的人出了岔子,倘或事态嚴重生出牽連來,自己也脫不了幹系。
可那些精奇嬷嬷也不是好相與的,雖說早前和吳尚儀在一起共過值,後來各為其主,不過點頭的交情,面兒上敷衍敷衍也就完事了。
其中一位嬷嬷笑了笑,“尚儀在宮裏這些年,竟是不知道各宮的規矩,貴主兒的示下,咱們只管承辦,不敢私自打聽洩露。興許沒什麽了不得的,只是把人叫去問個話,過會子就讓回來了,也說不定。”
精奇嬷嬷們打的一手好太極,三言兩語的,就要把人領走。
頤行擋在頭裏,雖然知道沒什麽用,但她眼下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唯有好氣兒哀告:“嬷嬷們,是不是哪裏弄錯了呢?銀朱時時和我在一起,我敢下保,她絕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兒啊。”
然而精奇嬷嬷們哪裏是能打商量的,兩個膀大腰圓的出列,像拎小雞仔兒似的,把銀朱提溜了起來。另兩個哼哈二将一樣站在房門兩掖,為首看着頗有威勢的那位,斜瞟了頤行一眼,“喲”地一聲,嗓門拖得又尖又長。
“您就是尚家的姑奶奶呀?慣常聽說您是穩當人兒,可別攪和進這渾水裏。您讓讓,永和宮帶人,還沒誰敢出頭阻撓呢。咱們都是粗手大腳的婆子,萬一哪裏疏忽了,冒犯了您,那受苦的可是您自己。”
兩個精奇拖住銀朱就要往外走,頤行一慌,忙拽住了銀朱的袖子,“好嬷嬷,我和她是焦不離孟的,要是她有什麽錯,我也得擔一半兒。求您帶我一起去吧,見了貴妃娘娘,我也好給銀朱分辯分辯。”
領頭的那位精奇一哂,“沒想到,還是個滿講義氣的姑娘呢。這滿後宮裏頭只有躲事兒的,還沒見過自己招事兒的。你們一間房裏統共三個人,兩個人紮了堆兒,那另一位……”忽然想起什麽來,葫蘆一笑,“另一位不是吳尚儀的幹閨女嗎,怪道吳尚儀急得什麽似的………回頭瞧貴妃娘娘示下吧,沒準兒也有請含珍姑娘過去問話的時候呢。”
領頭的精奇說完了,揚手一示意,兩位嬷嬷把銀朱叉了出去,剩下兩位一頭鑽進了屋子裏。
頤行且顧不上其他,反正她們的荷包比臉還幹淨,不怕丢失什麽,便在後面緊跟着,好讓銀朱安心。
銀朱平時蠻厲害的人,這會兒也慌了手腳,哆哆嗦嗦說:“我怎麽了……我沒犯事兒呀。姑爸,我行的端坐的正,從不幹喪良心的事兒,您是知道我的……”
頤行說是,“我知道。想是裏頭有什麽誤會,等面見了貴妃娘娘,把話說明白就好了。”
嘴上這麽說,心裏頭到底還是沒底。宮裏到了時辰就下鑰,為了把人帶到永和宮,得一道道宮門請鑰匙,要不是出了什麽大事兒,大可以留到明天處置,做什麽今晚就急着押人?況且來的又都是精奇嬷嬷,這類人可是能直接下慎刑司的,尋常宮人見了她們都得抖三抖,頤行嘴裏不說,暗中也掂量,這回的事兒怕是叫人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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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瓊苑右門穿過禦花園到德陽門,這一路雖不算遠,卻也走出了一身冷汗。天黑之後夾道裏不燃燈,只靠領路精奇手裏一盞氣死風,燈籠圈口窄窄的一道光從底下照上去,正照見精奇嬷嬷滿臉的橫肉絲兒,那模樣像閻王殿裏老媽子似的,透出一股}人的邪性。
終于進了永和宮正門,裏頭燈火通明,裕貴妃在寶座上坐着,兩旁竟還有恭妃和怡妃并婉貞兩位貴人,三宮鼎立,組成了三堂會審的架勢。
領頭的精奇垂手向上回話:“禀貴主兒,焦銀朱帶到了。”言罷叉人的兩個把銀朱往地心一推,卻行退到了一旁。
頤行膝行上前扶她,銀朱抖得風裏蠟燭一般,扣着金磚的磚縫向上磕頭,“貴妃娘娘,奴才冤枉,奴才冤枉啊……”
上頭有人哼了一聲,那聲氣兒卻不是裕貴妃的,分明是那個專事尋釁的恭妃,“還沒說是什麽事兒呢,就忙喊冤,這奴才心裏有沒有鬼,真是天菩薩知道。”
所以說恭妃這人不通得很,自覺不曾行差踏錯卻被拿來問話,世上有哪個人不是一頭霧水,不要喊冤?
