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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就是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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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有個實心教你的好師傅,那是事半功倍的造化,含珍當然是瞧着救命的恩情上,才那麽和顏悅色地指導頤行和銀朱。

“上茶點的時候,人得挨邊站着,不能擋在皇上和小主之間,也不能讓主子瞧你的後腦勺。”含珍一手端着果盤兒,人微微地躬着,向她們傳授端盤的技巧,“宮裏主兒都是金貴人,不願意咱們當奴才的挨她們太近,所以你得站在四尺遠的地方,抻着胳膊伺候。抻胳膊這項,練的就是手上的絕活兒,得穩,上盤兒的時候手不能哆嗦,更不能讓碼好的點心滾落。小主兒們忌諱多,一碟子饽饽到了她跟前,連形兒都沒了,兆頭不好,要惹她生氣的。”233

頤行和銀朱聽着她的吩咐,看她親自給她們做示範,只見那手腕子細細地,卻又蘊含無窮力量,能挽起千鈞似的。心裏暗暗感慨,這種基本功真是長年累月積攢起來的,像她們這號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照資歷上來說,确實不配出沒于那麽要緊的場合。

含珍像是看出了她們的糾結,兩個人眉頭都擰出花來了,便笑道:“其實也沒什麽了不得,心細着點兒就成了。還有一宗,上點心茶水的時候,得由尊至卑來,通常一桌上有高低兩個品階的嫔妃,兩旁各有宮女伺候吃食,高位嫔妃先上,後才輪着位分較低的那位。撤盤子則是反過來,先撤下手的,再撤上首的,這裏頭有大講究,可萬萬不能弄錯了。”

頤行沒想到,光是上盤點心就滿是門道。以前她在家受人伺候,也沒人和她同桌,家裏過個節,唱個堂會什麽的,她都是一人單開一桌。

所以說輩分大有大的好處,坐着豁亮,寬敞。但大又有大的不圓滿,因為她用不着做小伏低,也鮮有機會品咂這些細節。如今得一樣一樣學着,一樣一樣深深記在腦子裏,好在她有這個悟性,也願意下笨功夫,學起來還不算太難。

于是這兩天時間,全花在端盤子上了,從一開始的顫顫巍巍,到後來的八風不動,進步是顯見的,連含珍都誇她學得好。

好容易到了萬壽節正日子,這天一起來就看見宮廷處處張燈結彩。因是普天同慶的日子,據說皇帝得吃兩席,頭一席在太和殿裏升座,接受百官朝賀,第二席則退回內庭,陪着皇太後和嫔妃們一起,共享天倫之樂。

頭一席宮女是上不去的,基本都由侍膳太監伺候,第二席設在乾清宮裏,這才由尚儀局張羅着,讓宮女服侍太後和主兒們用膳。

前頭的是國宴,氣氛自然莊重,後邊的是家宴,相對就松散許多了。頤行并一衆宮女,先給每桌上了果盤兒,因為皇帝還沒到,暫且開不了席面,就退在一旁侍立待命。

這時候六宮小主盛裝從四面八方趕來,個個穿着吉服,頭上戴钿子,一時間滿眼珠翠層疊,紮堆兒聚集在太後跟前行禮,簡直分不清誰是誰來。

頤行從沒見過這麽多好看的女人,那種興頭兒,恍惚又回到江南時候,一大幫子塗脂抹粉的女子粉墨登場,說着最好聽的話,揚着最優美的聲調,在你面前走過場。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了,這裏不能叫好,也不能灑錢,就看着她們你來我往,她得努力從人堆兒裏辨認,哪個位分最高,哪個位分最低。

當然高品級的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那個戴着五鳳钿的必是貴妃無疑。頤行輕輕瞧上一眼,就把她的樣貌記下了,貴妃生得不算頂美,但很端莊,想是所有妃嫔中年紀最長的,舉手投足很有四平八穩的從容氣度。

貴妃如今執掌六宮,統領嫔妃的事兒全由她來做,她細聲對太後道:“萬壽節前,奴才已經和各宮商議定了給主子爺的賀禮,只怕哪裏不周全,還請太後先掌眼。”

