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房東走了,商陸留了下來,手指勾着鑰匙,進門不動聲色地掃視一圈。
合乎他意料的簡陋,出乎他意料的整潔。
一眼掃過,雖然山寨貨的劣質塑料占了半壁江山,紅紅綠綠的廉價色彩也讓人眼睛疼,但收納得很整齊。家具多是刨花板打的,臺面用大理石充當,切割的邊緣甚至沒有打磨,但無一例外都很幹淨。
不大的面積隔出三室一廳,只為了多租點人多賺點錢。出于禮貌,商陸沒有進主卧,只看了另外兩間次卧。小的十平不到,裏面堆滿了腳手架和油漆桶,他退了出來,兩手插兜探身看了另一間。
“就這吧。”
柯嶼象征性地問:“你行李呢?”
商陸站在門邊:“馬上。”
過了十分鐘,門再度敲響,柯嶼打開,先看到一面巨大無比的乳膠床墊。工人歪脖子扛着,氣喘籲籲:“商陸嗎?”
柯嶼回頭,商陸倚門抱臂,一揚下巴,天然命令的姿态:“進來。”
床墊搬進次卧,原本的鐵藝彈簧床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過了片刻,工人又從樓下貨車搬下一張書桌和一把辦公椅。書桌是黑胡桃木的,辦公皮椅卡其橙色,不用上手就透着一股子細膩高級。兩樣東西按吩咐貼牆窗擺好,搬家工作便潦草地結束。
“你……”柯嶼眼睛一瞥,看到辦公椅品牌,一瞬間想問的話從嘴邊消失了。
商陸很快說:“都是假的。”紳士地一點頭:“感謝收留,相處愉快。”
門毫不猶豫地關了,充滿了不言自明的疏離。
柯嶼回到廚房,将排骨裝盤,又盛了一小半碗飯。
麥安言要是知道他片刻之間給自己找了個室友,估計會氣到當場暴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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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新片角色名叫飛仔,從老家汕尾來到都市城中村中,一面被繁華的金錢物欲沖擊裹挾,一面又以令人絕望的姿态在排擠中掙紮。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剛進坑裏的時候會拼命想爬出來,時間久了他就會說,‘其實在坑底也挺舒服的’。”導演唐琢當時抽着煙,用這句話作為了整部電影的注腳。
柯嶼接到試鏡邀約時很驚訝,顯然,這種片子是奔着拿獎去的,他的演技會令他首先被排除在外。
唐琢那天跟他聊了十個小時,從成長經歷到電影、人物,無所不談,最後才說:“我看過你在栗山那裏演的乞丐,柯老師,不知道別人怎麽評價,但我知道你是做過功課的。”
必須承認,唐琢的這句話打動了他。
·
柯嶼在玻璃餐桌前坐下,陶碗與桌面輕叩,發出一聲清脆動靜。
要認真采風的話,他必須把自己放置在絕對真實的環境中,不僅是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更是切實參與——千言萬語,商陸出現的時機很對。
餐桌玻璃下壓着纏枝花桌布,桌面上只是簡單的一碗一筷一盤。箸尖伸入盤中,另一只手卻是夾着一本掌面大小的筆記本,單手翻開了書簽頁。
商陸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場景。
這位木先生口罩半摘堆在下颌,兩眼專注地只盯着手裏的本子。本子不大,故而他單手便可以輕易翻頁,這讓他在專注之中又多了絲随性的慵懶,讓商陸想起留學時,在街角常見的抽着煙的法國女人。
畫面有點意思。
商陸抱臂倚牆站着,長腿屈膝交疊,唇角微勾。
再看兩秒,眼裏才注意到了些別的內容。
譬如木先生雖然自稱毀容了,但從側面看卻是骨骼流暢,從眉骨到鼻基底再到下巴,曲線在過分硬朗前絕妙地有了點溫潤的弧度,是一張濃烈又并不讓人覺得被攻擊的臉。
佳骨天成。
柯嶼咀嚼的動作很慢,看的速度也很慢,再翻頁時,眸光随着微瞥注意到商陸,拿筷子和翻頁的手便同時頓住。
商陸反正也是偷看地正大光明,被撞破并不覺得尴尬,反倒漫不經心道:“在看什麽?”
