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成婚
殿下新婚之日,天生異象。
一花妖在人間駐足,擡起頭來,欣賞天色。
今日傍晚的霞雲異常絢爛,堪稱奇相,紫霞漫天,層層疊疊鋪開,流淌的光輝給雲彩鍍上金邊,人間的人們皆以為天降祥瑞,是百年難遇的好兆頭,不少人已經開始虔誠祈福,盼遠在天上的神明把他們心願聽去,佑個平安順遂。
花妖面上帶着如癡如醉的笑,似是被奇景迷了眼,可眸子裏空蕩蕩的沒有光彩,那笑不能入眼,便襯得他整個人說不出的瘋,他癡癡道:“人間嫁娶有十裏紅妝,今幽冥尊主迎親,乃是萬裏紫霞。豈止是百年難遇。啊,待會兒恐怕還有銀漢星辰漫天,以賀星君連理之喜。星君,破軍殿下啊……”
他一唱三嘆,說不出的凄涼哀婉,花妖擡手,如信徒忠誠的禱告,說話的語調像極了情人的嗔怪,甚至帶着那麽點旖旎,可說出的內容,卻叫人不寒而栗。
“殿下啊,”他收回空蕩蕩的手,輕聲嘆道,“您怎麽又不死呢?”
一天內能被人咒個千八百回的破軍星君蕭辰,此刻正身着華服,坐在送親的仙鸾步辇中,他正是造成今日天象奇景的主角之一:今兒是他跟幽冥尊主大喜的日子。
尊主名為容淵,蕭辰和容淵同為男子,不用非得論個誰嫁誰娶,合籍大典地點選在幽冥,是因為蕭辰出身星界,星界除了星君誰也上不去。至于這壯觀的、由天界千名仙人組成的送親隊伍,是因為天帝覺得過意不去,硬塞給他的,單說他坐這步辇,周圍祥雲環繞,十二只仙鸾騰飛,以靈力托着,更別提隊伍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其中的各種講究不勝枚舉,排場夠大。
天帝若不塞個送親隊,蕭辰估計就得靠文曲和七殺扶着走完去幽冥的這段路了。他本為武星,此刻卻快連一身華服的重量都撐不住,面無血色,皮膚蒼白,比幽冥人還像幽冥人,提前入鄉随俗。他身體裏帶着要命的毒,正時時刻刻蠶食他的五髒六腑,全靠旁人給他灌輸靈力,還有星界的諸位星君為他開啓了護命大陣,吊住他的命。
仙音飄進他耳朵裏,文曲星君握着他的手輸送靈力,須臾後松開,兩人睜眼,文曲扶了他一把:“還撐得住?”
蕭辰輕咳一聲:“暫時死不了。”
有了文曲剛給的靈力,加上他一咳,唇上多了點顏色,映着蒼白的臉頰,這抹淡淡的唇色竟異常鮮豔,把他這個瀕死的人盤活了,瞧着刺眼,卻怪好看的。
破軍星君主殺伐,又殺出了個三界戰□□頭,聽着就很兇,偏偏長了張能靠相貌哄人的臉,他五官清秀,安靜的時候比文曲看着還斯文儒雅,沖你一笑,三月暖風拂面,桃花眼能溺死個人。沒見過他殺人的,想象不出他一身煞氣的模樣;而只見過他上戰場的,又不敢信這殺星還真能吹出春風。
殺星今天要成親,還是跟個素未謀面的人成親。
鐵打的戰神成了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昔日死在蕭辰手下的人肯定只恨不能詐屍來一睹為快。
蕭辰好歹是自己能坐住了,他調息一番,覺得撐到合籍大典結束不是問題,剛坐直了,就聽旁邊傳來一聲冷哼,原來步辇上除了蕭辰,還坐着兩個人:一個是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人,背後背着把琴,正是剛給蕭辰輸送了靈力的文曲星君,名為相知;另一人一身勁裝,坐姿随意,曲着條腿,手搭在膝蓋上,他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因為竟是異瞳,一只眸子如浸透血色,是邪異的紅,此人正是七殺星君,名為庚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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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辇四周垂着雲紗,外部看不清內部,從內卻可看清外面,庚邪隔着帷幕朝外望,臉色很臭:“早讓你別管什麽三界禍亂,打死他們得了,反正就算其他五界都滅了,也沾不着星界的邊。現在好了,你滿身殺業,有家不能回,這次還中了毒,要解毒還得跟個不認識的人成親,都是什麽破事!”
