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河運生意
夜幕降臨, 三進宅裏的燈彩逐步被下人們點燃挂起,橙光暖色,靜谧宜人。
蘇明妩梳洗完從淨室裏走出, 穿着刺金雲繡的寝衣, 外罩了件緋色刻絲添花薄鬥篷用來遮擋。
內院不是前頭符栾往常住的那處, 晚上不會有男丁允許進院, 是以正中住的那間正開着門, 通通清涼晚風。
蘇明妩坐在床沿, 赤着腳, 踩在綠螢剛鋪好的猩紅裯毯上。
她的小腿白皙勻稱, 踝骨精致, 如珍珠般圓潤細膩,玉足也很是秀美。
綠螢抱着石臼進門時,看到此情景, 急着擺下手中物件,上前捂住蘇明妩的足胫,“王妃, 您瞧瞧都涼了, 怎的能自己偷偷褪了羅襪!”
蘇明妩看着綠螢重替她套上銀絲襪,輕聲埋怨了句, “我熱嘛。”
她現在是手裏捧着手爐, 懷腰纏挂了個小銅爐, 背後的被褥裏還藏了個湯婆子。
這都快轉夏了, 她能不嫌暖和麽。
“熱的才好,王妃您忍忍,我娘說,年紀輕時覺不出, 再過兩年,就能曉得小心護養的好處了。”
綠螢從進了內院開始就叽叽喳喳地說:這時候該全身熱乎才行,于是趁着蘇明妩沐浴,準備了諸多。還學起蘇宅的閨房,在地上鋪了層軟毯,讓王妃平日裏踩着玩兒。
綠螢冒失起來是冒失,但對蘇明妩也是真心的好和在意。
蘇明妩覺得自己太有福氣,除了嫁的不是兩情相悅的男子,但是誰又能真嫁給自己喜歡且品行高尚的人呢。
“綠螢,你別麻煩了,我疼勁兒過去,現在沒事。”
綠螢剛淨完手,端起石臼準備舂膳房拿來的姜,“奴婢閑着也是閑着,這是奴婢老家的土方子,兌熱水喝了可舒坦呢,王妃您試試嘛。”
蘇明妩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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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螢搗到一半,嘆了口氣,閑扯道:“王妃,奴婢也不喜歡王爺了。”
蘇明妩了解小丫鬟說的所謂喜歡的含義,笑道:“喲,怎麽說。”
“本來覺得,王爺待王妃有幾分真心,瞧王爺常常留宿,還花心思送王妃歸寧。但是,”綠螢停下手勢,側過頭,嘟囔:“奴婢在膳房聽說,王爺下了馬車直接去嫚兒夫人那裏。”
“...哦。”
“好歹也要關心一下王妃麽。”
“他關心我,又不能讓我舒服點,還不如綠螢你的姜湯呢。”
蘇明妩不是很将此事放在心上,符栾從綠螢那得知她來了葵水,當然會去其他房裏過夜,就算不是今晚,明晚後晚也會去。
難不成符栾得因為她,禁欲吃齋?符栾接下來五六日有沒有情欲是一回事,特意為了她忍讓,那是絕無可能。
蘇明妩雖說不疼,但腰腹還有微微發酸,這難得的符栾鐵定不來打擾的悠閑時光,她不想多提起他。
蘇明妩縮回腿鑽進了棉被,舒舒服服地給自己裹成球圈兒,“綠螢,你家裏有幾個人吶。”
“唔,有娘和弟弟。”
蘇明妩點頭,綠螢前世不怎麽講自己的事,大概是看她自顧不暇,不過,她聽管家說過綠螢的爹走得早,寡婦帶大一雙兒女,過程可想而知的心酸。
要不然,也不用綠螢從八、九歲開始就到處尋差事,年紀不大做過好幾家的臨時幫工。
“你弟弟現下還在讀書?”
