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四)為月神戴上溫暖的手套
暖かい手袋 お月様にかける / 『坂道のアポロン』
01
鬼切為高校知識産權展示中心這個項目寫了十個方案。
寫完的那一天他已經連續加班一個月,每一天快餐泡面咖啡碳酸飲料,希望用不健康的食物帶來虛假而放縱的能量。
他是個很容易獲取快樂的人,雖然他平日裏又悶又冷,所有向他表白的男同事女同事都被他簡短而直接的“抱歉”拒之門外,有人猜測他是不是性冷淡、或者有什麽悲慘遭遇,才這麽油鹽不進、冷暖不知。
周六晚上十點,他把所有方案發給了上司,上司對他說“這段時間辛苦了,接下來也請繼續努力”,他本想請周一的假,但看見這條消息一時半會找不到請假的理由,于是回複:“您辛苦了,接下來也請多多關照。”
只要不觸碰他的底線,鬼切大體上算是一個好說話的老好人。
出門的時候他看見陌生的年輕人坐在會客處的沙發上,年輕人身着價值不菲的西服,領帶未被晚上十點到疲倦拉垮,年輕人身後是對面大樓精神奕奕的燈光,年輕人好奇地擡頭看了他一眼,鬼切大膽直接地與他目光相接。
随後鬼切有些露怯,他發現自己并沒有能力與年輕人身上的從容和驕傲對抗,正如他守不住自己用心寫的方案,只能看着它們被資本、利益剝去所有的創意點,最後流于庸俗。
出了電梯,走出大樓的時候,他擡頭看了看今晚的夜空,霓虹燈閃爍掩蓋了他幼時熟悉的湛藍天空,小的時候,他住在南邊的小城裏,冬天的時候常常看見山谷上的冷月,光輝宛如降了一層薄霜,映照沉默的大地。
鬼切呼出一口氣,白霧袅繞散開,他偏離了趕電車的路線,而是去了每當心情低落才去的居酒屋。
人生嘈雜,偶爾會有人從他身邊經過看他一眼,他喝酒喝得微醺,殊不知當他擡着眼眸看過去時,臉頰上的微紅會無意刻畫親昵的氛圍。
他是常客,老板看不下去周圍人的觊觎模樣,走過去提醒他說時間不早了。
鬼切笑了笑,只有在喝醉的時候他才露出這樣感覺柔軟的笑容,顯得比實際年齡小一些,換上高中生的制服也不會穿幫。
回到家的時候他照例頭疼欲裂,趴在馬桶邊嘔吐,酸液湧上喉嚨帶動淚腺開關,他擦了擦眼淚,發現實在沒有力氣站起來,便随便往身後一躺,頭頂的燈光很強烈,他覺得不适,幹脆閉上了眼睛。
就這麽潦草過了一夜。
02
周一的時候,上司告訴鬼切客戶已經選中了一個方案,他看了看客戶的意見,發現客戶好巧不巧選了他最不滿意的那一條,他告訴上司也許客戶可以選擇更好的,上司才華有限,是靠着毅力一步步爬到現在的位置,面對這個鋒芒畢露的下屬,卻生出幾分珍惜和栽培的意思,于是上司說:“下午有洽談會,新來的總監也會參加,到時候你說說你的想法吧。”
鬼切知道這個空降的總監,姓源,和公司總裁同樣的姓氏,較為八卦的同事認為這一定是總裁的親戚。不過人家也不是僅憑血緣,在他優秀的履歷裏,衆人發現他曾經在另一個行業代表性公司內幫客戶拿下了價值30億日元的地,還獲得了當地市政府撥發的經濟新資源。
太強了,這種人從小有各種資源加持,目光拉得極遠,鬼切回顧自己短短二十來年的人生,發現這些時光乏善可陳,而當他看向未來,卻分明看見一堵高牆,高牆遮住了月亮,前路無光。
鬼切到的很早,總監秘書也提前到達會場安排,漸漸地人多起來,鬼切擦了擦自己的工牌,去了落地窗邊,晴日下午,他可以看見遠處的綠地公園,春天的時候會有小孩子在那裏放風筝,勾得他心很癢。
背後的人突然噤聲,鬼切好奇地轉過身去,看着周六晚上看見的陌生人走進了會議室的大門——
“總監下午好。”
“下午好。”
竟然這麽年輕。
衆人開始落座,上司走過來拍拍鬼切的背,鬼切回過神來,坐在會議桌的中端,這時他發現總監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瞥,屬于“貴人多忘事”的疑惑和确認。
會議上鬼切推薦客戶選擇第三個方案,客服淡淡笑着拒絕了鬼切的提議,鬼切受挫習慣了,短短兩年內把項目策劃的要求從完美降低到完成任務的标準,所以他有禮貌地坐了下去,總監敲定了此次合作項目,兩方皆大歡喜。
客戶走了之後,總監留下設計部的人,說市場部那邊談了個新項目,客戶想在灣區新開發地那邊建立産業園,主攻制造業,這是甲方公司一個轉型的關鍵點,需要市政府和産業資源了解園區的運營模式,商務部已經接下來了,所以設計部需要負責展廳設置以及二樓的整體裝修。
總監說明天商務部就會過來商量此次的合作方式、整體預算和交付時間。
鬼切心裏嘆了口氣,心想他一直期望的短途旅行再一次泡了湯。
總監像是聽見了這聲嘆氣,突然對鬼切說:“鬼切,如果不忙的話,我想和你談談。”
上司看了鬼切一眼,鬼切覺得那個眼神裏充滿了惋惜,他好奇地想:新官上任三把火,難道設計部要大換血?