他越說臉色越能擠墨汁,庚邪收回朝外的視線,涼絲絲道:“這事兒沒完。”
對,蕭辰成婚是無可奈何,是為了活命。不然他清心寡欲上萬年,怎麽會突然跟個陌生人成婚。
事情得從前算起。
衆所周知,世間有六界,天、魔、人、妖、幽冥,還有游離五界外的星界,星界只有星君能進入,星辰雖有億萬萬,至今誕生的星君不過百餘人,他們司掌星辰,死後神魂俱散,不入輪回。星君比天界的神仙們更像遙不可及的神明,人雖少,本事不小,比如說蕭辰,他全盛時期,天魔妖三界裏沒誰能打得過他。
五百三十年前,天魔妖三界大亂,妖王挑起紛争,争戰不止,秩序崩壞混亂,三界無寧日,屍骸遍地流血漂橹,腳踩過去,那真是一步一個血坑,壓根兒沒有清淨之地。戰亂波及人界和幽冥,人界靈氣薄弱,天災異象頻出,霍亂四起,人間民不聊生哀鴻遍野;而幽冥執掌輪回,收納亡魂,戰死的亡魂不斷填入幽冥,戰死的鬼見面繼續互掐,亂糟糟的一氣兒,鬼哭聲綿延不絕,幽冥人焦頭爛額,一時間除了星界,哪裏都是大寫的亂。
蕭辰不忍見戰亂不休,生靈塗炭,他下界插手三界之戰,無數苦戰争久矣的人追随他,蕭辰招納軍隊,不分種族,只求志同道合。聯軍以蕭辰為首,他率領衆人平亂,以殺止殺,花了三十年,平了三界之亂,當時的妖王被蕭辰毀去肉身,魂魄鎮壓在幽冥的地獄裏受刑贖罪,世間重新迎來太平清明。
然以天道之理而論,戰場上亦有無辜人,蕭辰一路從戰場上殺過來,身上殺業過重,業障過重的,星界大門不會對他開放,蕭辰有家不能回,只能等消業。平亂後,三界尊蕭辰為戰神,可蕭辰并不想用這個名頭做什麽,他只想找個清靜地方暫居,等消業後就回星界去。
他想清靜,別人卻不樂意。大小陰謀家太多,想利用他的;還有戰場上死在他手上的人的親朋好友,都切實恨蕭辰入骨,恨不得他死。蕭辰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很快就會被這些人找上門。
不得已,蕭辰只能在天魔妖三界內換着地方住,你問怎麽不去人界或者幽冥?人界靈力太稀薄,不利于消業,而幽冥冥氣太重,除了幽冥人和鬼魂,外界人久待無利。蕭辰武力實打實的高,頭腦也好使,因此雖明槍暗箭不斷,也沒人能得手,他不斷換地兒隐居,只是因為不想被打擾。
就這樣過了五百年,眼看業障快消,蕭辰卻在陰溝裏翻了船,中毒了,還是致命奇毒,說不出名字,配不出解藥。若給點時間,大約也能找出別的辦法解毒,可時間不等人,毒太厲害,再不解毒,蕭辰就得完蛋。
對症下藥的找不到,只能另尋他法,世間有件可解百毒的寶貝,那就是幽冥紫蓮,紫蓮生于幽冥尊主神魂,自然在尊主手裏,問題來了,幽冥紫蓮,只贈道侶。
想解毒活命,請原地成親。這就是為什麽蕭辰此時此刻在去幽冥成婚的路上。
他這回是在天界出的事,天帝深感愧疚,搜捕兇手、幫他籌備親事都攬在天界身上,也算盡心,但眼下蕭辰除了星君們,并不輕信旁人,包括即将與他成婚的幽冥尊主容淵。
蕭辰中毒的事飛速傳遍,畢竟他的威名尚在,幽冥也聽到風聲。抱着解毒的目的去成親,這麽功利的事兒,蕭辰實在不知如何開口,他若去求親,不就擺明了要利用容淵嗎?這是成親啊,豈能随便兒戲,怎麽想容淵也不能輕易答應。
然而蕭辰剛頭疼上,還沒來得及深入思考,幽冥就來了傳信,傳的一紙求婚書。
容淵居然主動求親,要當這個冤大頭。
事情樁樁件件都透着蹊跷,古怪至極。
庚邪手在膝蓋上敲了敲:“你去了幽冥後自己小心,容淵救你,我們承情,但他如果只是想讓我們欠人情,幫他個什麽忙,還好說,怕就怕他也與下毒有關,你自己掂量着。”
“我知。”蕭辰心裏有數,“雖說當年我平亂,讓幽冥秩序也恢複正常,但我自認不是什麽大恩,我跟容淵素無交集,他是在我平亂後才繼位的尊主。如你所說,他要是明明白白要求回報,那事情還算簡單了。”
蕭辰為什麽成親,所有人都知道,容淵自然也知道,如果白紙黑字只當做一場交易,起碼容淵的提親就不算無緣無故,可若他暗暗有所圖,所圖怕不小。
能讓蕭辰都抵禦不了的毒,并且天界跟星界短時間內束手無策,讓蕭辰只能求助幽冥——他們對容淵的懷疑是有理由的。
文曲星君相知把自己背後的琴抱到身前,忽然悠悠道:“傳聞容淵青面獠牙長得極醜,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且性情古怪,最誇張的傳言裏,有他生吃惡鬼的說法。”
庚邪聞言突然擡眼往蕭辰臉上一掃,面色古怪道:“事先沒想過,難不成其實還有可能……他圖你容貌?”