貴妃眉目平和,垂着眼睫往下看,殿上兩朵花兒依偎在一起,大有相依為命的味道。
她嘆了口氣,從頤行身上調開了視線,只對銀朱道:“本宮問你,今兒你幹過什麽事兒,見過什麽人,又說過什麽話,自己好好回想回想,老實交代了吧。”
這種寬泛的問題,就像問你一碗飯裏有多少粒米一樣,讓人無從答起。
銀朱定了定神,強迫自己細琢磨,可是想了半天,腦子裏還是亂糟糟的,便道:“奴才一早就跟着琴姑姑上中正殿這片換竹簾子,半道上遇見了娘娘們,在夾道裏站了一會兒。後來進春華門,一直忙到申正時牌,才和大夥兒一塊兒回尚儀局。回局子裏後做針線,做到晚飯時候……奴才實在沒幹什麽出格的事兒啊,請娘娘明察。”
結果這段話,卻招得怡妃嗤之以鼻。
怡妃坐在一旁的玫瑰椅裏,栀子黃的纏枝月季襯衣上,罩着一領赤色盤花四合如意雲肩。那鮮亮的裝束襯托着一張心不在焉的臉,似乎不屑于和奴才對質,扭頭對身邊宮人道:“叫她死個明白。”
身後的宮女應了聲“”,上前半步道:“奴才今兒奉主之命,上寶華殿內室供奉神佛,剛點上香,就聽見外頭有一男一女說話。女的說‘別來無恙’,男的抱怨‘你不想我’,聽着是熟人相見。奴才本以為是宮女太監閑話,沒曾想出門一看,竟是焦銀朱和進宮做佛事的喇嘛。奴才唬了一跳,回去就禀報了我們主兒,這宮裏宮規森嚴得很,怎麽能容得宮女和外頭男人兜搭。雖說喇嘛是佛門中人,但終究……不是太監嘛。宮人見了本該回避才是,這焦銀朱反倒迎上去,兩個人唧唧哝哝說了好一會兒話,最後大喇嘛還給了焦銀朱一樣東西,奴才沒瞧真周,就不知道那究竟是個什麽物件了。”
這話說完,所有人都一臉肅穆,恭妃沖貴妃道:“這還了得?前朝出過宮女私通民間廚子的事兒,到這裏愈發漲行市了,竟攀搭上了喇嘛。那些喇嘛都是雍和宮請進宮來的,這麽幹可是玷污了佛門,夠這賤奴死一百回的了。”
頤行到這時才弄明白來龍去脈,忽然覺得毛骨悚然,這宮廷裏頭要不出事兒,就低頭當好你的奴才,要出事兒,那就是禍及滿門的大禍。
銀朱和喇嘛交談她是知道的,也看見了,她雖不清楚他們先前說了什麽,但以她對銀朱的了解,銀朱絕不是這樣不知輕重的人。
銀朱早就百口莫辯,嚎啕着哭倒在地,嘴裏嗚嗚說着:“神天菩薩,真要屈死人了!”