03
他完全多慮了。
總監問的第一個問題是:“聽說你大學學的是古典文學?”
“是的。”
鬼切坐得拘謹,一時間他夢回當初二面的情況,一排boss各個精明能幹,刁鑽的問題讓他覺得自己多說幾句都顯得無比愚蠢。
“我看了你的方案,第三個的确讓人眼前一亮,我想這多虧你的文學基礎。”
鬼切倒沒有遇知音的感覺,他深知這個時代的文藝與商業糾纏,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的方案在販賣情懷,他謙虛地說:“經驗不足,只好掉書袋。”
總監點了點頭,模棱兩可的态度,他又問:“你有什麽未來的規劃嗎?”
鬼切愣住了,那堵牆再一次推到他面前,他下意識想說“沒有”,但是短短一秒鐘,他覺得自己看出年輕總監眼裏的一絲期許,他頓時明白過來,不是自己在尋找知音,而是總監在尋找知音。
“有,我想成為合夥人,保護創意和內容。”
如果他做到上司的位置,說這種話還會有幾分信服力,但現在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策劃師,雙手空空,徒留一堆創意過頭而曲高和寡的點子。
“太好了,”總監舒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會說你想換份工作之類的,這樣我就不方便把你挖過來了。”
“嗯?”
“跟着我幹吧,鬼切,我也想給創意和內容留空間。”
鬼切出門的時候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夢。
新一輪的項目合作馬不停蹄地開始,設計部本來就有大量項目堆在那裏,裏面的人忙個團團轉,商務部那邊還時不時來催,但鬼切所在的公司面對投資較大的項目不會提前給出效果圖,而是總監把控質量,雙方不斷洽談,反複修改創意方案,最後一錘定音,緊跟着的投放才會開始。
鬼切被破格提升成為項目負責人,跟在總監身邊三天兩頭去和客戶談方案,這一次他只寫了三版,在總監巧妙的話術下對方竟然真的接受了鬼切試圖強調的人文內涵。
鬼切欣喜若狂,忍不住盯着總監笑,總監忍俊不禁,在回去的路上問他:“你都不好奇為什麽我讓你來負責這個項目嗎?”
鬼切過慣了由他人操控命運的寡淡日子,對于人情世故的想象力低于藝術領悟,他迷茫地想了想,最後總監沒忍住先一步告訴他:“你記不記得去年你做了一個科技金融展廳的項目?”
“記得。”
“當時我還在另外一家公司,和源氏競争這個項目,沒想到輸了,我當時可對我們的方案自信滿滿。”
鬼切覺得有些尴尬。
總監卻說:“那一次我本來打算私下找你,問問你為什麽會有那樣精彩的想法,但我攔下你的時候你漫不經心對我說了一句‘失禮了’,就提前走了出去。”
鬼切覺得總監再講下去他會提出離職。
總監坐在車裏,忽得轉過頭看着他說:“你知不知道月神手套的故事?”
鬼切在他塞滿了民間故事和傳說的腦子裏搜尋一圈,發現沒有線索,搖了搖頭。
“月神有一次與太陽神打架,因為沒戴手套被太陽燙傷了,所以失敗了,從此只能在夜間出現,後來星星告訴月神,如果當時他有一雙手套,就不會失敗。”
“我一直覺得自己差一雙手套,但是那次看見了你,我覺得我自己才是手套。”
鬼切完全沉浸在這個荒誕不經的故事裏,後來他回去問了問自己當年的老師、同學甚至翻了一整本民間故事集,都沒有發現這故事的來源,最後衆人達成一致:總監源賴光在胡扯。
只有一個同學貼心地告訴鬼切:也許他是在告白。
鬼切看到那條消息的時候正在喝咖啡,項目已經進行到末尾,展廳很快就可以進行展示,他被這句話嗆到了,一辦公室的人都看着他,他擺擺手面紅耳赤地出去,卻在走廊上遇到了源賴光。
他想轉身而逃,源賴光在身後說:“鬼切,完成項目後我們去居酒屋喝酒吧,我可以送你回家。”
不太好吧。
那天晚上他卻敞開了肚皮喝,忘記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睡意朦胧裏一直有人攬着他的肩膀,他覺得自己被什麽溫暖的存在裹了起來,讓他刀槍不入、勇敢萬分,未來不再是失敗的預定——
就好像戴了手套的月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