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喜不喜歡呢
陽春三月, 春風送暖。
農耕繁忙導致鄉道人多阻滞,官道對騎馬又諸加限礙,倒不如全程坐車來的方便。
符栾此行去的并非鹿山, 而是取道廢棄的第七道外城門, 往臨邊州縣辦事。
他回來途中須得批閱涼州送到的帛書, 當然也不會留意街邊風景。
直到霍刀忽然在外頭朗聲:“王爺, 王妃她挂在宅牆上。”
“什麽?”
符栾第一次有種自己是否聽岔的錯覺, 然後, 他就透過窗紗看到了半趴在牆上的蘇明妩。
她今日換了條錦绶緞裙, 粉色囊鼓鼓的上襟處卡墊着大紅的絲質枕, 雙手垂在牆面, 妍麗秾豔的小臉上,雙頰微微發紅。
手指頭細白纖長,害怕掉下去所以扣着牆面, 但好像心情還不錯,畢竟,與牆下的男子, 相、談、甚、歡。
霍刀駕着馬車, 回頭問詢:“王爺,要過去接王妃麽。”
“嗯。”
...
蘇明妩覺得她眼下定是很狼狽的。
日頭漸盛, 耳後發際熱出薄汗, 挂在這堵高牆上晃蕩, 最重要的是, 以上種種都被符栾給看到了。
早曉得他這次改坐馬車,方才那席真心話,她當然是藏心裏不說出口啊。
可現在聽都聽到了,那麽直白, 一時間她去哪裏找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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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妩耷拉着腦袋,試探性地輕喚了聲,“王爺,能不能先...”幫忙把她接下來...
符栾坐在馬車裏,撩着布簾的手指往下挪過幾寸,但并未全部收起,還是只能讓人看到他半張俊容。
“王妃還沒回答,心疼誰?”
“...”
蘇明妩略微啞然,符栾這是給她尋了個臺階,只要她說出他想聽的那個答案,便不再追究的意思麽?
這個人真是既幼稚又蠻橫。
若是往常,蘇明妩不介意耍賴反悔,再放下身段誇他幾句好話,可現在蘇莳廷就在下面,她貿然改口,哥哥定然會傷心。
為她的口是心非,也為她的讨好隐忍而傷心。
蘇明妩回來曾給自己立了個規矩,不傷害家人和自己,這是她的底線,無論如何,她這次都不可能順着符栾的心意回答。
她咬了咬唇,垂眸輕聲卻堅定,“我,我還是心疼哥哥。”
女子話音剛落,耳邊倏忽響起清脆裂帛聲,挑在符栾指尖的布片碎成了渣齑,車廂的窗牖少了遮掩,立刻變得一覽無遺,露出裏面男人的俊美面目。
蘇明妩沒敢擡頭看,她想都知道,符栾是生氣了,他生氣的時候,單眸就會尤其可怖,多看幾眼,晚上怕是能夢魇。
蘇莳廷始終站在一旁,他慢吞吞反應過來之後并沒有回頭,反而像是沒看到身後馬車似的,伸開雙臂,擡頭沖着蘇明妩笑道:“嬌嬌不用心疼,哥哥接得住你,就這樣跳罷。”
蘇明妩心道,事已如此,符栾是不可能再下來接她,她也不想開口多求。
萬一真跳偏,左不過自己側身摔、卸掉力氣,盡量不挨到哥哥就好了。
蘇明妩定下心思,雙手抓着用力,腿從一邊勾上,長時間的酸楚讓她試了三次才成功,站穩後便沖着蘇莳廷懷抱的位置倒過去...
符栾右邊鳳眸微垂,在看女子跳下的那刻,手幾不可見地施力在廂壁,坐在車轅的霍刀更是愈加明确的全神貫注,準備一有異動就上前幫手。
此事不需要王爺吩咐,堂堂雍涼王妃必不可能缺胳膊少腿吧。
好在幾息過去,依舊天朗氣清,蘇莳廷非常輕松地就将妹妹接住,小心翼翼抱放在了身側,拍掉她裙角沾到的牆灰,“怎麽樣,說了我能接住你,當哥哥武藝白學的呢。”
蘇莳廷從不用熏香,只有早上洗漱後的竹鹽清冽,很有家的味道,蘇明妩咻了咻鼻子,彎起嘴角,“是,哥哥說的對。”
安撫完妹妹,蘇莳廷轉身走到馬車邊,他臉上的神色素來轉變很快,嗓音溫和中透着涼,“王爺,既然遇見,介不介意借您的馬車一用。”
符栾的心情,說很生氣也不至于,紗綢擋光,他連帛書都不好看,早就想摘,索性順道吓一下蘇明妩,看她現在都不敢與他視線的模樣,收效甚好。
這個蘇明妩的哥哥,不就是蘇家還沒及冠的小子。
符栾不是很在意,“哪裏。”
蘇莳廷也報以冷淡回應,“城南暗街。”
蘇明妩顯然沒想到蘇莳廷會跑去問符栾借馬車,她匆忙上前拽了拽他的手袖,“哥哥?”