太後慣常不問俗事,平時無非念念佛,插插花,将自己保養得白胖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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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裕貴妃這麽說,擺了擺手,“你們孝敬皇帝,還有不上心的麽?且別忙讓我過目,留着一塊兒瞧,大夥兒也圖個熱鬧。”

還是怡妃最善于讨太後的好,她和太後本來就出自一家,自然和別個不同些,笑着說:“萬歲爺過完了生日,八月裏還有您的壽誕呢。不瞞您說,您的壽禮我可早早兒預備好了,一準兒是您喜歡的物件,我花了好大勁兒才淘換來的呢。”

其他人看不慣她那股輕佻樣兒,又一次捷足先登,真沒意思得很。

可架不住太後喜歡呀,也是大庭廣衆下賞她臉,順嘴打探了一句是什麽,怡妃打趣說:“萬歲爺的壽禮您要留着大夥兒熱鬧,您的壽禮奴才也得留着,到時候好撐足自己的場面呀。沒的這會兒說了,将來就不稀奇了,太後的新鮮勁兒一過,不賞我回禮了可怎麽辦!”

太後笑起來,“你這猴兒,還惦記我的回禮呢。”

太後一笑,大家都得跟着笑,一時間場面上還挺像那麽回事兒,只是帕子掩蓋後的唇角究竟扭了幾道彎,就沒人知道了。

頤行冷眼看着,覺得花團錦簇賞心悅目,但扒開了說也怪無聊的。不過不能把這份無聊挂在臉上,就得放平了眉目,謹慎站她的班兒。

可那麽個出挑的美人,站在人堆裏也不能被淹沒。藻井下的九龍珠燈高懸着,照得正殿裏一片輝煌,挨牆靠壁的一溜宮女裏頭,還數那細長身條兒,鳳眉妙目的姑娘最打眼。

後宮裏頭的風聲向來傳得很快,吳尚儀把尚家老姑奶奶安排進了伺候大宴的名單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想必是受了裕貴妃的囑托,才給這丫頭冒尖的機會。起先大夥兒覺得一個十六歲嬌生慣養的小丫頭,再了得又能怎麽樣,結果一見真神,生得如此挑不出毛刺的好相貌,這下子心頭就有些異樣了。

比先頭皇後還要美上五分,這就是老姑奶奶頭一次出現在大衆視野時,衆人對她的評價。

不說是遺腹子嗎,尚家老太爺和太夫人五十多才有的她,合該生得豆芽菜似的才對。之前打發出去探看的宮女太監,報回來的大多是“樣貌周正”,想來是怕刺激了主子。如今見了活人,受的刺激可更大了。

小小年紀生得妖俏,保不定是個妖孽,難怪萬歲爺親自叮囑裕貴妃,讓她多加看顧些呢,許是多年前就有了私情?當初皇上還是太子那會兒下過江南,保不定還是青梅竹馬?

可想想又不能,這還差着輩分呢,縱是萬歲爺年紀比她大了六歲,她也是廢後的姑爸。萬歲爺最講人倫,對她特意關照,大概是出于成全長輩的體面吧!

既露了頭,得叫各宮姐妹認認臉,好知道往後要忌憚的人長了個什麽模樣。

鹹福宮的穆嫔先出了聲,“那個宮女瞧着面善,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果然大家順水推舟把視線挪了過去,開始裝模作樣冥思苦想,是誰呢,究竟是誰呢……

穆嫔宮裏的吉貴人膽兒小,卻也要附和主位娘娘,試探着說:“我瞧着,有幾分前頭娘娘的風采。”

衆人作恍然大悟狀,裕貴妃這時才回禀太後:“她是故中憲大夫尚麟的閨女,也是福海最小的妹子。上回選秀入宮的,三選上頭給篩了下來,如今在尚儀局充宮女,有陣子了。”邊說邊招呼頤行,“你來,快給太後老佛爺請安。”

