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是人是妖
篝火通明的宴席, 氣氛依舊熱烈,甚至因為皇帝不在,衆人更加放松, 喝起酒來愈發潇灑肆意。
好在赫連煜跟張瑩琇均不喜那等輕浮之事, 男賓的酒水,全是太監負責, 宮女只負責打下手, 甚至主力照顧女賓。
這陣仗, 久經官場的諸位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男人劃拳喝酒,女眷談天說笑,倒也樂呵。只是鑼鼓喧嚣、歌舞熱鬧, 遠處傳來雷鳴聲時,大夥毫無所覺。
有人注意到了, 只随口道:“晚些或許要下雨了。”
旁邊人不以為然:“你看看這天,月朗星稀,怎會下雨呢?”
“也是。”
這件小事兒便過去了。
喧嚣依舊。
當京衛指揮使章大人帶着一大群人走進明亮的場地中時,所有人都還未反應過來。
喝得醺醺然的順天府尹直接朝他嚷道:“老章你跑哪兒去了?是不是躲酒去了??你什麽時候這麽慫——诶, 扯我幹嘛?”
旁人隔着袖子狠狠掐了他一把,低聲呵道:“老周你看清楚點!”
順天府尹吃痛, 好歹是恢複些許神志。他定睛望去,明亮的篝火旁,是他熟悉的京衛指揮使不錯,但這位同僚身上, 卻不是獵裝, 更不是華服,甚至不是日常衣物。
他穿的是——鎖甲。
順天府尹驚疑不定,擦了擦眼睛, 仔細再看。
不光老友穿了鎖甲,他身後的士兵們,也全都持槍配刀。
篝火映照之下,刀槍鎖甲泛着冰冷的光。
順天府尹的酒徹底醒了。
他看着京衛指揮使,驚怒交加道:“章宏深,你不要命了?!”倆人頗有私交,又有酒力在身,他下意識便訓斥出口了。
章宏深卻沒有答話,只朝他點了點頭,然後皺眉,環視四周。
察覺不妥,管理宴席現場的容嬷嬷、任嬷嬷連忙讓人将鼓樂歌舞停下。
四周很快安靜了下來。
章宏深滿意了,拱了拱手,道:“擾了諸位大人的酒興,是卑職的不是,卑職在此賠罪了。”
吏部尚書站出來,驚疑不定地看看士兵,再看他:“章大人,你私調營兵——”
章宏深笑笑:“辛大人稍安勿躁,且聽卑職仔細道來。”他朝後邊擺擺手,“給各位大人們看看。”
“是。”
鎖甲士兵們齊聲大喝,迅速分散開來,露出被圍在中間五花大綁、灰頭土臉的黑衣人。
部分黑衣人的衣衫頭發仿佛燎了火般,帶着焦黑的卷翹;帶着傷的更不在少數。
衆人驚了,女眷們更是低呼出聲,紛紛往後退。
“怎麽回事?”順天府尹擰眉看着章宏深,“這些是什麽人?”
章宏深拱手:“卑職不敢妄言——”
“皇上駕到!皇後駕到!”
尖利嗓音打破寧靜夜空。
所有人都矮了一截,朝着聲音方向行禮。
一隊鎖甲加身、手持□□的侍衛簇擁着赫連煜、張瑩琇穿過人群,走進場中。
“免禮了。”赫連煜掌心向上,做了個托舉動作。
“謝皇上。”衆人直起腰。
這一直腰不得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人——被堵着嘴、五花大綁扔在帝後跟前的庸親王,赫連燊。
結合那群灰頭土臉的黑衣人,所有人腦中都浮現不祥預感。
注意到衆人驚恐交加的視線,赫連煜滿意極了。他環視一周,淡淡道:“章愛卿押解過來的反賊,都看到了吧?”
反賊?
庸親王?
衆人倒吸了口涼氣。
“章愛卿,你說。”
“是。”章宏深拱了拱手,簡明扼要地開始介紹此事始末。
簡而言之,庸親王集結私兵,趁帝後巡獵獵場、防護薄弱之時,闖入行宮範圍,意圖弑帝奪位。
所幸,負責護衛帝後安危的京衛指揮使章宏深察覺不妥,及時帶人攔截,并重挫其隊,俘獲主謀庸親王并其私兵……
章宏深在場中講得抑揚頓挫,赫連煜卻已拉着張瑩琇坐回主桌。
待長福送上茶水,場中的章宏深也說完了。
場中死一般的寂靜。
夜風吹得篝火呼呼作響,卻襯得此刻的安靜愈發吓人。
赫連煜看向地上狼狽的赫連燊,道:“讓赫連燊說說。”
他其實怒極,只是極力壓住自己欲殺人的煞氣——瑩琇已經吓得不輕,他若是動手,定會讓她生懼。
當初杖斃宮女時,她已是那等反應,他不能在她面前太過……率性。
不過,罪魁禍首卻是無需客氣——既已徹底撕破臉,也不必裝兄友弟恭,直呼其名已是客氣。
他這一句出口,衆人便知此事關鍵者,皆目光複雜地看向赫連燊。
站在赫連燊身側的安貴俯身,解開勒住其口舌的布帶。
赫連燊呸了聲,閉上眼睛,不說話。
赫連煜眼也不擡,淡淡道:“若是你無話可說,那你一府一百三十二條性命,以及後宮的成氏——”
赫連燊瞬間被激怒:“赫連煜你還有人性嗎?”