柯嶼不回答他,先啪地單手将筆記本一合,再慢條斯理地拉上口罩。
這樣的臉還要藏着掖着,商陸猜測,或許是另半邊臉有胎記,或者疤痕。
·
天色盡黑,氣溫降下,風吹過帶出些涼意。兩邊臨街店鋪更顯熱鬧,熱氣氤氲,模糊了許多貧窮的細節,滿目只有煙火氣。
商陸很少吃晚飯,萬家燈火,他徑自一人漫無目的閑逛。等看到一家士多店時,順便走了進去。
接到商明羨電話時,他正在琳琅雜亂的貨架上挑選日用品。
“大姐。”
商明羨每天不是在開會就是在去開會的路上。她步履很快,細高跟在大理石地面發出篤篤聲,但講話的氣息完全不喘:“聽明寶說你去寧市了?”
“嗯。”
她進電梯,從高層下來的員工個個低頭叫“晚上好Monica”,接着便自覺魚貫而出等下一班電梯。商明羨按下樓層,銀色電梯門合上,照出一身職業套裝的纖條身影。
“明寶給我發了照片,你怎麽去那種地方?”
“采風。”
“胡鬧,”商明羨以長姐的姿态訓斥一聲,“香港的貧民窟不夠你采?”
“不一樣。”
商陸把手機夾在耳下,只言片語回得漫不經心,騰出手從貨架取下兩瓶沐浴露,開始比較。憑良心講,他在十四歲去國外前根本就沒自己花過錢,對這些牌子陌生,對價錢也毫無概念。
“好吧,回頭大哥問起來,我可什麽都不知道。”商明羨笑着嘆了口氣。
她松口了,商陸也仍是神色淡淡,只說了聲“謝謝大姐”。
“注意安全,凡事低調,不要跟人起沖突,有事給我電話,或者找明叔,知道?”
商陸這才笑了一聲,他笑起來是漫不經心的,但又帶點坦蕩的味道,看着很倜傥。
“低調什麽?你是衆星拱月慣了,才覺得走到哪裏自己都是焦點。”
商明羨吃了一記微諷,倒不覺得生氣。電梯下到VIP地下車庫,她趕時間赴宴,上車一邊脫高跟鞋一邊笑罵道:“沒大沒小。總之呢——”
“總之呢信號不太好——”電話傳來盲音,商陸不等她說完就挂了電話。
等他拎着兩大兜日用品回到出租屋時,柯嶼已經洗過了澡。屋子裏沒有多餘的桌子,他伏在打掃幹淨的餐桌上寫字。聽到動靜并沒有擡頭,只禮貌性問候:“回來了。”
手機裏傳來一道女聲:“你在跟誰說話?這套呢?快看一眼!”
聲音一出,柯嶼明顯身體一僵。
是應隐纏着他為明天的晚宴選造型,又東拉西扯聊八卦,他沒那個耐心,便開了外放邊聽邊梳理賬單,完全忘了商陸随時可能回來。
應隐聲音很嗲,見他沒回,便撒嬌賭氣叫一聲:“柯老師!”
柯嶼手比意識更快,一個條件反射就挂了電話。
“柯老師?”商陸微挑眉。
“木柯,”柯嶼掩在口罩下的面容冷靜,“姓木,名柯。”
商陸饒有興致:“柯老師是二十四小時都帶着口罩嗎?”