這時候沒人能幫她,頤行慶幸自己跟來了。平時自己雖然窩囊,不敢和人叫板,但逢着生死大事,她還是很有拼搏精神的,便翻開自己的袖子,從裏頭掏出一截沉香木來,向上敬獻道:“貴妃娘娘,我知道大喇嘛給銀朱的是什麽,請娘娘過目。”
貴妃身邊的宮女流蘇見狀,下臺階把東西接了上來,送到貴妃面前。貴妃凝神一打量,“這是什麽?”
“回娘娘,這是禮佛的檀香木,是銀朱從高僧那裏求來,送給我的。”頤行說着,磕了個頭道,“娘娘明鑒,咱們才進宮不久,那些喇嘛又是偶爾入宮承辦法事的,銀朱哪來的機會結識他。我想着不光是民間,就算深宮之中也多是信佛之人,喇嘛在咱們凡人眼裏就是菩薩,見着了,求兩句批語,求道平安符,不都是人之常情嗎。”
裕貴妃聽完,将這截檀香木遞給恭妃和怡妃,似笑非笑道:“兩位妹妹的意思呢?”
怡妃看罷,那雙細長的眼睛移過來,乜了頤行一眼道:“好尖的牙啊,她十六進宮,焉知不是在宮外頭結識的?說句實在話,這種事兒換了旁人,早就躲得遠遠的了,倒是你,仗着自己比別人伶俐些,上這兒抖機靈來了。”
這話一說,可見就是刻意針對了,銀朱昂起腦袋說:“娘娘,奴才十六歲進宮不假,但奴才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家裏頭管教得嚴,這輩子就去過雍和宮一回,且家裏有人陪着,我兜搭不上寺裏喇嘛。尚儀局派遣人上寶華殿當差,姑姑選誰不由我定,怎麽就弄出個早就約好的戲碼兒,還編造出這些混賬話來。奴才不服,僅憑這三言兩語就判定奴才有罪,奴才死都不服。”
上頭的恭妃怒而拍了玫瑰椅的扶手,直起身子道:“滿嘴胡吣,這深更半夜的,貴妃娘娘竟耗費精神聽這奴才詭辯!咱們是什麽人,冤枉你做什麽?你要是身正,尚儀局那麽多的宮女往寶華殿辦差,為什麽獨你和那個喇嘛搭話?”
這個問題頤行知道,她眼巴巴地望向貴妃,委屈地說:“貴妃娘娘,銀朱和奴才好,這是人盡皆知的。奴才進宮至今,實在是溝坎兒太多,太不順遂,銀朱心疼我,給我請了根兒開過光的檀香木,盼菩薩能保佑我,這是她的善意啊。事兒要是真如怡妃娘娘跟前人說的,那位喇嘛也不至于這麽不上心,随手拿根木頭疙瘩來敷衍。人只有兩個耳朵,總有聽岔的時候,保不定銀朱說的是‘我佛無量’,大喇嘛說的是‘阿彌陀佛’呢。”
這下子貴妃是惱也不好,笑也不好了。原本她就想着看那些嫔妃打壓老姑奶奶,自己坐山觀虎鬥,要緊時候和一和稀泥,也不辜負了萬歲爺所托。要問她的心裏,倒覺得老姑奶奶叫人揉搓,于她更有利,使勁兒的妃嫔們在皇上面前必落不着好處,自己也不用髒了手。如今看來,這老姑奶奶也不是什麽老實頭兒,這兩句辯駁有理有據,殿上這老幾位,幾乎只剩下幹瞪眼了。
“唉……”貴妃嘆了口氣,“我原說這事兒唐突不得,真要是鬧起來,可不是宮女太監結菜戶,事關佛國體面,連皇上和太後都得驚動。這會兒人拿來了,一百個不認賬,咱們又有什麽話說?捉賊捉贓,捉奸拿雙,莫說沒什麽,就算真有什麽,兩頭都不認,又能怎麽樣?”