赫連煜頓了頓,瞟了眼那群黑衣私兵,道:“若是朕沒有人性,這些人,朕會一個不留。”
赫連燊:……
他直接閉嘴不言。
圍觀衆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張瑩琇跟着望向那群被兵丁包圍的黑衣人,打了個哆嗦。
仿佛一直看着下頭的赫連煜卻立馬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柔荑,抓在手心輕輕摩挲。
張瑩琇垂下眼睑,盯着那骨節分明的長指,不知道在想什麽。
赫連煜以為她放松了些,才接着朝赫連燊道:“既然你無話可說,那朕說。”
他揮了下手。
托着筆墨紙硯的長貴上前兩步,跪在他下首一幾前,開始鋪金絲布帛、筆墨硯臺。
這是要當場寫聖旨了。
翰林院學士定了定心神,朝上首的赫連煜行了一禮,恭敬地走至長貴那兒,跪坐下來,提筆蘸墨,候旨。
赫連煜目不斜視,慢慢開口:“先帝中道崩殂,蒙先帝不棄,得封大位,誠宜愛敬弟兄——”
“別惺惺作态了。”赫連燊聽不下去了,直接打斷他,道,“成王敗寇,我既然輸了我認栽,要殺要剮随你便。你若是真念幾分兄弟情義,便不要為難我母妃、妻兒。”
赫連煜看着他:“你在跟朕談條件?”
赫連燊咬牙切齒:“是,論卑鄙無恥,我不及你。連父皇你都能下手,還有什麽是你做不出來的?”
此話一出,本就在裝鹌鹑的諸位大臣更是恨不得将腦袋埋進胸裏。
裴成翰皺眉,站出來,朝地上的赫連燊拱了拱手:“此事非同小可,庸親王萬不可胡言。先帝駕鶴之時,微臣有幸伺候左右,微臣可證明,皇上對先帝并無半分不敬,更不會有傳聞的弑父之舉。”
他掃向四周,加大音量,“彼時,除微臣外,還有常大人、陳大人、方大人等同僚在場,諸位若有不信,也可以請大人們出來質詢。”
當然,就是這麽一說。這幾位大人都是先帝重用的老臣,年歲都高,折騰不起,并沒有參與此次圍獵。
故而,赫連燊極其不屑:“就聽你一面之詞?誰不知道父皇一直看重二哥,臨到頭突然換人?誰信啊?”
“四弟需要胡說!”聽到他提及老二,老大赫連烨忙站出來制止他。
赫連燊艱難地扭過腦袋:“大哥你也別裝好人了,難道你也信了他們的鬼話嗎?”
赫連烨急了:“那段時間我們天天都能見着父皇,你覺得父皇神志不清了嗎?他既然選了老三,必定有他的道理……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執著這些作甚?”
赫連煜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争吵,茶幾遮擋後的大掌卻握着張瑩琇的柔荑輕輕揉捏。
張瑩琇猶自發呆。
躺在地上的赫連燊冷笑:“我執著?我執著什麽?我就是不服!憑什麽我們兢兢業業習文閱史,還不如他一個屁都沒學過的——”
赫連烨急忙打斷他:“四弟你怕是魔怔了,皇上才華橫溢、學富五車,豈是我等可比拟的?”
“好一個才華橫溢、學富五車!”赫連燊大笑,“一個冷宮長大的皇子,竟然能才華橫溢、學富五車?!難不成這才華學識,還能從天上掉下來不成?”
他仿佛想起什麽,雙目陡然圓睜,驚叫道,“對,這丫肯定有什麽妖法!不,說不定這家夥根本不是我們的兄弟、也不是我們赫連家的人——”
“四弟!休要胡說八道!”赫連烨心驚肉跳打斷他。
這些年來,後宮一直謠傳皇三子非先帝親子,當年的麗妃也正是因此被打入冷宮。待赫連煜登基後,這謠言更是越傳越烈。四弟提起這茬,莫不是嫌死得不夠快?
赫連燊卻亢奮異常,甚至開始拼命掙紮:“他肯定有問題。他太多問題了!方才在谷外,他竟然還能引來天雷,炸傷我無數兄弟——這家夥不是人!你們趕緊抓住他,他一定不是人——”
“四弟!!”赫連烨大驚失色,飛奔過去捂住他嘴巴,怒瞪向安貴,“愣着幹什麽?給我堵了他的嘴!”
安貴卻不聽他的,只安靜地站在邊上。
赫連烨只得緊張地看向上座:“皇上,四弟這是魔怔了,您……唉,望您法外開恩。”
赫連煜挑眉:“都說完了?”
被捂住嘴的赫連燊“唔唔”着不停掙紮。
赫連烨索性整個人壓上去,摁住他不讓他開口,面上則朝着上座賠笑:“皇上請說!”
赫連煜看着掙紮不已的赫連燊:“四弟是不是對方才的天雷心存疑惑?”
赫連燊停住掙紮。
連赫連烨也懵了。話題怎、怎麽跳到這裏?
赫連煜也沒真要他們回答,只朝章宏深招手:“推上來。”
“是。”
章宏深轉頭,一揮手,立馬有倆人奔出隊伍,消失在黑暗之中。
大臣們更懵了。這一開始的謀反篡位之亂,怎麽吵着吵着,變成議論皇上是人是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