蘇莳廷安撫性回拍她的手背,低聲向後,“嬌嬌,沒事的。”
“王爺反正也不想見到我的父親,和我們出去走走,不是更好麽。”
符栾聽到這,再看一眼他身後老不情願,櫻唇微嘟的蘇明妩,笑道:“是不錯,上來。”
***
馬車寬大,三個人各坐一邊。
如今撕破了右側紗窗,旭光直透進來,只有蘇明妩處在最明亮的左側,另外兩人的半張臉隐藏在暗翳中,黑白相映,看不清神色。
符栾眼下對蘇莳廷更感興趣。
蘇明妩不懂暗街的內裏乾坤,但他很清楚,暗街表面兜售些零碎物件,實際卻是大寧朝近幾年興起的坊間黑市,局限之處在于它主盛行京華和江南地區。
一是因為富庶,二是因為,符栾不允許他的地盤有蝼蟻肆虐,是以黑市始終進不了西北邊城。
蘇莳廷堂堂二品大官之子,言辭卻對暗街頗為熟悉,這難道還不有趣麽。
廂內三人各懷心事,安靜了許久後,蘇莳廷非常自來熟地從青銅釜拿起隔水溫的茶壺,先給蘇明妩先倒了杯,“嬌嬌,方才有沒有渴了呀?”
蘇明妩接過啜了口道,“還好吧...”
蘇莳廷動作順暢,又沏了盞茶推到符栾面前,他側過去的笑容明媚無害:“王爺,您也請。”
這茶籠是友人準備,并不是符栾喜歡的味道。
蘇明妩見符栾遲遲沒有飲茶,怕蘇莳廷尴尬,輕聲提醒道:“哥哥,王爺他不愛喝熱茶,也不愛喝香茶的。”
符栾擡眸看了小嬌妻一眼,莫名其妙的,他心情好了點。
蘇莳廷也不客氣,手勢繞了個彎,将茶兜到自己跟前,“如此,那就我喝,別浪費嘛,反正到暗街還有會兒。”
霍刀已駕馬車往南走了一段,他回過頭皺眉道:“喂,那誰,報路。”
“洱南門往裏拐彎八裏,到了駱駝河再往東,看到水桐街,咱們就只能步行啦。”
他說的是地名都是代號,蘇明妩半句聽不懂,但霍刀曾經是個刀尖舔血的殺手,當然很熟悉這等暗話,七拐八彎地走得非常順坦。
很快,馬車就到了石桐門,停下時候,周遭跟清了場似的,甚至不用霍刀費工夫盯梢。
蘇莳廷坐在外側率先下車,順手就将跟在他身後的妹妹給攙扶了出去,符栾看到時,唇角稍稍往下壓了壓。
...
水桐街是住在街上的百姓們給它取的花名,他們這兒好幾十年前曾住過一位叫水桐的狀元,那個狀元人聰慧、模樣好,就是仕途不太順坦,貶谪後想不開留下了孤兒寡母,說來也是神奇,那個小孩吃百家飯長大竟然也中了會元,可惜他們家就跟有魔咒似的,再有才學也還是郁郁不得志,不久後就搬家走了。
窮苦百姓生活清貧無趣,難得有個這樣的故事說道,忍不住要留個記號,于是便将街取了個同名,希望哪日狀元的兒孫輩能真正榮歸故裏。
蘇莳廷很會哄人,蘇明妩原本嚷嚷着腿酸不肯走,聽聽他說故事,乖乖地跟着往前,還一個勁兒地追問,“後來呢,那家人的後人真的會代代都考科舉麽?”
“大概是吧,據說姓李,你以後可以看看有沒有姓李的狀元探花,不就曉得了。”
“噢。”
蘇明妩聽這故事坎坷,無端想起了前世符箐瑤喜歡的那位探花郎,好像就是姓李...
不對不對,哪有那麽巧合。
蘇莳廷不太滿意妹妹的思慮過重,“你怎的聽個故事都那麽上心,小腦袋藏那麽多事幹嘛,夠用嗎?”
“...”
符栾走在他們身後看他們吵鬧,并不是很上心,可關于水桐街的黑市才開不久,他在京中有消息知道并不奇怪,蘇莳廷未免太過早地熟悉。
思緒間,三人進了個小小弄堂,弄堂裏人聲嘈雜,小孩竄來跑去叽叽喳喳,和尋常市井沒有兩樣,盡頭是一道抱着木皮的鐵閘門。
蘇明妩感到害怕,她跑起來躲在蘇莳廷後面,轉身時發尾正好掃到了更後面的符栾,她習慣性地回頭想說句抱歉,發現是他,又硬生生把話吞了回去。
誰知道符栾的氣消沒消,她不要惹他!