怡妃一聽這個,氣就不大順了,“宮裏頭無小事,但凡有點子風吹草動,寧可信其有,總不能養着禍患,等她鬧大了再去查證,那帝王家顏面往哪兒擱?”說着朝底下跪地的人道,“你們也別忙,怕傷了雍和宮的體面,那就只有關起門來自己家裏處置。既然有了這因頭,照我說打發內務府傳話給她家裏,直接攆出去就完了。”
這判決對銀朱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她驚惶失措地“啊”了聲,“貴妃娘娘,奴才不出去,求您開恩吧!奴才身正不怕影子斜,奴才是冤枉的啊……”複又拽頤行,哭着說,“姑爸,我不能出去,不能出去啊。”
一個進了宮的女孩子,不明不白被攆出宮,不光是內務府除名那麽簡單,是關乎一輩子名聲的大事兒。通常這種女孩子,從踏出宮門那一刻起就死了,往後不會有好人家要她,家裏頭也嫌棄她累贅,到最後無非找個沒人的地方一死了之,死後連一口狗碰頭①都不能有,随意找個地方拿涼席一裹,埋了了事。
銀朱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種境遇,光是設想就已經讓她渾身篩糠了。她哆哆嗦嗦欲哭無淚,這沉沉的夜色像頂黑傘,把她罩在底下,她忽然覺得看不見天日,也許今晚上就要交代在這裏了。
頤行則憎恨這所謂的“攆出去”,她那大侄女兒被廢黜,不正是一樣被“攆出去”了嗎。
倒不是她非要替銀朱出頭,她争的就是個道理,“為了一項莫須有的罪名,葬送一個姑娘一輩子,這就是娘娘們的慈悲?公堂上審案子還得講個人證物證,娘娘們私設冤獄,那我就上皇上跟前告禦狀去,請皇上來斷一斷。”
哎呀,她要告禦狀,這種話要是從別的宮人嘴裏說出來,無非是不知天高地厚,狀沒告成,先挨一頓好板子。可要是換成她,那就兩說了,皇上還認尚家這頭親,她要是扛着老姑奶奶的名頭出面說話,那今晚上挑起事端的那個人不得善終不算,連怡妃也要挨一通數落。
結果就是那麽巧,恰在這時候,兩個留下搜查屋子的精奇嬷嬷進來了,先行個禮,然後把搜來的東西交到了貴妃面前。
如同板上釘釘了似的,怡妃嬌聲笑起來,“我就說,無風不起浪。這會子本宮倒要瞧瞧,這奴才還有什麽可狡賴的。”
這些主兒們顯然是得到了分明的證據,但銀朱和頤行卻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貴妃這回也皺眉了,示意把物證拿給她們瞧,一瞧之下正是銀朱帶回來的,用以熏櫃子的淨水觀音牌。
“看來私相授受還不是一回呢。”恭妃回眸,和貞貴人交換了下眼色,“這下子還有什麽可說的,雕了一半的觀音牌,這是心有所系,不得圓滿之意呀。”
怡妃嗤笑,“總不能是撿來的吧!再敢鬼扯,就打爛她的嘴!”
如今話全被她們搶先說了,真把銀朱和頤行的路給斷了。
銀朱淚眼婆娑望着頤行道:“姑爸,您是知道的,我這回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頤行也算看明白了,她們就因為銀朱和她交好,才一心要拔了這條膀臂,好讓她落單。這深宮之中步步都是陷阱,并不是你想躲就躲得了的。
貴妃做出了一副不好說話的樣子,橫豎銀朱那丫頭牙尖嘴利她早有耳聞,把她打發出去,剩下一個老姑奶奶愈發好操控。
“怎麽辦呢……”貴妃垂着眼睫道,“家有家法,宮有宮規……”
誰知頤行向上磕了個頭,然後挺直了腰杆子道:“不瞞各位娘娘,這塊牌子是我撿的,銀朱看它香氣盛,随手拿去薰衣裳的。如今娘娘們既然認定了是賊贓,事兒因我而起,銀朱出去,我也出去,請娘娘們成全。”
此話一出,不光主兒們,連銀朱都呆了。
銀朱拿眼神詢問她,“您不當皇貴妃了呀?”