“王妃,奴婢的弟弟不上學,他,他不太愛說話。”綠螢的聲音有些低,她也不想這樣說自己的弟弟,“他真的不是不聰明,就是不喜歡說話,也不願見人。”
蘇明妩聽這語氣,明白定是有許多人嘲笑綠螢的弟弟。她記得前世,很多年後在涼州見過他來找綠螢,小夥子模樣端正,寡言少語,但很能吃苦。
從京華拎着兩個重重的酸菜壇子,說是母親要他帶給綠螢的恩人嘗鮮。
當然了,她就是綠螢信裏說的恩人,不過替他們家還了幾十兩銀子的債,讓他們記挂好些年,綠螢也不肯贖契嫁人,只賴着陪她。
眼前的綠螢,比起當時蹉跎多年的樣子,真的稚嫩好多啊。
綠螢低着頭,“王妃,您怎的想起問奴婢這事兒。”
“随便問問。”
綠螢回過頭,卻忽然紅了眼眶,“王妃,您不會,不帶奴婢去涼州吧。”
她看着蘇明妩,心裏很是苦楚。當初為了掙銀子進王府裏打短工,不是她不想賣全契,而是李泰慶要的就是京華不足兩個月的臨時丫鬟。
王妃待她是幾個東家裏最好的,她恨不得天天守護。
綠螢心裏有點底,只要開口求一求王妃,是能跟着去涼州的,不管如何她不能少了這份好差事掙錢還債,更不想失去那麽好的主子。
然而,最近看蘇明妩忙碌,她總忘了提,今天說到,王妃卻問起她家裏人,這讓她非常心慌。
蘇明妩見綠螢肩膀聳動,一副要哭的樣子,蹙着眉從床上攀下,踏着長布毯小跑到她身邊,“怎麽了呀,聊聊家常,你怎麽還能哭的?”
丫鬟淚眼婆娑,咬着牙不發出聲,“王妃,對,對不起。”
蘇明妩攬住她,寬慰道:“好了,我沒怪你,哭就哭,有甚麽關系。”
父親以前每次罵她,她也哭,父親就常說她是扮得可憐,嫁了人不能叫人瞧見晦氣。
可她從來不覺得哭是件難堪的事,人難過,怎麽就不能哭了。
蘇明妩将她拉近,摸着她的背,想起綠螢在她前世死前說的那句,安撫道:“綠螢,日子總是一天好過一天的。”
“我不帶你去還帶誰去呢,你這輩子都跟定我,逃都逃不掉了。”
綠螢圓兜兜的臉擡起,“真的麽?”
蘇明妩笑哼了聲,故意甩手道:“不信就罷了,你走試試。”
“奴婢信的!”
綠螢比蘇明妩年紀小,破涕為笑的很容易,“王妃,奴婢搗好姜茸,先給您泡碗熱茶去。”
蘇明妩拉住她,直接坐在毛毯上,“慢着,綠螢,我真的有事與你商量,你再說說你弟弟的事。”
“啊...是。”
綠螢難免狐疑,但還是說道:“奴婢的弟弟會算術,會識字,他就是不會講話,小時候學堂嫌棄他不給收,奴婢都不曉得,他是跑哪兒學的。”
“嗯,找大夫看了麽?”
“找了,大夫看了也不明白,只說他撞了邪,魔怔。”
“有多會算術啊?”
“奴婢覺得他會,家裏欠的債和利息,都是他算的,沒出錯過,而且他學東西特別快。”
蘇明妩聽完,頓了頓,揮手道:“你先去泡茶罷。”
“是。”
蘇明妩一開始就不是随便問問,她在家裏與母親商量過,盛安街的四間繼續由母親幫忙租給老租戶,反正之前那家似乎還沒尋到合适地方,租金也由母親幫忙收了給她記在賬上。
至于剩下的三間,她已然決定用來開草藥房。
盛安街有個出名的回春堂,名醫雲集,但草藥的質素一般。
蘇明妩那日走路經過,擺在堂口的當歸、黃芪等常用類,品質還不如她以前見過涼州山裏随手挖的好。
既然定下開商鋪,掌櫃夥計都少不了,她想尋口風緊能做事的,不能凡事都依賴母親,她也得培植些自己人。
可惜,綠螢的弟弟年紀太小,光算術夠用,那也不成呀。
綠螢端着瓷湯碗進屋,她心思單純,早忘了之前還哭過,笑嘻嘻地開口,“王妃,您試試,奴婢加了涼水,不燙。”
蘇明妩接過喝了口,心思不在上面,擡眸道:“綠螢,我就直說了,這次回去母親與我說,她熟悉的一家店鋪老板要招個掌櫃,沒旁的要求,只說話少,學得快,算術要好。”
“你看你弟弟行不行?”
“啊!?”
綠螢被蘇明妩幹脆利落的連串餡餅砸的暈乎乎,結結巴巴道:“可,可我弟弟才十四歲,他不說話,夥計都當不了的。”
蘇明妩道:“嗯,所以我的意思,要你娘一塊去,她和你弟弟加起來,總能應付吧。”
“那裏有住的地方,生意做得是藥材,靠的是品質不需要叫賣。”
綠螢指着張圓了的嘴巴,“我,奴婢的娘啊?”