頤行猛然給點了卯,心裏還有點慌。但一想,太後和她還是平輩兒呢,見個禮也不會怎麽樣,便大方出來蹲了個安,說:“給太後請安,太後老佛爺萬年吉祥如意。”又給各宮嫔妃見了禮,“恭請主兒們金安。”

太後打量了她半晌,心裏還感慨,這麽個人兒,三選上頭篩下來,不是真有缺陷,就是有人暗中使了手段。

也是啊,尚家人如今身份尴尬,難保不被人趁亂踩一腳。先頭皇後既然給廢了,說句實在話,她本不該留在宮裏。當初選秀時候自己知道有這麽個人,後來沒放在心上,想着就算出身名門,無外乎就那樣了。誰知如今一見面,模樣那麽可人,這要是換個出生,活脫脫寵冠六宮的苗子。

好在事兒過去了,宮裏位分也定下了,錯過就錯過吧。太後擡了擡手,也沒說旁的,讓她退回了原處。這件事、這個人,似乎就翻篇兒了,衆人又忙着談論別的話題去了。

頤行倒松了口氣,她想在皇帝跟前露一小臉,沒打算讓這些嫔妃留意她。她也發現了人堆兒裏的善常在,那雙眼睛,小刀嗖嗖要把人捅出血窟窿似的,心裏一緊,忙調開了視線。

恰好這時迎頭又遇上了另一道目光,頤行小心翼翼擡了擡眼皮,卻是裕貴妃。貴妃和氣地沖她笑了笑,那神情,透出一股家常式的溫暖來。

這後宮之中,難道還有與她大侄女兒交好的人?裕貴妃是瞧着前皇後的面子不給她臉色看?

頤行怔忡了下,暫且分辨不清那笑是善意還是別有用心,眼下端正自己是最好的自保手段。她低下頭,寧願縮成一粒棗核,縮成一粒沙,也不願意成為虎口環伺下,盤兒裏的一塊肉。

大宴上又恢複了先前的熱鬧場面,妃嫔們言笑晏晏,圍着太後說笑。直聊了有半個時辰光景,桌上的果子茶也吃了兩盞,外頭夜漸漸深了,萬壽燈在空曠的廣場上高高伫立着,遇見了風,悠揚地旋轉着,灑下一地斑駁的金芒。

遠遠地,隐約有擊掌的聲響傳來,“啪――啪啪――”

愉嫔耳朵尖,回首朝宮門上看過去,“前朝大宴散了,萬歲爺來了。”

于是所有妃嫔都站起身抿頭抻衣裳,臉上含着笑,盼望着她們大家的主子。

頤行不敢擡眼直瞧,只管盯着自己的腳尖。餘光看見司禮太監魚貫從門上進來,其後出現個身穿明黃色緞繡金龍夾袍的身影,那是九五至尊的輝煌,一重重燈火後,仿佛駕着雲霭的太陽般金光耀眼。

這會兒頤行腦子裏倒空空了,想起那個被廢到外八廟去的侄女,不免有點惆悵。要不然現在領頭接駕的是皇後啊,沒有這番變故,自己正躺在涼風榻上吃甜碗呢,何必站在這裏當戳腳子。事情的起因都打皇帝身上來,她那大哥哥就算貪墨,又何必讓皇後連坐。出嫁了不就是宇文家的人了嗎,最後竟還整了一出與娘家同罪,天家的氣量可一點兒也不大。

反正這皇帝不是個好東西,頤行堅定地想。明晃晃的黃色從她眼前經過時,她愈發垂低了眼睫,忽然對自己立誓要當皇貴妃的偉大志向産生了懷疑。

妃嫔們面見皇帝自然是歡喜的,她們從宴桌後出列,齊齊跪地向上磕頭,“皇上大喜,恭祝皇上福壽綿長,萬壽無疆。”

正大光明殿裏烏泱泱跪倒了一大片,嫔妃們滿頭珠翠,領上壓着燕尾,從高處看下去一個個後腦勺齊整而滑稽。

皇帝轉過身,提袍向皇太後叩拜,“兒子的喜日子,是額涅受難的日子。兒子不敢忘記額涅的不易,給皇額涅磕頭,願天保佑聖母日升月恒,萬年長壽吉祥。”