頤行扁了扁嘴,其實不當皇貴妃也沒什麽。
有時候人之命運,冥冥中自有定數,再高的志向架不住現實捶打,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不還得偏過身子,讓自己從縫兒裏鑽過去嗎。
兩個人出去,比銀朱一個人被攆出宮好,就算是擺攤兒賣紅薯也有個伴兒。焦家是包衣出身,為帝王家效命的名聲看得尤其重,銀朱這一回家,日子九成是要天翻地覆。尚家則不同,官場上算是完了,後宅裏頭女眷不充後妃,并不是多麽掃臉的事兒。況且家裏尚且有點積蓄,做個小買賣不為難,她就帶上銀朱,為這兩個月的交情另走一條路,也不冤枉。
至于大哥哥和大侄女,她真在宮裏混不下去了,也只好看各人的造化。說實話她心氣兒雖高,想一路爬上去也難,從宮女到妃嫔,那可是隔着好幾座山吶,恐怕等她有了出息,大哥哥和大侄女都不知怎麽樣了。況且年月越長,出頭的機會越小,到最後役滿出宮,這幾年還是白搭,倒不如跟着銀朱一塊兒出去,回家繼續當她的老姑奶奶。
頤行算是灰了心,對這深宮裏的龌龊也瞧得透透的了,可她這麽一表态,倒讓裕貴妃犯了難。
怡妃和恭妃當然喜出望外,她們就巴望着這位老姑奶奶出去,一則拔了眼中釘,二則也讓裕貴妃不好向皇上交代。但作為裕貴妃,暫且保住老姑奶奶是底線。她本是很願意把銀朱打發出去的,卻沒想到頤行講傻義氣,打算同進同退。這麽一來可就不成了,她要是真跟着走了,皇上問起來怎麽辦?自己這貴妃雖攝六宮事,畢竟不是皇後,也不是皇貴妃,後宮裏頭貴妃本來就有兩員,萬一皇上又提拔一個上來,這兩年好容易積攢的權,豈不是一夕之間就被架空了?
貴妃攥了攥袖子底下的雙手,“宮裏頭不是小家子,說攆人就能攆人的,這事兒還得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什麽?”恭妃得理不饒人,“人證有了,物證也有了,難不成貴妃娘娘偏不信邪,非得床上拿了現形兒,才肯處置這件事?”
當然關于貴妃受皇上所托,看顧尚家人這件事兒是不能提及的,大家只作不知情,也不會去當面指責貴妃存在包庇的嫌疑。
怡妃涼笑,“我們是沒見過大世面的,宮女子和外頭喇嘛結交,在咱們看來可是天大的事兒。貴妃娘娘要是覺得不好決斷,那明兒報了太後,請太後老佛爺定奪,也就是了。”
恭妃和怡妃好容易拿住了這個機會,就算平時彼此間也不大對付,但在這件事上立場出奇一致,就是無論如何要讓貴妃為難。誰讓她平時最愛裝大度,扮好人,皇上還挺倚重她,讓她代攝六宮事。她不就是仗着年紀大點兒,進宮時候長點兒,要論人品樣貌,誰又肯服她?
所以恭妃和怡妃半步不肯退讓,到了這個時候,必要逼貴妃做個決斷。
裕貴妃倒真有些左右不是了,蹙眉看着銀朱道:“你們小姐妹情深,互相弄個頂罪的戲碼兒,在我這裏不中用。你說,究竟這塊牌子是哪兒來的,是那個喇嘛給你的,還是尚頤行撿的?你給我老老實實交代,要是敢有半句假話,我即刻叫人打爛了你!”
一向和顏悅色的裕貴妃,拉起臉來很有唬人的氣勢。銀朱心裏頭一慌,加上也不願意牽連頤行,便道:“回娘娘話,牌子真是撿的,是奴才前兒在供桌底下撿的,和頤行沒什麽相幹。要是撿牌子有罪,奴才一個人領受就完了,可要說這牌子是和喇嘛私通的罪證,奴才就算是死,也絕不承認。”
這時候旁聽的貞貴人陰恻恻說了話,“這丫頭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娘娘們跟前,就由得她鐵口?”