蘇明妩被她這想笑又很發愁的表情逗樂了,“女子就不能做掌櫃啦,且試試,不行再說嘛。”
其實,她也明白此事有許多倉促,可若是想找信得過的人,就沒有那麽多選擇可言。
綠螢弟弟雖然會算術,但他不識藥材,其實不止他,蘇明妩自己前世也是久病成醫的熟悉,不夠精通,那可以學的嘛。
再說,她一個剛出閣的姑娘,做哪樣生意不是生手,得摸索着‘過河’,母親都笑着說等看她的笑話了...
蘇明妩想了想,她需先回涼州,想辦法勘察各個府州縣有哪些好材料,然後通過河道運回來,盛安街的鋪子還得重新裝葺,算下來三個月都緊巴巴的。
這段日子,他們好好學書就是,又不是要他們當坐診大夫。等世面引起來,她到時候去隔壁回春堂找名醫挖牆腳就行...
“好,好的,奴婢明天就去找他們說!謝謝王妃!”
蘇明妩不忘叮囑,“任何人包括你娘問起,就說是你路上遇到的大善人,可不能說起我和蘇家。”
綠螢鄭重點頭,認真道:“這個請王妃放心,奴婢不會給王妃找麻煩的!”
***
在蘇明妩預料之中,來葵水的這五六日,符栾毫無懸念的,沒踏進內院一步。
李泰慶來過幾次,為的是要籌備本月十九回涼州的雜項瑣碎,詢問她的意見,順道非常‘貼心’地告訴蘇明妩,王爺回來後每晚在自己的寝卧休息,間或偶爾會問起王妃的起居飲食。
當然,蘇明妩是不信他最後半句的,符栾怎麽可能會關心她?
“奴才沒瞎說,王爺心裏記挂着您呢,要不然,嫚兒夫人都求王爺留下了,他還是帶着奴才回書房去,林小夫人那裏都沒瞧一眼!”
蘇明妩笑了笑,懶得繼續反駁,“李泰慶,我讓你找的盛安街碳商老板,找來了麽。”
李泰慶心道,就說是夫妻情深,喊他名字的語氣都一樣兒一樣兒的!
“嘿嘿,王妃吩咐的事,奴才肯定放心上。”李泰慶呵笑道:“奴才讓他在堂屋等着王妃,等下人們布置好隔檔屏風,再帶王妃過去。”
“嗯。”
時光匆匆,馬上就要啓程回涼州,蘇明妩不得不抓緊時間,處理好手上最後那樁河運生意的想法。
她找的那家碳商來自會稽郡坪蘆縣,那裏仰仗馬嶺古道,山勢茂盛,産各類好木好碳,如銀霜碳,竹薪炭,紅蘿炭等等。
做了好多年的營生,外鄉的主顧不少,應當很熟悉河運的事,她可以不着痕跡地打探情況。
時值未時,蘇明妩晾着碳商半日,午休完才慢慢悠悠走去往堂屋。
雖設有屏風,她還是換了件沉着老氣的錦繡雙蝶钿花鍛衫和深色長裙,準備多彰顯出幾分主母派頭。
“小人張春,跪見王妃!王妃萬福!”
等了半日的張春打眼看到兩道虛影過來,就馬上趴伏在地上,行了他認為的大禮,說了他會說的最好的好話。
李泰慶聽他說的不對,做的動作也有偏差,很想糾正,可轉念思考,似乎一時間講不明白,只得忍着不提。
他扶着蘇明妩坐上主座,按照先前吩咐的,這個頭由他來開。
“張春,簡單地我同你講過了,王妃是想買你家的銀霜碳,你且告訴我們銀兩幾何,存量多少。”
“回管家老爺,回王妃。”
“小人來自于坪蘆,村裏就指望山上那些個土窯過活,王妃若是自家用,那木炭要多少都管夠。”
張春在縣裏是個心思活絡的小富人,他折換全付身家,從家鄉跑到京華,租了盛安街旮旯角的鋪子,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得機會與王族做起買賣。
他十分積極,道:“關于價錢,銀霜碳是時下最貴的,分中等和上等,中等的五十斤一兩,上等的五十斤三兩,王妃買的多,小人可以舍掉零頭!”