符栾好笑地看着眼前的小嬌妻,這次分明是她招的他,還要擺出一副受委屈不敢說話的樣子了?
蘇莳廷叩了五響門,有人在裏面給開了鎖。
“嬌嬌別怕,進來吧。”
“好。”
符栾沒等蘇明妩動作,故意伸手在她腰上輕輕一掐,激地她撲蹬就往前沖,差點被門檻絆住。
“你——”
符栾攤開手,貌似‘坦蕩’地輕笑了聲,“快進去,你哥哥等你呢。”
蘇明妩暗罵了他一句,還是不願意和符栾說話,約莫是蘇莳廷在,她多少有點底氣。
“嬌嬌?”
“來啦。”
走進鐵門原來還要走一段狹長夾道,非常短,數十步之後馬上變得亮堂,之前的門仿佛就是封印,門裏面的熱鬧豐富是外界不可比。
蘇明妩站在路口向前方眺去,暗街的路面雖然逼窄,最多只能通過正常體型的四人,但兩邊小鋪雲集,擠擠挨挨,各式各樣的異族寶物,奇特的動物骨片,間或有肉串小吃,雕塑泥人,真假不論的古玩小件...
蘇明妩太久沒來,自是雀躍在前,此時閑雜來客不多,蘇莳廷只管跟着,不會管束。
暗街底下做黑市最大的優點便是人流複雜,遮掩起來極其容易,蘇明妩這樣年紀的公子小姐,有門路來的不算少數。水桐街是因為新開,還未引開世面,下次再來大概就會換個面貌了。
蘇明妩哪怕已出嫁,有哥哥相陪,貪玩的脾性全被帶了出來,對待鋪子更像是左擁右抱,手都來不及伸,蘇莳廷忙着付錢。
泥人小鋪的老板笑呵呵,“小少爺,今天來得有點早啊!”
“帶人來長長見識。”
老板樂呵呵地收下銀子,“您該多來來,你來啊,我們就好賺錢。”
蘇莳廷笑容和煦,“好啊。”
符栾只瞟了他們一眼,就笑了,霍刀也發現了其中貓膩,低聲道,“王爺,他手心...”
霍刀看得清楚,老板收進銀票,碰到蘇莳廷的時候手指頭瞬間掄換,藏着的紙條已塞入他的手心,這不就是買賣消息麽。
“嗯。”
霍刀看向前面的,姑且稱呼為少年的男子,能幫忙買賣消息的牽頭人,在黑市的地位可不一般,他才多大,聽聞才十九吧,哪裏混來的手段。
最重要的是,他今天帶過來,明顯是故意做給他們看的。
蘇莳廷感受到二人視線,見時機成熟,腳速變慢逐漸同符栾并行,視線依舊盯着前面蹦蹦跳跳的粉裙女子。
沒有蘇明妩在場,他對符栾實在不想擺起笑臉,不止對符栾,他這個人天性冷漠,對誰都不太挂心,只有母親,還有嬌嬌。
符栾勾唇,“太傅公子,原來不喜歡笑啊。”
蘇莳廷淡淡地應和,“嗯,彼此彼此。”
“哦。”
“...”
蘇莳廷以為符栾會先開口問他,沒想到接下來,他不出聲,符栾也根本不急。
畢竟還是年輕,眼看快走到街尾,蘇莳廷有些沉不住氣,道,“王爺,沒事問我麽。”
符栾側眸,嗤了聲道:“想說你就說,本王會考慮。”
蘇莳廷覺得符栾這個人真的很讓人讨厭,難怪嬌嬌不喜,“我明白王爺胸懷大志,或許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
符栾笑道:“難道你覺得,本王還需要靠你的人脈。”
“王爺的确不需要,但倘若我能為王爺節省幾分時間心力,對王爺難道不是好處麽?”蘇莳廷看着遠處的女子繼續道:“每一個消息換一個請求,我所求的事,王爺不必花心思就能辦到,咱們各取所需。”
符栾生出幾分興趣,“說罷,你要什麽?”
蘇莳廷看着自己的妹妹沖他招手,臉上瞬間浮起真實笑意,“我要王爺答應,保蘇明妩的正室之位,王爺的寵妾,永遠就只能是妾。”
“唔...果然是不必花心思啊。”符栾點頭,無所謂道:“本王府裏不會有寵妾。”
“那,那你是同意了?”
即将及冠的少年,青澀未完全褪去,平常可以遮掩很好的情緒,就在此時的驚喜下,不小心露了怯。
他何嘗不是冒險試探呢?