尚家老姑奶奶一時動不得,這焦銀朱還不是砧板上的肉?恭妃經貞貴人一提點,立刻明白了,拍案道:“來人,給我請笞杖來,扒了她的褲子一五一十地打。我偏不信了,到底是刑杖硬,還是她的嘴硬!”
恭妃畢竟位列三妃,是貴妃之下的人物,憑她一句話,邊上立刻撲上來幾個精奇,兩個人将頤行拖拽到一旁,剩下的人用蠻力将銀朱按在了春凳上。
宮女子挨打和太監不一樣,平時不挨嘴巴子,但用上大刑的時候為了羞辱,就扒下褲子當着衆人挨打。且宮女有個規矩,挨打過程中不像太監似的能大聲告饒,拿一塊布卷起來塞進嘴裏,就算咬出血,也不許吱一聲。
“啪”地,竹板子打上去,銀朱的臀上立刻紅痕畢現,她疼得抻直了雙腿,把自己繃成了一張弓。
頤行心急如焚,在邊上不住哀求,“娘娘們行行好吧,她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不能挨這份打呀……”
可是誰能聽她的,裕貴妃因有物證在不好說話,恭妃和怡妃面無表情,眼神卻殘忍,仿佛那交替的笞杖發洩的是她們長久以來心頭的不滿,不光是對這宮廷,對裕貴妃的,更是對死水般無望生活的反抗。
精奇嬷嬷們下手從來沒有留情一說,杖杖打上去都實打實。銀朱很快便昏死過去,上頭還不叫停,頤行看準了時機掙脫左右撲上去阻攔,精奇手裏竹板收勢不住,一下子打在頤行背上,疼得她直抽氣,差點沒撅過去。
裕貴妃終于忍不住了,騰地站起身,寒着臉道:“夠了!我見不得血,恭妃妹妹要是還不足,就把人拉到你翊坤宮去,到時候是接着上刑還是殺了,全憑你高興。”
既到了這步田地,該撒的氣也撒了一半,看看這半死不活的焦銀朱,和亂棍之中挨了一下的老姑奶奶,恭妃心裏是極稱意的,起身抿了抿鬓邊道:“我不過要她說實話,打她也是為着宮裏的規矩。才挨了這兩下子,事兒也不算完,今兒天色晚了,先把人押進慎刑司,明兒再接着審就是了。”
裕貴妃恨得咬牙,和恭妃算是結下了梁子,不過眼下不宜收拾她,且這件事确實還沒完,只好呼出一口濁氣,扭頭吩咐身邊精奇:“就照着恭妃娘娘的意思,把人押進慎刑司去。依着我看,消息壓是壓不住的,等請過了萬歲爺示下,再作定奪吧。”
裕貴妃發了話,底下人便按着示下承辦,把頤行和銀朱都帶走了。
恭妃和怡妃自覺占理,也不怕她上禦前誣告,兩個人俱朝裕貴妃蹲了個安道:“今晚為了這兩個奴才,讓貴妃娘娘勞神了,娘娘且消消氣,早些安置吧。”說完帶上身邊的宮人,搖搖曳曳朝宮門上去了。
裕貴妃瞪着她們的背影,氣得人直打顫,擡手一拍桌面,手上指甲套飛出去,“叮”地一聲打在地心的錯金螭獸香爐上。
翠缥一驚,忙把指甲套撿了回來,複去查看貴妃的小指,才發現養了好久的指甲也給折斷了。
貴妃氣湧如山,翠缥忙寬慰:“娘娘何必同那起子小人置氣,氣壞了自己的身子不值當。”
貴妃咬着牙道:“她們是有意和我作對,打我的臉呢!皇上今晚上又沒翻牌子,這會子大抵還沒睡,我這就上禦前回禀了萬歲爺,恭妃和怡妃恨不得活吃了尚頤行,我可護不住她了!”
