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章
那一夜,餘然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同樣失眠的人還有她的爸爸餘生。
此時的餘生并不知道蘇晚晴的病情,他躺在床上翻過來覆過去地努力地回憶着剛才在飯桌上蘇晚晴的一颦一蹙一舉一動,可他想來想去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除了晚晴沒跟他搭過話以外,她與他印象中的她沒有任何區別。她仍是像以前那樣安靜,笑起來時像孩子般天真,可他卻隐隐地覺着她好像是哪裏變了,具體是哪裏,他又說不清楚。他不相信晚晴會變心,如果她真要變心,又何必要等到他出獄的時候變心。何況,他在二十年前就給了她變心的機會,可他們離婚至今,晚晴并沒有改嫁,這還不能說明他們之間的感情嗎?
餘生雖然只睡了幾個小時,但他像在裏面一樣,六點鐘準時起床。
好不容易睡個懶覺的餘銳和王琳在聽到屋外的響動時心裏同時一驚,因為餘帥是不可能這麽早起床的,可屋外的人又是誰?
“是爸爸,”王琳很快就回過神來,“看來我們需要一段時間适應新成員加入之後的生活。”
“才六點鐘呀,這麽早起床有毛病啊。”餘銳松了一口氣,重新躺下。
“大概這是裏面的作息時間吧。”
餘銳沒有吭聲,一提到“裏面”,他心裏就氣得要命。
王琳小聲問:“哎,老公,要不要出去看看呀。”
“看什麽啊。”
“看看爸爸在做什麽呀。”
“他願意做什麽就做什麽,有什麽好看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呀,我的意思是說,我的錢包還在客廳裏呀。”
“你這是什麽意思,”雖然王琳的話指的是餘生,可餘銳卻覺得是自己受到了羞辱,所以他的聲音不自覺地就提高了八度,“他又不是因為搶劫進的監獄,你這麽防着他有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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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吼什麽吼!”王琳喊回去,“我就是說說而已,你急什麽嘛。”
兩個人怒視了彼此一眼,不再作聲,背對着背躺回到了床上,沒多久便就着怒氣再次沉入到了夢裏。
餘生聽到了卧室裏的喊話,此時他正坐在沙發上,眼睛盯着沙發縫隙裏夾着的錢包。他當然不會因為自己的兒媳婦把自己當成小偷而生氣,他只是覺得自己沒用,他的到來讓兒子和兒媳之間發生了龃龉。可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要是他們以後天天因為自己而吵架,那這個家他還能待得住嗎?可待不住他又能去哪裏呢?這裏本來就是他的家呀!
餘生知道,自己這二十年養成的生物鐘是改不了了,所以往後起床的時候一定要輕手輕腳,見到兒子兒媳多賠賠笑臉,能做點什麽就做點什麽,就像是在裏面和那些惡霸相處時那樣,自己吃吃虧,不僅能讓別人高興,自己也會過得舒坦許多。還有,他不能一直在這裏做孩子們的寄生蟲,他自己在銀行裏其實是有一筆錢的,雖然不多,但對于他和晚晴來說是足夠的了。
想到這裏,餘生又不由地開始憧憬自己和晚晴的幸福晚年生活,他會在一處安靜的地方租一套小房子,和晚晴在自己的小屋裏喝茶、讀書、曬太陽,不拖累兒女,彼此互相照應,安安靜靜地度過餘生。
餘生身上揣着女兒餘然昨天給他的一千塊錢,先是去了附近的一家早餐店吃了早點,接着又去旁邊的一家理發店打理了一下頭發,然後打了一個出租,照着餘然昨天給他留下的地址找了過去。
開門的人是孫堅,他在看到一頭烏黑短發的餘生的時候差一點沒認出來。
孫堅笑道:“哎呀,爸爸,你居然去染頭發啦。”
“嗯嗯,吃完早點,所以順路就染了染。”餘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孫堅一邊把餘生往裏面讓,一邊朝屋裏喊:“老婆,快來看看是誰過來啦!”