嬌嬌心思純善,然性格嬌縱,有許多奇奇怪怪的小脾氣,這是母親和他從小寵出來的,也該他負責到底。
平日他沒有辦法近身,只能找機會刻意在家門口撞見雍涼王,他知曉自己的力量還未成長起來,但至少,先替嬌嬌要一份身份的保障再說。
符栾看他面露急色,懶得再調侃他,笑道,“為何不同意,本王又不虧。”
蘇莳廷舒了口氣,恢複了冷冰冰的語氣,“好。”
“還有件事,初五那日,宮裏傳出來太子的手傷,是王爺做的麽?”
符栾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是,怎麽。”
“沒什麽,謝謝。”
...
走出水桐街,離約定的午膳時辰只剩下一炷半香。
馬匹單行比馬車快得多,霍刀早就讓人準備好了三匹馬,沒有必要讓蘇家的人等,橫生枝節,蘇莳廷對此持默認的态度。
蘇明妩仿佛又站在了做抉擇的岔道路口,她看着左右兩匹黑馬白馬,陷入沉思。
若要她随心意,那當然是和哥哥同乘,但是呢,她惹到了符栾,總歸要給自己臺階下的,她可是今天午後就得回王府。
蘇明妩想了許多話來說服自己,罷了,忍一忍就選符栾好了啦。
但是她的這些想法顯然是多餘的,因為她壓根沒開口,符栾懶得問她,直接就将人攬抱身側,輕松攀上了黑馬。
蘇明妩:“...”
蘇莳廷看了她一眼,沖着妹妹安撫地笑了笑,往另一匹馬走去。
他時下沒有與符栾抗衡的力量,既然如此,做的太過界,難堪的反而是嬌嬌。
蘇莳廷其實不在乎錯嫁,或者說,妹妹的夫君是誰,他在乎的蘇明妩的态度,本來以為她嫁給雍涼王會有多難受,但眼下她能接受,那他就更無所謂了。
從當年下決心開始,不管蘇明妩嫁的是誰,于蘇莳廷而言沒有差別,哪怕太子,他也一樣會去商讨條件。
...
官道上,壯碩的黑馬在陽光下潇灑奔馳,将身後的白馬抛下了一段不遠不近的間距。
蘇明妩被符栾抱在身前,因為這匹是新馬,雙人長度的馬鞍做的不太圓潤,硌得她腿根生疼,只能盡量往男人懷裏鑽,來避免撞上前端凸起的皮革。
但這樣,問題就又來了。
符栾的身條穿着外衫只會讓人覺得高瘦,其實他的胸膛挺括,撞上去跟石塊似的,別說撞了,做那事的時候,她想推開他,硬邦邦的動都不帶動一下。
所以,馬背颠簸來回,就算她貼的再近,還是會因為趔趄,忽近忽遠地撞疼後背...
符栾單手束着缰繩,大概是感覺到蘇明妩肩膀的微微顫抖,閑着的右手搭在她腰間,往自己身上一按。
蘇明妩瞬間得了支撐,有符栾的強勁力道在,她的身子根本不會前後晃動,坐在他懷裏極為妥帖。
她小聲嗫嚅:“謝謝王爺。”
符栾方才只是順勢之舉,不過她既然謝了,他也會照單全收,“躲了本王一路,終于敢開口說話了?”
“...”
明明是他先生氣,她才不敢跟他說話的,真是倒打一耙!
蘇明妩撇了撇嘴,心道用完午膳還得回王府,符栾生氣的樣子,她是見過的,就這樣憋着氣回到家,她定又要昏天暗地睡兩日。
這兒就他們兩人,所以...所以要不還是先服軟吧,口頭上的吃虧,不算吃虧嘛。
蘇明妩打定主意,細聲細氣地開口,“王爺,臣妾是怕您看了我生氣,才躲開您的。”
“是麽,本王還得謝謝你?”
“...臣妾沒有這個意思。”
蘇明妩的手柔弱無骨,上半身往後旋轉抵住他的胸膛,擡起那張明媚嬌俏的小臉,将她好不容易想到的說辭道了出來:“再說了,這就是個誤會。”
“當時臣妾想的是,像王爺這樣的不需要臣妾心疼,哪怕我從城牆那麽高跳下來,王爺也定能毫發無損地接住的。”
符栾被她逗笑了,“蘇明妩,為了哄本王開心,你已經可以說胡話了。”
啊,被揭穿了!
蘇明妩紅着臉,抱着反正已經亂說的想法,繼續嘴硬道:“哪有胡話,王爺本來就是很厲害的啊!”
“真這麽想?”
“嗯!”
符栾垂眸,不知為何沉默了會,他忽地開口,嗓音低沉:“這麽厲害,那王妃喜不喜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