這偌大的殿宇裏鴉雀無聲,滿世界都回蕩着皇帝的嗓音,趴在地上的頤行聽着那語氣聲調,奇異地覺得有點熟悉。

皇太後忙起身,将皇帝攙了起來,笑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孝心。快坐下吧,她們等了半天了,要給你賀壽呢。”一面向下吩咐,“你們也起來吧,好容易你們主子來了,大家一處說說笑笑,給你們主子助興。”

衆妃嫔齊聲應是,由邊上宮女攙扶起來,頤行也麻溜站起身,預備着時候一到,往宴桌上運菜。

直到這時候,她才趁亂往上首的地屏寶座上瞄了一眼,她站的地方恰是皇帝斜對過,看不見全臉,但那側臉的模樣,就已經夠她咂摸一陣子了。

多年前那個站在牆根兒亂撒尿的小小子兒,就是他?長遠不見,原來長那麽大了!

白淨依然是她記憶中的白淨,甚至拿善常在的腦袋來對比,一個是剝殼荔枝,另一個是沒褪皮的荸荠。至于說話的聲氣兒,比之十年前當然有改變,中氣足了,有帝王威儀了,但溫和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不知道他雷霆手段的人,還真以為他是早前那個知道害臊的男孩子呢。

就是……說不出的古怪,十年前的記憶,能殘留得那麽鮮明嗎,頤行總覺得昨天見過他似的。可細想之下又不應該,人家是皇帝,自己連六宮的門檻都沒入呢,上哪兒見他去。

不過要是把那下半張臉遮擋起來……頤行只顧瞎琢磨。

冷不防上首一道視線向她投來,吓得她舌根兒一麻,頓時什麽想頭都不敢有了。

大殿之上視線往來如箭矢,皇帝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六宮嫔妃敏銳的觀察,即便只是一個眼神。

萬歲爺瞧那位老姑奶奶了!衆人心頭“咯噔”一聲,各自都有各自的考量。

裕貴妃這時候發揮了定海神針的作用,笑着說:“大夥兒等了主子爺這半晌,太後也不曾正經進東西呢,依着奴才瞧,壽宴這就開了吧,主子先解解乏,再瞧瞧衆位妹妹給您預備的賀壽禮。”

皇帝是個內秀的人,大庭廣衆下絕不落人半點口實,視線短暫停留片刻,立即從老姑奶奶身上挪開了。也沒什麽話,只是微微颔首,裕貴妃便示意總管太監,可以上熱菜了。

劉全運站在大殿一角,揚起兩條胳膊雙手擊掌,殿外源源不絕的各色精美器皿運送了進來。

宮裏位分和等級是看得極重的,皇帝和太後的桌子在上首,兩掖是貴妃、三妃,依次往下類推。頤行伺候的這桌是和妃帶着永貴人,永貴人是嫔妃裏年紀最小的,看樣子才十四五歲光景吧。女孩子這個年紀上頭,差一歲都顯得真真的,永貴人還是一副孩子氣兒,對和妃的貓也尤其喜歡,因此即便不在一宮住着,她也愛同和妃湊作堆。

和妃呢,實在不喜歡帶着個孩子,但瞧永貴人年輕好揉捏,且今天的宴會上尚有可用之處,便熱絡地将她留在了一張膳桌上。

頤行給她們排膳時,永貴人還把貓攏在腿上,小聲說:“和妃娘娘,我給窩窩做了兩件坎肩,打了個項圈,明兒讓人給您送過去。”

一個惦記給貓做衣裳打絡子的孩子,究竟是怎麽晉位的?這皇帝實則不是個人啊,讓頤行好一陣唾棄。

和妃潦草地應了,“虧你還記挂着一只貓。”

永貴人讨好地說:“我就喜歡貓。等将來窩窩下了小崽兒,送我一只成嗎?”