餘然在屋裏其實早就聽到來的人是餘生,可她在見到餘生的時候還是故作驚訝地捂着嘴叫道:“哎呀,爸爸,你怎麽來啦,居然還染發了,我差點就沒認出來,你知不知道,你染完頭發以後年輕了至少十歲呢。”
餘生笑了笑,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向了餐桌旁照顧莉莉吃飯的蘇晚晴。
“媽媽,你看看我爸爸,他是不是比昨天年輕了許多啊。”餘然用手指戳了戳蘇晚晴。
蘇晚晴這才擡起頭,用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打量着餘生,又用對待陌生人的笑容客氣地笑着。
餘然不依不饒地又問:“媽媽,你快說話呀,爸爸特意為你染了頭發呢,而且我昨天剛給他買的新衣服他也穿上了呢。”
蘇晚晴笑着笑着,忽然抓着餘然的胳膊用力一拽,拉着餘然就進了自己的卧室,然後重重地關上了門。
餘然笑着問:“媽媽,你幹嘛啊,見到爸爸害羞啦?你都等了他二十年了,見到了怎麽也不說一句話呀!”
“你能不能別再這樣了,”蘇晚晴本想叫女兒的名字,可突然又把女兒的名字給忘了,“我誰都不需要,我只要你爸爸。”
“可他就是我爸爸呀。”
“你爸爸還在裏面服刑呢,他怎麽可能是你爸爸,”蘇晚晴跺着腳,氣得差一點就要哭了出來,“你不要再拿我尋開心了,你再這樣,我會傷心的。”
“媽媽,你忘了嗎?”餘然心裏越來越慌,“爸爸昨天就出獄了,他已經自由了呀。”
“胡說!你爸爸被判了無期,他怎麽可能出來!”
蘇晚晴背對着餘然不再說話,餘然看着蘇晚晴的背影張了張口,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
餘然害怕了,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已經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因為媽媽的病而流淚了。她沒有想到,媽媽居然連爸爸被改判的事情都忘記了,昨天明明還記得的,今天怎麽會突然就忘了呢?是不是說明媽媽的病情又惡化了呢?
此時站在門外的餘生對于門內母女的對話一無所知,他仍心懷憧憬期待,以為蘇晚晴把餘然拉到屋裏去是想要好好地梳妝打扮一下。蘇晚晴以前就是這個樣子,重要的場合從來都不邋裏邋遢,如果不能清清爽爽地見人,她寧願不去。
身旁的孫堅把餘生扶到沙發上坐下,在孫堅把哇哇大哭的莉莉抱起來準備去陽臺哄她的時候,蘇晚晴卧室的門忽然打開了,站在門口的不是盛裝的蘇晚晴,而是紅着眼眶的餘然。
餘生一門心思全都在蘇晚晴身上,所以并沒有注意到餘然的表情,可是孫堅卻注意到了,他感覺待會發生的事情可能會有些不妙。
“爸爸,”餘然強顏歡笑,“媽媽請你進去呢。”
“哦,是嘛,我去趟廁所,馬上就來。”餘生從沙發上站起來,去了一趟衛生間,照着鏡子用指頭梳了梳頭發,在确定一切妥當之後才從衛生間裏出來。
餘生在走進蘇晚晴的卧室裏時并沒有注意到周遭的詭異氣氛,更沒有看到餘然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微笑着,拿出了當年毅然決然地接受破碎不堪的蘇晚晴時的勇氣走進了卧室裏。
他輕輕地關上門,看到蘇晚晴正背對着他坐在書桌前,眼前的情景讓他想起了他和蘇晚晴剛剛結婚的時候,每當他看到晚晴坐在書桌前讀書的背影時,他總是會怦然心動,在他的眼裏,晚晴是多麽曼妙的一個女人啊,連背影都這麽美,這世間還會有比晚晴更美的女人嗎?能娶到這麽好的一個女人,自己付出的那點代價難道不值得嗎?
