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簡幸是半夜開始發燒的?, 身體和心理的?痛楚像海水倒灌一?樣湧來?,濕漉漉地包裹了她的?全身。
她迷迷糊糊聽到呂誠喚她的?名字,睜開眼, 對上呂誠焦急心疼的?目光。
她嘴唇幹得裂開,卻?還是扯唇笑了笑說:“我沒事。”
呂誠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坐在床沿邊沉默。
這是一?間只有不到二?十平的?小屋子,竈臺和衛生間在外面?,屋裏只能放下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簡易組裝衣櫃。
燈泡好像也壞掉了,光線昏暗, 照在呂誠臉上顯得他表情更加沉默。
簡幸來?之前, 呂誠在牆上釘了兩顆釘子,拴了一?根繩, 繩子挂着一?個床單, 把一?張一?米五的?床, 隔成他們父女之間男女有別的?兩個小小世界。
這會兒簡幸躺着,呂誠把床單拉開了一?點?,時不時問簡幸要不要喝水。
簡幸怕喝多?了上廁所,忍得嘴巴起皮才會小小喝一?口。
呂誠沒忍住,把杯子放下, 起身走了。
他轉身之前, 簡幸看到他眼角染了很深的?紅。
她喚:“爸……”
呂誠沒有回頭, 脊背佝偻着。
他聲音很低,帶着隐忍和沙啞, “我出去抽煙,你先睡。”
簡幸看着他把門?打開又關上, 冷風見縫插針鑽進來?,吹得人又清醒又迷茫。
她本來?覺得, 掙脫簡茹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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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有爸。
可?現在,她靠在布料粗糙的?枕頭上,看着旁邊呂誠的?位置連個枕頭都沒有,只能把棉衣疊起來?當枕頭,忽然覺得自己好麻煩。
她為什麽,總是那麽麻煩。
呂誠這間屋子關上門?沒比外面?暖和多?少,簡幸這場病來?勢洶洶,好像她過去隐忍的?一?切要連本帶利地吞噬掉她什麽。
年二?十九,簡幸不得已打了吊水。
診所早就沒人了,她只能去醫院。
呂誠為她前前後後的?跑,一?會兒問她冷不冷,一?會兒問她餓不餓。
簡幸見不得他為自己奔波,拽着他說:“你坐着,都說了我不餓。”
呂誠還是局促,也很拘謹。
他想把什麽都給女兒,行動起來?才意識到自己什麽都沒有。
他說不出什麽,只會說一?句:“是爸沒本事。”
簡幸不想聽這些,假裝犯困地閉眼。
除夕,呂誠炖了魚湯和排骨,炒了個青椒雞蛋,又炒了個素三鮮。
桌子是小四?方桌,很矮,搭配的?凳子更矮。
簡幸坐在其中一?個,捧着魚湯喝了大?半碗,喝完說:“你做飯越來?越好吃了。”
呂誠挺高興,不停地給她夾菜夾肉。
這屋裏沒電視,看不了春晚。
但是拉開窗簾,能看到很多?煙花,炮竹聲也從未間斷。
簡幸懷裏抱着暖水袋,睡覺前跟呂誠說:“爸,新?年快樂。”
呂誠說:“明年要更好。”
簡幸說:“會的?。”
屋裏燈關了,床單拉起來?,簡幸翻了個身,鑽到被?子裏去。
她的?手?腳冰涼,心卻?跳得極快。
黑暗把什麽都放大?了,包括她那點?卑微的?小心翼翼。
班級群大?家都在互相祝賀,話題從春晚聊到放炮,偶爾有人讨嫌地問大?家寒假作業做到哪了,被?一?群人喊着踢出去。
這人瞎起哄地@了徐正清,讓大?班長出來?主持公道。
[水到渠正]:大?過年的?,不要拖我下水。
一?句話惹得其他人紛紛發鼓掌的?表情包。
又一?年過去了。
和她完全不一?樣的?是,他每一?個新?年都比舊歷更加讓人充滿期待。
他像天邊的?谪仙,永遠沒有凡人的?煩惱。
而她,連成為凡人,都舉步維艱。
簡幸終究沒有打擾徐正清,她把徐正清的?窗口點?開退出,無數次。
最後,只在群裏說了句:“祝大?家新?年快樂。”
偷偷,祝你新?年快樂。
初三,呂誠複工。
白天走得早,晚上回得遲。
簡幸一?個人在家,不覺得空,也不再像從前那樣争分奪秒珍惜獨處的?每一?刻。
她開始享受。
下午陳煙白給她打電話,簡幸問她老家具體發生了什麽事。
陳煙白說:“好像是……額,感覺有點?離譜,就是我媽,我媽有個好朋友,二?婚嫁了南方一?個富豪,現在要資助我上大?學。”
簡幸問:“那你要接受嗎?”
陳煙白問:“我為什麽不接受?”
簡幸笑了,“我覺得你也應該接受。”
陳煙白說:“是啊,狗屁的?自尊心啊,未來?才是王道,我已經跟她談好了,明年你高三,加把勁沖刺,我也去報個班,咱們一?起沖!”
簡幸說:“好。”
晚飯簡幸自己随便熱的?飯,江別深飯點?發來?短信,沒談補習班的?事情,只問她明天有沒有空出去吃飯。
簡幸不想跟他繞彎子,直接問能不能把易和唐也帶出來?。
江別深這才問:你呢?阿姨有為難你嗎?
為不為難的?,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的?。
簡幸也不想撒謊給簡茹披什麽好人皮,就略過了這個問題。
她說:替我跟易校長道歉,太抱歉了。
江別深:沒事,他又沒放在心上。
簡幸:嗯。
江別深:那明天還出來?嗎?