和妃無情無緒地把目光調向了皇帝的方向,“窩窩是只公貓,不會下崽兒。”

那廂裕貴妃已經忙不疊向皇帝敬獻賀壽禮了,她獻的是群仙祝嘏缂絲挂屏,展開了請皇帝過目,笑道:“這對屏風上頭繡像,是奴才的繡活兒,自上年萬壽節起第一針,到今兒正好繡完。其上九十九位仙人,用了九十九色絲線,祝願我主江山萬年,丹宸永固。”

裕貴妃在這種事上,一向最喜歡花小心思。這宮裏頭錦衣玉食還缺什麽,缺的正是一片赤膽忠誠。她能到今兒,終是會讨巧,其實不光三妃,連帶着下頭的嫔位也不認同她。她們說貴妃擅鑽營,慣會讨好主子,即便是無奈屈居于她之下,眼裏照樣不待見她。

裕貴妃這回又搶在頭一個獻禮,鬧得後面的人多少缺點新意,像怡妃的利益釋迦牟尼像,恭妃的金長方松樹盆景,還有和妃的竹根壽星翁等,都淪為了敷衍了事的點綴,反正這回的頭籌又叫裕貴妃拔得了,衆人暗裏不免牙根癢癢。

和妃不哼不哈的,把主意打到了邊上布菜的人身上。

皇上不是讓裕貴妃關照尚家老姑奶奶嗎,這大庭廣衆下要是出了差池,是老姑奶奶的不是,還是裕貴妃看顧不力呀?

和妃盯住了永貴人腿上的貓。

這貓自小就在景仁宮養着,她最知道它的機簧在哪裏。窩窩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她手上的指甲套,只要見她伸過去,必定踩了尾巴似的炸起毛。

和妃心裏有了成算,臉上笑得和顏悅色,眼梢留意着老姑奶奶,見她熱菜上得穩,倒也很佩服她這程子所受的調理――

一個金窩裏養出來的嬌嬌兒,如今竟能有模有樣當差了。

只是這點子改觀,不足以支撐和妃改變主意,瞧準了她搬來一品拌蝦腰,便悄悄去撫永貴人藏在桌下的貓。這下子貓受了驚,直蹦起來,加上永貴人慌忙的一抛手,那貓跳到桌上沖撞過去,只聽噼裏啪啦一通亂響,菜打翻了,和妃一聲尖叫下,身上遭菜汁潑灑,從肩頭澆下去,淋漓挂了滿胸。

一時間衆人都傻了眼,頤行腦子裏發懵,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心道完了,老天爺和她過不去,打定主意要收拾她了。

永貴人也惶惶然,聽見太後厲聲呵斥哪裏來的貓,一下子就唬得哭起來,嗫嚅得語不成調,”奴才……奴才……“

懋嫔見了牽唇一笑,操着不高不矮的聲調說:“這不正是和妃娘娘宮裏的貓嗎。”

看看,兔兒爺崴了泥了,這畜牲連主子都撓。

和妃弄得一身狼狽,嘴裏委屈起來,“我原說這樣的大宴,不能帶貓的,可永貴人非不聽。瞧瞧,澆了我一身,要不是忌諱今天是好日子,我可要鬧上一鬧了。”

皇帝的壽宴,就這麽被攪了局,太後自是氣不打一處來,恨道:“尚儀局是怎麽調理的人,燙死也不能丢手的規矩,竟是從來沒學過!”

牽扯一廣,吳尚儀慌忙出來跪下磕頭,一疊聲說:“是奴才管教不力,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裕貴妃走過去查看,見頤行伏地叩首,袖口上有血氤氲出來,蹙眉道:“這貓兒真真不通人性得很,日日給它飯吃,撒起野來六親不認。”指桑罵槐全在這機鋒裏了。

和妃是沒想到,原本只想給裕貴妃難堪,誰知最後竟坑了自己,自然惱火。

因為皇帝在場的緣故,不能直剌剌針對頤行,便向吳尚儀呵斥:“你是吃幹飯的,尚儀局裏沒人了,派出個這麽不穩當的。大喜的日子裏見了血,我看你怎麽和貴妃娘娘交代!”把球一踢,又踢回貴妃跟前了。