“……”蕭辰啞然半晌,不可思議地開了口,“我是什麽聲名遠揚的美人嗎,還圖我容貌?”
“你如果沒有戰神的威名在前,大約是能傳點兒‘美’名的,長得又不差。再說,沒聽相知說嗎,容淵醜名在外,能得一個好看的道侶,還能賣星君人情,怎麽就不可能了?”
“人好歹是一界之主。”
庚邪不以為意:“一界之主怎麽了,就不能想成親嗎?利益和道侶都解決了,我覺得他考慮得挺周全。”他煞有介事,“你去了就跟容淵說清楚,問他究竟想要什麽,你只想得了紫蓮解毒,沒必要真的洞房吧?各取所需,盡早分道揚镳。”
蕭辰也是這麽想的,對他這個萬年光棍兒來講,還真從沒考慮過那檔子事,也……也不會。他博覽群書,精通諸多修煉功法和武技,正兒八經的雙修法子也看過,但寬衣解帶的“雙修”他完全沒涉獵,蕭辰沒興趣,也覺得沒必要。
相知摟着琴,比起庚邪,他路上算是很安靜,他忍了一路,終于還是擋不住滿腔的心酸,紅了眼眶:“你心系蒼生,卻把自己逼到這般田地,當初你要下界,我還支持你,可如今、如今……”
“哎!怎麽還哭上了?”蕭辰忙擡手給他抹眼淚,“天,我最受不了這個。”蕭辰邊給他擦眼淚,邊頭疼道:“所以紫微怎麽就派你倆來了。”
按理說若有別的人選在,紫微不至于派他倆出來,兩人性格非常有問題:七殺是個不好攔的,敢攔在他面前的,要麽被他忽悠開了,要麽得跟他打一架,以武服人;文曲是個不敢攔的,別看他斯斯文文,犟起來不撞南牆不回頭,誰要是攔,小祖宗能提前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駭人給你看。
蕭辰以為別的星君給他開護命大陣去了,人手不夠,所以才把他倆放了出來,結果相知一抹臉,用乖順的臉說着相反的話:“哦,沒讓我來,紫微怕我惹事,關着我呢,我偷偷溜出來的。”
庚邪一點頭:“嗯,我幫的。”
蕭辰:“……你還挺理直氣壯。”你們不是來給我療傷,是來給我加重內傷的吧?按照蕭辰對庚邪的了解,他不得不問,“原本派的誰,人呢?”
庚邪抱着手臂:“勾陳被我忽悠開了,廉貞被我打暈扔星河邊上了,等他醒了或被誰發現吧。”
很好,兩個都是偷跑,還把人都坑了一波,廉貞直接就被敲暈了,蕭辰教訓他:“你一個司武的,欺負廉貞幹什麽?”
“講道理,我們哪個司文的很柔弱嗎?”庚邪一指相知,“他?掄琴能把人砸成傻子,至于廉貞,打架是弱了點,但老愛照着人頭發砍,你說過不過分。他防備我,我一擊沒偷襲成,他反手又照着我頭發來,還好我武藝夠高,沒讓他削禿了。”
蕭辰想着廉貞在星河邊削庚邪頭發的畫面,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聲。他笑,庚邪和相知卻沒笑,庚邪聽着他的笑聲,擱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緊成拳,相知眼眶又紅了。蕭辰笑着笑着,聲音低了下去。
“我已經五百年沒回過家了。”蕭辰說。星界的樣子日日浮現在他腦海裏,幾百年了,他做夢都想回去,回去了,就老實窩在搖光宮裏,再不踏足俗世。
當年下界平亂是他自己的決定,不少人勸過,蕭辰依然堅持要去,時至今日,他并不為當初做下的決定後悔,什麽威名榮光他從來不在乎,三界尊他戰神,那是別人眼裏的名頭,他下界時只為拯救,感激也好仇恨也罷他都可以背負,沒關系,來多少他都能扛。只是每每望着星空的時候,他才會生出些悵然:被他救下的蒼生可以安居了,他也想歸鄉。
“是五百三十年。”相知糾正他,“三十年平亂,五百年消業。”
破軍想歸鄉,大家也都在等着他回家,可如今,蕭辰不在歸鄉路,卻在去往幽冥。
送親的隊伍走到天河盡頭,停下腳步,幽冥的界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