貴妃待要走,到底被翠缥和流蘇攔下了,好說歹說讓她別着急,“宮門都下了鑰,您這會子闖到養心殿,萬歲爺不單不會責怪恭妃和怡妃,反倒怪罪主兒不穩當。您且稍安勿躁,等明兒天亮了再面聖不遲,今晚上老姑奶奶在慎刑司,沒人敢對她怎麽樣。倘或恭妃她們趁天黑使手段,老姑奶奶有個好歹,豈不對主兒有利?犯不上自己動手,只要一句話,連那兩位也一塊兒收拾了。”
就這麽再三地懇勸,才打消了貴妃夜闖養心殿的沖動。
可裕貴妃心裏終究懸着,也不知皇帝是否會對她的辦事能力心存疑慮。
她走到門前,隔着重重宮闕向養心殿方向眺望,天上一輪明月挂着,只看見黑洞洞的宮牆,卻望不見皇上。
——
此時的皇帝呢,正坐在燈下扶額輕嘆。
他養的那條蠱蟲終究還是不成就,雖然殿上應對的幾句話很有出彩之處,但人在弱勢,始終是胳膊擰不過大腿。
懷恩垂着袖子道:“主子爺,今兒夜裏老姑奶奶要在慎刑司過夜了,要不要奴才打發人過去傳個話,盡量讓她們舒坦些?”
皇帝扶額的手轉換了個姿勢,變成了托腮。
“那地方再舒坦,能舒坦到哪裏去。慎刑司的人不得貴妃的令,不敢對她們再用刑,今晚上不會有什麽事的。只是……”他凝眉嘆了口氣,“朕怕是真看走了眼,為什麽她據理力争之後又生退意,打算和那個小宮女一道出宮去了。早前她不是覺得紫禁城很好,願意留下一步步往上爬嗎。”
懷恩忖了忖,歪着腦袋道:“老姑奶奶就算再活蹦亂跳,畢竟是個姑娘,受了這種磋磨,難免心裏頭發怵。”
皇帝冷笑了聲,“婦人之仁,難堪大任!朕本打算不管她了,可再想想,這才剛起頭,總得給她個翻身的機會。”
懷恩說是,“萬歲爺您聖明,老姑奶奶畢竟年輕,在家嬌嬌兒似的養着,哪個敢在她跟前高聲說話呢。今兒永和宮三堂會審,又是訓斥又是笞杖的,她還能挺腰子替銀朱說話,足見老姑奶奶膽識過人。萬歲爺您栽培她,就如教孩子走路似的,得一步一步地來,暫且急進不得。老姑奶奶也須受些磨砺,不挨打長不大嘛,等她慢慢老成了,自然就能應付那些變故了。”
皇帝聽了,覺得這些話确實是他心頭所想,畢竟世上沒人生下來就能獨當一面,積澱的時候就得有人扶持着,等她逐漸有了根基才能大殺四方。原本他是想好了不出手的,讓她自己摸爬滾打才知道艱辛,如今她出師不利,他适時稍稍幫襯一下,也不算違背了先前的計劃吧。
“明兒派人出去徹查那個喇嘛,事關佛門,不許弄出大動靜來。”
懷恩道,“後頭的事兒交奴才來辦,保管這案子無風無浪就過去了。”
皇帝點了點頭,心裏暗自思忖,這是最後一次,往後可再也不管她了,她得自強起來才好。
其實她中途揚言要告禦狀的思路不錯,真要鬧到禦前來,好些事兒也便于解決。可惜了,那些精明的嫔妃們哪裏肯給她這個機會,她們只敢暗暗下絆子,使陰招,老姑奶奶要出人頭地,且有一段路要走了。
不過也不用擔心,她背後有這紫禁城最大的大人物托底,總不至于壞到哪裏去。
第二日懷恩領了聖命,打發人去雍和宮找了管事的大喇嘛詢問,問明白昨兒留在宮裏預備佛事的那個喇嘛叫江白嘉措,是後生喇嘛中最有佛緣的一個。據說他母親在瑪尼堆旁生下他,當時天頂禿鹫盤旋,愣是沒有降落下來吃他。他六歲就拜在活佛門下,今年剛随達賴喇嘛進京,照這時間一推算,壓根兒就沒有結交銀朱的機會。
懷恩帶着這個消息,直去了貴妃的永和宮。那時候貴妃梳妝打扮完畢,正要上養心殿面見皇上,前腳剛踏出門檻,後腳便見懷恩帶着個小太監從宮門上進來。
貴妃站定了,含笑道:“我正要上前頭去呢,可巧你來了……想是萬歲爺那頭聽見了什麽風聲,特打發總管來給示下?”