女人們作法,無外乎這樣,嗡嗡鬧得腦仁兒疼。

皇帝将視線調向了跪地的老姑奶奶,她跪在膳桌和膳桌之間的夾角,那片空地上正能看見她手背上的傷。皇帝唇角微微一捺,轉頭對裕貴妃道:“貓狗養着助興還猶可,傷人的不能留,明兒都處置了吧。朕乏了,後頭的事交貴妃料理。”說完便不再逗留,起身往殿外去了。

這場湯灑貓鬧的事兒,到最後也分辨不出是打哪兒起的頭了,貓跑了,一時抓不着,人卻在跟前等着發落。

太後因皇帝下令讓裕貴妃料理,不好說什麽,皇帝已經趁機離了席,太後便扔了話給貴妃,“萬壽節過成這樣,還見了血,歷年都沒有過的,我瞧着實在不成個體統。”

貴妃忙道是,讪讪說:“是奴才的疏忽,請太後恕罪。奴才一定好好處置這事兒,太後就瞧着我的吧。”

太後面色不豫,又瞥了跪地的人一眼,方才率衆回慈寧宮了。

殿裏一時鴉雀無聲,只聽見永貴人綿長的啜泣,裕貴妃心裏也煩躁,回身道:“可別哭了,進宮也有時候了,怎麽連規矩都沒學好。今天是什麽日子,還由得你哭?”

永貴人經她一喝,立時收住了聲兒。

和妃拿住了把柄,想逼貴妃處置頤行,一副留下看好戲的姿态。

貴妃乜了她一眼,笑道:“妹妹身上都澆濕了,還是回去更衣吧。這菜雖涼,味兒還是鹹的,菜汁子捂在身上,你不嫌J得慌麽?”

和妃被她軟刀子捅了一下,終是沒法子,也拂袖回景仁宮去了。

接下來一衆嫔妃都散了,只剩下貴妃和身邊幾個近身的大宮女,到這時貴妃方命人攙頤行起身,對吳尚儀道:“你也起來吧。”轉頭又安撫頤行,“姑娘受驚了,這是深宮之中家常便飯,今兒見識過了,往後就不怵了。”

頤行沒想到貴妃這樣和顏悅色,倒有些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手背上叫貓抓傷的地方疼得厲害,只好一手捂着,向貴妃蹲了個安道:“貴妃娘娘,是奴才不成器,弄砸了萬壽節大宴,您罵奴才吧,打奴才吧,就是罰奴才出宮,奴才也認了。”

結果裕貴妃并不接她的話,反倒查看了她的手,吩咐吳尚儀說:“這兩天別叫姑娘沾水,沒的天兒熱,泡壞了傷口,回頭留疤。”見頤行一副納罕的樣子,複又笑道,“你不知道,早前你家娘娘在時,我和她親姊妹似的,後來她遭了這個磨難,我在宮裏也落了單。先頭你應選,我本想拉扯你一把,可宮裏人多眼雜,我但凡有點子動作,都要叫她們背後說嘴。如今我掌管六宮事物,做人也難得很,這回吳尚儀說要調遣你往前頭當差,我是默許的,沒想到和妃陰毒,鬧了這麽一出,她不光是想敲打你,更是想讓我難堪。”

頤行聽裕貴妃說完,心裏半信半疑,但又想不明白,落難的姑奶奶還不如糊家雀兒呢,貴妃有什麽道理來攀這份交情。

貴妃并不因她的遲疑不悅,話又說回來,“今兒一幹人都等着瞧我怎麽處置你,我本打算這趟大宴過後調你去永和宮當差的,如今看來這事兒得拖一拖了。你且跟着吳尚儀回去,尚儀局要罰你,樣子總得做做的,姑娘先受點兒委屈,等這風頭過了,咱們再想轍,啊?”