“晚晴……晚晴……”
餘生像是二十年前那樣輕聲喚她,聲音裏帶着柔情蜜意和這二十年來對她的眷戀。
可是蘇晚晴沒有回頭,依然安靜地坐在書桌前,像是什麽都沒有聽到一樣。
餘生來到蘇晚晴的身邊,再次喚她:“晚晴……晚晴……”
蘇晚晴終于擡起頭看向了餘生,像是對待陌生人或者客人那樣客氣地笑了笑。
此刻的餘生終于知道到底是哪裏讓他感覺不對勁了,他從蘇晚晴那雙童稚般的純真的眼睛裏讀出了惶惑和不安,他感覺她好像不認識他,好像不知道他就是餘生。
餘生看向了書桌上的信紙,那是他在裏面給蘇晚晴寫的一百多封信中的其中一封,裏面的字跡深一塊淺一塊,她是怎樣一邊流着淚一邊讀他的信啊!她又是怎樣将這一百多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啊!他們這麽相愛,她怎麽可能把他忘記啊!
“晚晴,你不認得我了嗎?”餘生不相信蘇晚晴會不記得他,“我是餘生啊!是你等了二十年的餘生啊!”
蘇晚晴仍然在笑,只是她的笑由客氣變為嘲諷。她覺得眼前的這個老頭真的好傻,她把餘生的信擺出來就是為了告訴他她已經名花有主了,她的心裏裝的全都是餘生,任何人都甭想闖進去。雖然她覺得眼前的老頭其實也蠻好,可他再好也不可能有餘生好。
蘇晚晴說:“你回去吧,我有丈夫了。”
“我、我、我知道,可我就是你的丈夫啊!我是餘生啊,晚晴,我是餘生!你看看我,你好好地看看我!我們昨天還見過面的!”
“你不要騙我了,我們今天明明是第一次見,”蘇晚晴像是揭穿了小朋友欺騙大人的小把戲一樣笑了起來,“是孩子們讓你來的,對嗎?”
“晚晴,”餘生抱着蘇晚晴和二十年前一樣瘦削的肩膀,“我真的是餘生啊!你真的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餘生啊!”
蘇晚晴突然站起來,她運足了氣用力地推了餘生一把,餘生沒有想到蘇晚晴會變得這麽有力氣,所以他一個趔趄一下子就摔倒在地。
“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不會跟你好的,就算餘生一輩子都不出來,我也不會跟你好的!”蘇晚晴紅着臉,既氣惱又難過,這個人怎麽可以冒充餘生呢?他以為她是傻子嗎?能連餘生都認不出來嗎?
餘生在地上坐了好久,他終于想起來他在出獄之前的那段時間,蘇晚晴給他寄信的頻率逐次增加,而且經常将同一件事情翻來覆去地講。他當時并沒有多想,也沒有在意,因為晚晴的字是美的,詞是美的,句子也是美的,只要能看到晚晴的信,不管同一件事情重複多少遍,他都願意看,翻來覆去地看。他現在才恍然,原來晚晴的不正常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蘇晚晴重新又坐回到椅子上時,餘生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默默地拉開門離開了卧室。
餘生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餘然走上前,還沒開口就看見餘生像是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然然,你媽媽她不認得我了。”
餘然哽咽着勸慰道:“不會的,只是你們很長時間沒見,所以她可能有些記不清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你媽媽是真的不記得我了,她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她甚至都忘記我昨天和她見過面了”
“爸爸……”
“然然,你告訴我,你媽媽是不是得了什麽病呀,她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啊。”
“媽媽得了老年癡呆症,不光忘記你,連我和哥哥的名字都忘記了。”
“怎麽會這樣啊!”餘生大哭,“是我害了你媽媽呀!”
“不是的,爸爸,不是的,”餘然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媽媽的病已經有好久了,是最近才開始惡化的。”
“可是怎麽辦呀,你媽媽不認識我,我心裏好痛苦啊。”
“爸爸,媽媽不會不認識你的,只要你天天來,媽媽就會想起你的。”
“真的嗎?”餘生抽泣着,像是個得到了大人安慰的孩子。
“真的,爸爸,真的,媽媽只是對你不太熟悉,所以有些糊塗了,往後你天天來,媽媽一定會想起你的。你想啊,媽媽等了你二十年,她對你的感情多麽深厚啊,她怎麽可能認不出你呢?”
其實餘然只是在安慰餘生,她知道媽媽可能真的永遠都沒有辦法認出爸爸了,她可能永遠都會把爸爸當成是另外一個男人了,可她怎麽能說得出口呢?怎麽能讓剛剛劫後餘生的爸爸再次受到打擊啊。
但是餘生卻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