懷恩抱着拂塵到了近前,先打了個千兒,說給貴妃娘娘請安啦,“昨兒夜裏的事兒,慎刑司報上來了,萬歲爺說事關佛門,必要從嚴查處。娘娘您瞧,今兒寶華殿就有佛事,這當口上不宜宣揚。萬歲爺派奴才暗暗查問,查了一圈,這焦銀朱和江白嘉措喇嘛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江白喇嘛今年三月才從西藏進京,焦銀朱二月裏已經應選入宮了,哪兒來的機會暗通款曲。”說罷一笑,慢條斯理又道,“主子爺的意思是,後宮娘娘們要是實在閑得慌,就陪太後多抹幾圈雀牌,深更半夜勞師動衆的,連大刑都上了,說出來實在丢了體面。”
貴妃一下子白了臉,這句話分明是敲打她的,皇上怪罪她鎮不住後宮,才讓那些妃嫔出了這許多幺蛾子。
思來想去,還是自己存着坐山觀虎鬥的心,才讓事态發展成這樣的。她只好放低了姿态向懷恩解釋,“昨兒入夜,怡妃急赤白臉跑到我這裏議事,我想着事關重大,又不能幹放着不管,就讓人把焦銀朱帶到永和宮來問話。當時我聽她們辯解,也覺得事兒不是怡妃想的那樣,奈何怡妃和恭妃一口咬定了焦銀朱觸犯宮規,還弄出個什麽物證觀音牌來。總管是知道我的,我慣常是個面人兒,有心想護着尚家姑娘,也架不住怡妃和恭妃二人成虎。”一頭說一頭嘆氣,“唉,這可怎麽好,倒叫主子爺操心了,也勞動你,一大清早就為這事兒奔波。”
懷恩幹澀地笑了笑,“貴妃娘娘別這麽說,昨兒事發突然,又牽扯了雍和宮,娘娘不好處置也是有的。現如今水落石出了,主子爺的意思是受冤枉的該放就放了,挑事兒造謠的該嚴懲就嚴懲。宮裏人口多,最要緊一宗是人心穩定,像這種無風起浪的事兒鬧得人心惶惶,往後誰瞧誰不順眼了,随意胡謅兩句,捏造個罪名,那這宮裏頭得亂成什麽樣呀,娘娘細琢磨,是不是這個理兒?”
懷恩是禦前太監首領,到了他這個份兒上,相當于就是萬歲爺口舌,連貴妃也不能不賣他面子。
貴妃被個奴才曉以大義了一通,對怡妃和恭妃的恨更進一層,她煩躁地應付了懷恩,只說:“總管說的很是,這事兒本宮是要好好掰扯掰扯。成了,你回去吧,禀告萬歲爺一聲,我一定從嚴處置。”
不過一向不問後宮事的皇上,這回竟因為牽扯了尚家老姑奶奶而破例,難道小時候那一地雞毛就那麽讓人耿耿于懷嗎,實在古怪。
無論如何,貴妃覺得先把人從慎刑司弄出來是正經。自己不宜親自出馬,派了翠缥和流蘇并幾個精奇嬷嬷過去領人。
翠缥她們進了慎刑司牢房,一眼就看見老姑奶奶和銀朱凄慘的模樣,頭發散了,衣裳也髒了,銀朱挨了打不能動彈,屁股墳起來老高,還是她們搬着門板,把人擡回他坦的。
待安頓好了銀朱,翠缥好言對頤行道:“姑娘別記恨貴妃娘娘,怪只怪怡妃和恭妃盯得緊,貴妃娘娘也是沒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