簡幸:可?以啊,想吃什麽?我請你們。
江別深:嚯,好大?的?口氣?,壓歲錢拿了多?少啊?
簡幸:夠你吃的?。
江別深:那就石條街走起來??
和縣有個特色面?,石條街有一?家做得很出名。
早上呂誠走之前,簡幸跟他說了自己要出去一?趟的?事情,呂誠二?話沒說給了簡幸一?百塊錢。
簡幸說:“我有錢。”
“拿着,”呂誠說,“壓歲錢。”
簡幸沒再說什麽,只是看到呂誠出門?時,神色疲憊地打了個呵欠。
門?關上,簡幸沒挪開目光。
她在床邊坐了很久,才起身拿自己的?藥。
沒剩多?少了,眼下這個情況,并不适合再去開新?的?。
簡幸盯着掌心的?藥看了好一?會兒,把其中一?粒掰成了三份。
她只吃了其中一?小份。
是簡幸先到的?石條街,過年沒什麽人,她直奔目的?地,進門?才發現江別深已經到了。
只有他自己。
簡幸坐過去問:“易校長呢?”
“校什麽長,充其量就是一?個學長,”江別深伸手?示意老板過來?,簡單粗暴點?了兩碗面?,每碗各加一?個雞蛋,又點?了一?小份羊蠍子,期間詢問簡幸,“能吃辣嗎?”
簡幸說:“中辣就行。”
老板走後,江別深才繼續說:“他有事,忙着走親戚。”
簡幸“哦”了一?聲。
江別深看了眼簡幸,半調侃地說:“來?,擡頭我看看。”
簡幸有點?懵地擡頭。
江別深只看一?眼就說:“狀态不行啊。”
簡幸收回目光,“嗯”了一?聲沒反駁。
江別深問:“睡着了嗎?”
簡幸說:“沒。”
似乎是在江別深意料之中,他“嗯”一?聲說:“那一?會兒跟我去看看。”
簡幸拒絕了。
“不用,”她說,“看不出什麽的?。”
江別深:“我姑奶要是聽到這話,血壓能升到20你信不信。”
簡幸埋頭吃飯。
飯後簡幸結的?帳,江別深倒是一?句沒客氣?。
倆人出了店,江別深就往嘴裏叼起了煙,也是這時,簡幸才看到他手?裏還拎了一?個手?提袋。
倆人走出石條街,一?路走到了文明路,拐進公園的?時候,簡幸猶豫了一?下。
她只停頓了一?秒,江別深就察覺了,問:“怎麽了?”
簡幸這次沒隐瞞,說:“我媽可?能在前面?。”
江別深“哦”一?聲,他一?句不多?問,只說:“那從這邊走?”
簡幸說:“你去哪?”
江別深說:“送你回家啊。”
簡幸說:“不用。”
大?白天的?,送不送确實沒差。
江別深又問:“醫院真不去了?”
“嗯,下次再說吧。”
“那行,”江別深一?伸手?,把手?提袋遞過來?,“新?年禮物。”
簡幸接過,“謝謝。”
“你還真不客氣?。”
簡幸反問:“你需要我客氣?嗎?”
江別深笑,“那你至少還禮吧?”
“剛才不是請你吃飯了嗎?”
江別深一?頓,神色認真喚了聲:“簡幸。”
簡幸沒吭聲。
江別深說:“你去考律師吧,國家需要你。”
簡幸露出了笑。
回到家,簡幸把手?提袋的?東西拿出來?。
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簡幸看過的?。
她相信江別深知道這本書她看過了,那為什麽還要送她這本?
正疑惑着,簡幸随手?一?翻,書裏夾着的?一?個樹葉形狀的?書簽掉了下來?。
一?串英文。
簡幸看得懂,譯成中文是:我怎能把你比作夏天?你比她更可?愛,更溫婉。
簡幸捏着書簽,盯看黑色的?字跡。
有點?像徐正清的?字跡。
又不太像。
所以江別深是在做什麽?
模仿徐正清的?字跡,然後送給她?
簡幸失笑,垂眸間,眼底是濃濃的?嘲意。
她很感謝江別深,甚至覺得他可?愛。
她想嘲諷的?,是她自己。
只是她自己。
晚上九點?半,呂誠敲門?回來?。
簡幸今晚有點?犯困,但是閉上眼睛,腦子有一?片清醒。
她聽到了呂誠的?敲門?聲,很想起身,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起身了,像做夢一?樣。
可?一?晃神,又能察覺自己在床上躺着。
直到門?被?推開,她在朦胧中聽到呂誠喊她。
她喃喃地應了兩聲,最後在呂誠試圖把她背起來?的?時候,一?下子清醒了。
腦子裏的?那根弦也是一?瞬間繃緊的?。
簡幸睜了睜眼睛,反應過來?說:“我……我剛才睡着了。”
呂誠把她放下,臉色很嚴肅:“你是睡着了嗎?你是昏了!”
簡幸閉上眼,揉了揉太陽穴。
呂誠開始拿鞋拿衣服,“走,去醫院。”
簡幸松開手?,小聲說:“不用去。”
呂誠說:“不去怎麽知道怎麽回事?你現在可?是高中生,任何事情都不能馬虎。”
簡幸怔怔的?,幾秒後說:“我知道我怎麽回事。”
呂誠一?愣。
簡幸低着頭,摳了摳指甲說:“我……有點?抑郁,挺長時間了,确診了,但是我覺得還好其實,沒有特別難受。我今天暈……應該是我斷藥斷的?。”
沉默。
一?分鐘後,呂誠放下了鞋,放下了懷裏的?衣服。
他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去了門?外。
沒多?久,簡幸聞到了很濃的?煙味。
她還聽到了,年過半百、歷經風霜、始終沉默的?男人,發出了悲傷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