李泰慶聞言,大驚,“這麽貴啊,街上叫賣的炭翁,一千五百文錢就能買近千斤。”
宮裏負責采買的是向來是內官監,李泰慶熟悉布料,卻真的不曉得柴碳花銷有這麽大。
區區一句問詢,吓得張春又是伏地跪拜數次,“小人,小人沒瞎說,燒碳就是這樣的,貴的貴極,便宜的煙味太大,輕賤賣也沒人要啊。”
銀骨炭不易燃不易滅,比尋常碳價錢高,但也燒的持久。它産生的濃霧少,是以富貴人家都愛光顧,也因實在是貴,多的是幾樣碳穿插來用。
蘇明妩了解其中差別,不想對此事多作糾纏,她又不是真為了買碳才喊人過來的,“張春,你不必緊張,我就要上等的銀霜碳一千斤,中等的兩千斤。”
她算過,單日大屋裏要用四五十斤,最冷過冬需兩個多月,那她買個三千斤差不多。
不必買多屯着,反正等以後直接用河運,京華運來方便的很,實在用不着她提前籌謀。
“謝謝王妃,謝謝王妃!”
張春大喜,磕完頭起來,笑得露出白白的牙花,“對了,王妃的碳,小人到時候是直接送到王府?”
來了來了,終于可以問點她想知道的正事了!
蘇明妩拂過袖子,溫聲開口:“張春,那些個問你買碳的外鄉人,是怎麽送往家裏的?”
張春擦了把适才緊張出來的汗,道:“禀王妃,離得近的走騾車,離得遠的就走水道。”
“哦,涼州呢?”
張春啊了聲,恍然大悟,“王妃是想直接運到涼州?那裏河道還未全通上呢,所以得要水旱兩路,先河運到中州,再轉馬幫走旱路,嗯,可能要費些時候。”
大寧朝的水道發展便利,河道和海運皆是極其繁榮。單說河道吧,歸漕運司主管,由北向南線路綿長,早先開鑿是用于朝廷南糧北調,後來才慢慢衍生出了私人商隊。
蘇明妩沒想到的是,原來符栾的藩地,當真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連最繁華的水路都依附不到。
皇上怎麽對他這麽狠呀,符栾想來是沒什麽錢的...
蘇明妩心裏暗暗叫苦,過了會兒才問道,“那,你走貨一般尋的商船呢,是哪家,你熟不熟悉他們?”
“王妃,您可是問對人了!”
張春激動地說道,他做的生意和商船打的交道非常多,賣碳大都賣的便宜碳,是薄利多銷,不和船商打好交道,賺的賠給船老大作傭錢都怕不夠。
據張春所言,大寧朝有五家喊得出名字的船商,主家皆在京華。
百姓俗稱兩大三小,兩家最大的船商老板是管天逸和熊升榮,他們一家有九艘,另一家有七艘大樓船。
剩餘三位,則是擁有四到六艘小船不等。
“王妃,小船扛不住浪,行路慢,但傭錢便宜。最慘的是遇上大風浪,不知您聽說了沒,前幾個月,快要敗了的那城西陸家就是因為三艘全部打翻,貨掉進河裏,賠慘了!”
蘇明妩有點印象,陳繡娘和她說的,估計也是這家,不過,“貨掉了還能賠?”
張春擺手,笑道:“本來是不能,陸家老爺心善,他接的坊間鄰裏的小單子,您說,誰家過得容易呢,不都指望那點貨過活。”
蘇明妩聽完這些,有了大概的粗略估計。
沉思片刻後,她道:“你替我拆兩部分,七成與三成那般的分,我會派兩家商船來替我走貨,至于後面的旱路,再作打算。”
“是,王妃想的周全,那您找的哪兩家,其實小人就可以替您聯系省的您麻煩,還能要個便宜價錢。”
張春不覺意外,這樣的做法很正常,水路快但是也有風險,大戶人常有同時找兩個船商的。
“一份給熊家,另一份就給陸家吧,到時候你把單據送到王府門房,他們自會交給我。”
蘇明妩主要是想比對兩家的行速,價錢,與方式,鋪本錢進去做河運生意不是個小數目,她不想貿然行事。
陸家還未全然敗落,剩下兩艘船也是走得的。
“是,王妃,小人這就回去安排。”
“李泰慶,支取我賬上的銀子給他,送他出去。”
“是,王妃。”
...
偌大的堂屋裏只剩下蘇明妩一個人,她沉下心來,有時間細細思量。
說到方才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風浪一下子,能打翻陸家三架船。
她外祖父家裏最早是做木頭起家,所以和造船廠有些聯系,她小時候還去玩過,那些小船,說小,也不那麽小的。
而且三架定然是用鈎錨連在一起,為的就是穩定,不會比大樓船輕多少,內河不是海,能有多大的風浪才能正好全部将其打翻?
她現下是不想細查,但如果定下将陸家商船盤過來,她就需得好好留心。
蘇明妩托腮,坐在桌前認認真真盤算事情呢,門外驀地來了下人急急忙慌地禀報,
“啓禀王妃,王爺有事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