這聲“啊”慰心到骨子裏,頤行自打進宮,就沒見過這麽和善的嫔妃。雖說宮裏頭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但今兒起碼能逃過一劫也是造化,所以管她裕貴妃心裏在盤算什麽呢。

于是頤行福下去,顫聲說:“謝貴妃娘娘恩典,原像我們家這樣境遇的,進了宮遭人白眼也是應當的。”

貴妃卻說不是,“哪家能保得萬年不衰?都是做嫔妃的,誰也不知道娘家明兒是愈發榮寵,還是說倒就倒了。為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想來我這種念頭和那些主兒們不一樣,所以她們背後也不拿我這貴妃當回事兒。”

說多了全是牢騷,貴妃這樣溫婉娴靜的人,終歸不能弄得怨婦一樣。話到這裏就差不多了,貴妃複又安慰了頤行兩句,由宮女們簇擁着,回她的永壽宮去了。

大宴散後的正大光明殿淩亂得很,吳尚儀站在地心悵然四顧,待正了正臉色,才揚聲吩咐外面人進來打掃。

頤行要伸手,吳尚儀沒讓,“貴妃娘娘先頭說了,不叫你碰水,收攤的事兒讓她們辦吧。”

可她嘴上雖這麽說,愠怒之色攏在眉間,頤行觑了觑她,心裏頭直發虛,期期艾艾道:“尚儀,我是個猴兒頂燈,辦的這些事兒,又讓您糟心了。”

吳尚儀還能說什麽,只顧看着她,連嘆了兩口氣。

“今兒是你運勢高,又逢着萬壽節不宜打殺,讓你逃過了一劫,要是換了平常,你想想什麽後果?也怪我,你還不老道,就聽着含珍讓你上前頭伺候,好在你這一桌是和妃和永貴人,要是在皇上跟前造次了,怕是誰也救不了你。”

頤行讓她說得眼裏冒淚花兒,這眼淚是對劫後餘生的慶幸,還好自己福大命大。可見人沒點兒真材料,不能充大鉚釘。真要是敢上皇帝跟前點眼,人家九五至尊可不講游園的交情,不記得你尚且要降罪你,記起了你,恐怕更要殺之而後快了。

“那我往後……”記吃不記打的性格,剛脫了險,她又開始琢磨前程。

吳尚儀瞥了她一眼,“貴妃娘娘算是記下你了,将來總有你出頭的時候,急什麽。”

吳尚儀說完,便轉身指派宮人幹活兒去了,銀朱雖也在殿上伺候,但因隔了半個大殿,到這時候才溜過來和她說上話。開口就是神天菩薩,“我以為您今兒要交代在這裏了呢。”

頤行轉過頭,哭喪着臉說:“我怪倒黴的,本以為能露臉……”

“您露臉了呀。”銀朱說,“剛才好大的動靜,萬歲爺瞧您了,我看得真真的。”

頤行卻愈發喪氣,“看我這呆頭呆腦的樣子,八成覺得我蠢相,心裏想着難怪三選沒過。”

其實銀朱也覺得懸,但又不忍心打擊她,只說:“沒事兒,好看的女人蠢相也讨喜,沒準兒皇上就喜歡不機靈的女人呢。”

這是什麽話!頤行垂着嘴角說:“你不會開解我,就甭說話了,快着點兒幹活,幹完了好回他坦。”

銀朱應了一聲,又忙活去了,頤行也不能站在邊上幹看,便跟着湊了湊手。

傷口這塊火辣辣地疼,那貓沒剪指甲,犁上來一道,簡直能深挖到骨頭似的。頤行只好抽出帕子把手裹起來,心裏想着不成就得找太醫瞧瞧了,沒的皇貴妃沒當上,先破了相,破相倒不要緊,要緊是眼下疼得慌。

反正宮裏的盛宴,排場就是大,尚儀局收拾了頭一輪,剩下的夠蘇拉收拾到後半夜去。

她們的差事辦完後,一行人照舊列隊返回尚儀局,這黑洞洞的天,一盞宮燈在前面引領着,走在夾道裏,像走在脫胎轉身的輪回路上似的。

含珍聽見開門聲兒,從床上支了起來,問今兒差事當得怎麽樣。

頤行低落得很,“我給辦砸啦。”把前因後果都和含珍交代了。

含珍聽完一副平常模樣,“這麽點子事,不過小打小鬧罷了,更厲害的你還沒見識過,別往心裏去,要緊的是有沒有見着皇上。”