“是。”
“那麽想必睡覺也是不摘的。”
他問得戲谑,但聽在柯嶼耳朵裏有種咄咄逼人的味道。都說星光養人,他是明星,合該氣場更強,但跟商陸相處不過幾小時,卻好像總是落于下風。
手機震動,把柯嶼從發脾氣的邊緣救了回來。他抄起劃開,是應隐一口氣給他發了十幾張試裝照。
商陸在玄關櫃上放下東西,以他的角度,只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在屏幕上一閃。臉的印象小于衣服的,那件襯衫裙商明寶前幾天剛買了一條——而小姑娘的置裝費是他們兄妹裏最奢侈的。
心念疾閃間,商陸微怔。
柯嶼氣質很好,好到即使穿着廉價,也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嬌滴滴的漂亮女人、“柯老師”、出衆的外貌和貧困的生活環境……商陸眼神微眯,玩味地反應了過來。
……行,看來是特殊職業者。
看來這年頭叫“老師”都是他們的一種情趣了。
柯嶼渾然不覺自己眨眼間就從星光紅毯給貶到了白馬會所,商陸誇他女朋友漂亮時,竟也沒聽出弦外之音,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敷衍着“嗯”了一聲。
沒想到他漂亮的“女朋友”第二天就找上了門。
“我靠,他連看都沒多看我一眼你知道嗎?”應隐衣服沒換,還穿着赴宴的小禮服裙,揪着披肩憤恨罵道:“還讓服務生給我拿披肩!去他妹的!”
她忙活了一白天加一晚上,折戟沉沙铩羽而歸,正在柯嶼面前要把那個天殺狗日的GC繼承人陳又涵大卸八塊。
柯嶼眸光掃過披肩:“你還帶回來了。”
“你不懂,我要随時提醒我自己——狗男人,”應隐咬牙切齒:“有錢了不起啊!”
不等柯嶼說話,她又“嘤”了一聲:“嗚嗚嗚有錢又長得帥真的好了不起。”
大概誰也想不到當紅小花應隐私底下是這樣子的。她很漂亮,游走在妩媚和天真之間,是公認這一代花裏最星途無限的一位。對男人,她更是游刃有餘手到擒來。
柯嶼完全理解她為什麽如此意難平,甚至氣到要連夜找上門來吐槽。他坐在沙發上,一手搭着沙發靠背,笑嘆了一聲:“靓女,你看到婚戒時就應該知難而退。”
“我以為他跟那些男人一樣,”應隐捂着胸口平靜了會兒,聲音低了下去:“他們那種人哪裏有真的婚姻?”
“我教你,”他似笑非笑,“既然他和太太這麽恩愛,你不如順便再相信愛情一次。”
“柯老師!你到底是安慰我還是想氣死我?”應隐跺了下腳,“一想到這麽好的男人不屬于我,我就更氣死了!”
柯嶼忍着笑,但到底也是沒忍住,毫無同情心地大笑了起來。
笑聲遮掩了鋁合金門開合的動靜,商陸從漫長的睡眠中清醒,穿着T恤運動褲,一臉困倦地走了出來。
他看着明豔照人的應隐,英俊的臉有點懵。
應隐一愣,手忙腳亂背轉過身。柯嶼比她還措手不及——睡得好好的起什麽床?!
是他掉以輕心了,之前接應隐上樓時商陸便已經睡下,口罩被順手扔在了茶幾上,現在特意去拿的話簡直是此地無銀。
商陸對這隐藏的兵荒馬亂一無所察,慢吞吞給自己倒了杯水。沒戴隐形眼鏡的視線模糊朦胧,他放下杯子,不自覺微眯眼看向柯嶼的方向:“打擾了,女朋友?”
完全人畜無害的眼神和語氣,跟昨天無處遁形的強勢判若兩人。
柯嶼一愣,觀察他兩秒,不動聲色地試探說:“不打擾。……對了,今天是幾號?可以幫我看一眼日歷待辦嗎?”
