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鈴聲一響
#“或一座威尼斯教堂裏的一行模糊不清的字會突然成為本來沒有焦點的宇宙的中心。”
01
他喜歡一個人靜靜坐在一邊想事情。
也沒什麽可想的,很久之前,他就養成了放空的習慣,不去想快樂的事,也不去想悲傷的事,靈魂在無邊無際的大海裏游弋,波浪滔天,總讓他猝不及防地被浪頭卷下去,每掉進海裏一次,他的心就跟着疼一下。
茨木這個時候就會眨眨眼睛,想通過這個動作緩解疼痛,身後的鬼族走來走去,嘴裏念念有詞,內容通常是再殺多一點的人,再喝多一點的血,如此一來大江山就能稱霸世界,連高天原也得臣服腳下。
茨木覺得這些想法殘酷無比、白日做夢。
但他是個啞巴,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也不喜歡像其他鬼族一樣聽到異見者的聲音就把對方殺掉,所以他靜靜待在一邊,看着遠處的山岳神再一次因為體內的天人靈體碎片而暴動,吼聲震破天際,沒有一只小鳥經過,磅礴的落日餘晖灑滿整個大江山,卻毫無暖意,空氣中的血腥氣給光線蒙上了暗紅色,有些駭人。
伴随着大地的陣陣顫栗,茨木站起身來,腳下一用勁兒,飛身至山岳神肩頭,處在暴走狀态的山岳神伸出手臂狠狠砸向自己的肩,茨木穩住身體稍微往內一靠,巨大的拳頭擦身而過,塵土飛揚,茨木臉上沒什麽表情,他伸出手撫摸山岳神的脖子,像是在安慰一只因為失落而發脾氣的貓。
山岳神果真安靜下來,雙足釘着的鐵鏈也垂在了地上,但是茨木知道這代表山岳神的意志再一次被天人靈體控制,又會發布一些他很想拒絕但是又不能拒絕的命令。
“茨木,我的好孩子,鬼域那些人又來過了嗎?”
茨木無法說話,只好伸手在山岳神肩頭寫字,他跪在那裏寫得磕磕絆絆——來過了,但已經走了。
“走了?你為什麽不把他們全部殺死?”
聽慣了這樣的話,茨木眨了眨眼,繼續寫——他們很強。
“你是我親手養大的孩子,是大江山最強的人,也敗了嗎?”
——嗯,紅頭發的那個人很厲害。
“我聽見有人說你總是手下留情,從來不肯傷他們性命,這是真的嗎?”
茨木又眨眨眼——無稽之談。
02
暫居于鬼域的鬼族都知道茨木,每每想起山岳神麾下最厲害的這個人,他們反而生出幾分奪得勝利的信心,因為茨木有一顆仁慈之心,這是山岳神其他的手下所缺乏的,因而在戰場上顯得可笑又可貴,仿佛印證着彼此同為鬼族應有幫扶之意的道理。
這一次茨木追得很遠,單槍匹馬闖進鬼域來,酒吞抓住時機只身相抗,沒想到贏了那個一直和他作對的白發鬼。
茨木被鎖在鬼域一角,還是很平靜的樣子,一度讓酒吞擔心這是不是騙局,于是酒吞問:“你為什麽要幫山岳神?”
茨木看了他一眼,金色的眼睛裏閃爍着不明的光,他眨了一下眼睛,接着又眨一下,像是個天真無害的孩童,酒吞差一點就信了。
喂喂,冷靜一下,酒吞,你面前的可是山岳神手底下最厲害的大将。
“問你話呢。”酒吞說。
這時有人走近說:“大哥,他好像是個啞巴。”
酒吞挑挑眉,看向茨木,也不知道為誰的殘缺感到抱歉,他很快收回了視線,問:“是這樣嗎?”
這一次茨木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但我還是好奇,你為什麽又幫山岳神又不傷害我們,每次都是把我的人揍暈了丢回來?”
茨木被綁着雙手,無法寫字,只好就這麽看着酒吞,酒吞被看得無所适從,離開的時候揮了揮手,說:“放他走吧。”
“大哥,這不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有他在,也免得這場戰場火勢延綿了,我們畢竟是同族。”
茨木突然愣住了,睜大雙眼一直看着酒吞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鬼域瘴氣缭繞,不是宜居之處,人間唯剩大江山容得下他們,而現在這片土地也被山岳神控制了。
這也是他的想法,茨木心中的那片大海風平浪靜。
03
山岳神徹底被天人靈體碎片控制,所以他聽了谏言,砍了茨木的一條手臂,折了茨木的一只角,随後派人把茨木丢在鬼域入口前。
酒吞到的時候,看着那蜷成一團的同族,憤怒交雜着心痛一起湧上來,他喘着氣,伏在一旁問:“喂,聽得到我說話嗎?”
——嗯。
茨木無法動彈,周身上下都被微小的疼痛包裹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刀刃割一下,他閉着眼睛,意志慢慢在疼痛下模糊起來。
徹底暈過去之前他覺得有人在碰他的角,手上的那一只,動作很輕,是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溫柔。
茨木在鬼域待了很長的時間,他也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待着,但是很明顯,鬼域中不存在這樣的空間,瘴氣在外面張牙舞爪,所有人都不得不聚在一起,共同抵抗瘴氣的進一步擴散。
茨木每走到一處,旁邊的人就離得他遠一些,茨木習慣了獨來獨往,并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
但酒吞向來是個熱心的首領,不忍看着茨木處處受排擠,便總把他帶在身邊,就當收了條沉默的狼犬。
酒吞問:“山岳神,是對你很重要的人嗎?”
狼犬點點頭,在酒吞掌心一筆一劃寫——他把我撫養成人。
這是兩個人的特殊交流方式,還是酒吞提出來的,第一次實踐的時候,茨木似乎還不太适應和旁人這麽近的距離,寫字的時候故意站得很遠。
“那你很恨我們這些人嗎?”
——不恨,我猜想,也許有兩全的方式吧。
酒吞為這個念頭笑起來,說:“遇見你之前,我以為是沒有這種方式的。”
茨木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酒吞說:“大江山與鬼域之争,說到底,還是同族相殘,我不想看見這種局面。”
“你馬上,就看不見了。”茨木突然說了話。
酒吞還來不及為茨木原來會說話感到喜悅,就被茨木身上那股邪氣撞了出去。
酒吞看見茨木的斷臂剎那間長出新的手來,冒着紫色的煙霧,裹挾着壓倒性的力量。
周圍鬼族一下子警惕起來,還來不及準備,就被失去意志的茨木劃破了胸膛。
酒吞看着那飛濺出來的血花,攥緊了拳頭,不僅為了被傷害的鬼族,也為了被傷害的天真願望,還為了失去故土一直流浪的心靈。
酒吞任由自己被這股恨意包裹,沖上前去,趁着茨木被纏住,從背後一手貫穿了茨木的胸膛,茨木身體一滞,下一秒卻握緊了酒吞的手,酒吞手臂上源源不斷的力量抵擋着靈體碎片的侵蝕,茨木拼了命似的在酒吞手掌畫着什麽——趁現在。
酒吞反應過來,朝旁邊的人大喊:“快!”
頭顱跌落,血液噴濺,殺戮以殺戮相止,從沒有人回望那些敦厚的心願被怎樣地摧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