說起皇上,頤行精神頓時一振作,“見着了,只是我沒敢定眼瞧,只瞧見半張臉。”

含珍抿唇笑了笑,“我也曾遠遠兒瞻仰過天顏,不過皇上是天子,不由咱們這等人細張望……那時候一眼見了,才知道宇文家歷代出美人的話不假。”

當然這話也是背着人的時候說,三人他坦裏才好議論皇帝長相,否則可是大不敬。

頤行又在費心思忖,“雖說只瞧見半張臉,可我怎麽覺得那麽眼熟呢……”

銀朱倒了杯茶遞給含珍,回身笑道:“您家早前接過聖駕,您不還給太子爺上過點心呢嗎。”

說起這個,頤行就笑了。那時候她當衆戳穿了太子爺,家裏人吓得肝兒顫。福海為了讓她賠罪,特意讓她端了盤點心敬獻給太子爺,她那時候還自作主張加了句話,說:“我年紀小,眼睛沒長好,反正看不明白,您也別害臊。”氣得太子直到最後回銮,都沒正眼瞧過她。

唉,回想過往年月,她左手一只雞腿,右手一截甘蔗,活得多麽舒心惬意啊,哪像現在似的。

“今兒也是我生日呢……”她抵着頭說,擡起手背看了看,喃喃自語,“壽桃沒吃着,叫貓給撓了,要是讓我額涅知道了,不定多心疼呢。”

銀朱一聽來勁了,“您也是今天生日啊?這緣分真夠深的!”

頤行聽了失笑,“天底下多少人同天生日呢,有什麽了不起。”

含珍最是有心的,忙起身下床,去案上搬了個單層的食盒過來。

“這是我在禦膳房辦差的小姐妹順出來的,我想着等你們回來一塊兒吃呢,說了半天話,險些弄忘了。”邊說邊揭開了蓋兒,裏頭是六塊精美的櫻桃糕,細膩的糯米胚子上,拿紅曲蓋了圓圓的“壽”和“幀保含珍往前推了推,“咱們就拿這個給您賀壽吧,祝老姑奶奶芳華永駐,福壽雙全。”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頤行高興得直蹦起來,“我就愛吃這櫻桃糕。”

于是三個女孩子在萬壽節夜裏,還另給頤行過了個小生日,這樣純質的感情,在多年後回想起來,也是極其令人感動的呀。

不過頭天乾清宮大宴上出的亂子,并沒有輕描淡寫翻篇,裕貴妃早說了要她忍着點委屈,吳尚儀頒了令兒,琴姑姑就毫不容情的處罰了下來――

罰跪。

這是一項最讓宮人痛不欲生的折磨,往牆根兒上一跪,不知道多早晚是頭。跪上一柱香時候還只是膝蓋頭子疼,跪上一個時辰,那下半截都不是自個兒的了。

尤其琴姑姑這樣早看她不順眼的,能逮着機會一定狠狠整治她,就連含珍都使不上勁兒。

期間銀朱來瞧她好幾回,給她帶點吃的,又帶來了事态的最終發落,和妃自然什麽事兒都沒有,永貴人卻倒了黴,位分降了一等,從貴人變成常在了。

所以宮裏殺人不見血,裕貴妃請太後示下,降了永貴人等次,這麽做也是她殺雞儆猴的手段。

頤行到這會兒才明白自己幾斤幾兩,以自己的腦子,想無驚無險活着都難,更別說當上皇貴妃了。

從宮女到那至高的位分,掰手指頭都夠她數半天的,晉位不光費運氣,還得獨得皇帝寵愛……那小小子兒,小時候就和她不對付,長大了能瞧得慣她,才怪了。

腰酸背痛的頤行仰起了腦袋,盡琢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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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三分:日、月與你。日月贈你,卿盡(靳)天下!——傅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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