日歷在電視櫃邊,離商陸的大概一米多一點的距離。
大晚上的看什麽待辦?應隐翻了個白眼,沒想到商陸昨晚上畫分鏡畫了個通宵,加上時差的緣故,腦子比視線還模糊,竟然遺憾地抱歉:“對不起,我近視。”
他一說完,屋子裏兩個人都明顯松弛了下來。
“我去拿眼鏡。”他轉身回屋。
“小鬼好乖。”應隐有點意外。
再戴着眼鏡出來時,她明顯被帥到一下。一件普通的圓領白T被穿得肩寬背直有型有款,銀邊細框的近視鏡在臉上莫名貴氣。
商陸兩手插在運動褲兜裏,俯身看了眼:“今天27號,沒有待辦。”
一扭頭,兩個戴着口罩的人“嗯嗯”點頭,應隐捂着胸口浮誇說:“哦是嗎真是太好了!”
商陸:“……”
垃圾演技。
……還有種被提防的不爽。
出于家教,他沖應隐簡單打招呼:“幸會,商陸。”
接着便打算回屋繼續工作。
耳熟的名字讓應隐下意識出聲道:“商陸?這姓很少見,香港商宇的二公子也叫商陸。”
她是豪門通,寧市港澳的豪門名錄她一清二楚如數家珍。
商陸并不慌張,淡淡地問:“是嗎?”
商家是最低調的家族,向來只有大哥大姐在外面抛頭露面,二姐在國外做學術,剩一個商明寶,小姑娘雖然整天花枝招展追星追得廢寝忘食,但也用小名。他敢保證,哪怕現在翻遍互聯網,也絕對找不到他們三兄妹任何一張照片。
應隐笑道:“不過據說他長得很醜。”
商陸:“……”
這他媽哪個小報造的謠?
應隐對此很肯定:“很顯然,如果帥的話早就曝光了。”
商陸含蓄地辯白:“也許他只是比較低調。”
場面莫名其妙就詭異了起來,應隐跟他針鋒相對:“商宇的大公子我是見過的,大哥既然這麽其貌不揚,二公子很難長得好看。”
“你見過?”商陸狐疑。
“電視。”應隐得意洋洋。
商陸忍辱負重:“……據我所知,他長得不比陳又涵差。”
乍一聽“陳又涵”三個字,連柯嶼都沒反應過來。應隐一愣:“你聽到了?”
迷迷糊糊聽到一點。只能怪應隐每次提及這三個字時都音量拔高情緒激動。剛開始他還以為是做夢,給惡寒得一激靈——他媽的,他沒事夢陳又涵幹什麽?吓醒才發現聲音來自客廳。……行,這富婆還有點人脈。
“你怎麽會認識陳又涵?”應隐戒備地打量他。
貴氣并不比貧窮更好隐藏,眼前這個人的确從頭到尾都跟“窮”字搭不上邊。
商陸輕描淡寫:“不認識,聽過。”
GC是寧市龍頭企業,聽說過陳又涵的确很正常。
“你又知道他長得帥了?”應隐眯眼。
“電視上見過。”商陸原話奉還,卻聽到柯嶼笑了一聲。他沐浴燈光而立,雖然戴着黑口罩,但過分好看的眼裏都是笑意。
“那你又知道商陸不比他差?”應隐跟他杠上了。
“猜的。畢竟,”商陸勾起半邊唇角,“我很難認為跟我同名的人會長得有多醜。”
他這一句年輕氣盛,應隐一愣,再開口時已經是另一種語氣眼神,手指撩着頭發說:“寶貝,你好可愛。”
商陸眸色一變,警覺地往後退半步。
操?這富婆怎麽回事?當場挑逗可還行?
到底年輕,被這麽一撩有點措手不及,又瞥了眼柯嶼的方向,喉結上下滾了滾,他最終十分委婉地說:“謝謝姐姐,我還年輕,不想那麽早放棄努力。”
作者有話要說:
“阿姨,我不想努力了”
柯嶼:我他媽?
商陸大概24,柯嶼29。雖然很拽,但是面對哥哥姐姐時還是會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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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隐出場在竹馬渣攻番外一主權那一篇,這裏的時間線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