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白兔的辦公室并不難找,安定法院每一間辦公室門口都挂着指示牌,寫着人名,後面跟着“在崗、請假、出差”等三個選項,小白兔的名字後面那紅色的可以移動的小圓點停在了“在崗”上。
顧也在那指示牌前停下了腳步,她皺了皺眉,又猶豫了一下。
一點也不顧也。
要知道顧也的性格從小到大,都不怎麽愛猶豫。
對面的辦公室傳來腳步聲,顧也沒再猶豫,走進了林帆的辦公室。
林帆辦公室的門開着,走進去卻沒人。
顧也心中也不知怎麽得,就松了口氣。
她站在林帆的辦公桌前想了想。
之所以那麽容易就能從三張桌子裏找到林帆的桌子,實在是這桌子太具林帆的屬性。
桌子一角擺放着一大疊材料,電腦旁放着一面小鏡子,小鏡子是立式的,木制的支架上放着她的工作證。
法警的執法證和工作證是分開的,工作證上是林帆剛進法院時拍的證件照,小臉嫩到能掐出水,微笑着露出那可可愛愛的小虎牙,看上去還是個一團和氣的大孩子。
和現在的樣子,也有些不同。
顧也等了等,還是沒人回來。
辦公室裏沒人,的确不好久留。
她看到眼手表,拿起林帆桌子上的筆,在林帆的彩色便簽上留了字。
離開前,還體貼地幫忙合上了一些門,虛掩着。
到了刑庭,把卡還給方庭。
方庭問了一句,“退回補證那個案子進展怎麽樣了?”
那也是一起認罪認罰的案子,一般的檢察官是不喜歡認罪認罰的案子退回補證的,這其中涉及了一些這方面工作上的考核問題,積極性不高。
好在顧也不是,她就是那種特鑽細節的人,而且特別不怕麻煩,真是有一股要把她辦過的每一個案子都辦成鐵案的毅力。
而實踐中,檢察官、法官都一樣,手上過了那麽多案子,刑期有長有短。
就像醫生做手術,有大手術、小手術,大手術時總是嚴陣以待,小手術時難免就沒有大手術那麽高強度投入注意力。
所以,你要問檢察官、法官想不想把每個案子辦成鐵案,每個人都想的,特別是責任終身制後,一個錯案是要終身負責的。
可想歸想,繁雜的工作中,是很難做到全神貫注,全部完美的。
其中有一些小瑕疵,很難避免或是稍微不注意,就是帶病進入審判階段。
要是法官也稍微沒注意到,這個案子也就這麽判了。
這也算不上什麽錯案,最多就是瑕疵。
而這個退回補證的案子,還是在法院審理階段由顧也自己發現的。
“差不多了。”顧也看了眼手表,一邊回答,一邊起身:“方庭,我先過去了。”
“行。”
從辦公室出來,顧也沒有門禁卡,只能從訴訟服務中心繞過去。
剛走進訴訟服務中心,就聽到鬧哄哄的喧嚣聲,一個辦公室擠滿了人,一些人甚至站在走廊裏,堵住了路。
堵在走廊進不去的那些人,大都是一件髒兮兮的外套,露出粗糙的大手,皮膚是被陽光曬成的黑色,臉上溝溝壑壑之中,寫明了他們的身份。——辛苦的體力工作者。
顧也猜的不錯,擠在走廊上的、包括擠在接待室裏的那些人,都是讨薪不成的農民工兄弟。
顧也走過去的時候,農民工兄弟看見她的制服,就立刻挪了挪,讓出了路。
間隙還悄悄用餘光瞥她,小心翼翼。
顧也本不是什麽好奇寶寶,只是路過門口時,突然在各色的喧鬧聲中,捕捉到清脆如鈴的女聲。
她下意識就轉過頭,把目光投向了辦公室內。
果然,在黑壓壓的農民工之中,穿着制服的林帆格外顯眼。
她的旁邊還站着一個傻大個,直接被這麽多的人弄懵了,只有這只小白兔,不管遇見什麽,都是笑意盈盈。
現下特從容,和領頭的大哥說些什麽。
顧也收回目光,離開了這塊熱鬧的地方。
屋內的林帆突然擡起頭往門那邊瞅了一眼,還是密密麻麻的執行申請人。
和剛剛沒什麽不一樣。
站在她旁邊的應朝陽也警惕地往門那裏一看,如臨大敵地輕聲問:“怎麽了?帆姐?”
林帆看着他緊張兮兮的樣子,不客氣地用手肘戳了戳他,“沒事,我就随便看看。”
把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和這批讨薪的執行申請人的溝通之中。
林帆還是态度很好地在嘈雜的環境中,和這領頭的“潛在代表”說道。
“您可別瞧我年紀小,我幹執行也好幾年了,您要相信我,你們的案子我肯定是放在心上的,你怎麽能瞧着我長得顯小,就想換執行員呢?還讓大家都過來了,您這不是降低了溝通效率,我們不是在電話裏說好了,由你們選出幾名代表,我直接和代表們溝通,電話裏約的也是代表們呀。”
為頭的幾個相互瞅了幾眼,最後站在最中間的那位大哥姓柳,又瞅了幾眼林帆。
這個女娃子穿着警察的制服,說是法警。
啥是法警啊?他們也不懂,看這女娃長得挺喜慶,看着像是個大包子,白白圓圓的,對他們也和氣。
可和氣能當飯吃嘛?
他們這一批四十六個兄弟,都是從一個村出來跟着他來賺錢的,老柳當時信誓旦旦說大家都能賺到錢,可今年年初過年前,直接就是找不到老板了,大半年的活白幹了,大夥手裏沒錢,連年貨也買不起。
還有個兄弟家剛出生的娃,老婆奶水少,就等着這工資去買奶粉,現在娃娃餓的面黃肌瘦,老婆這月子坐得也不好。
更不用說,老柳自己,閨女等着上學,老媽等着手術,他自己身上也大大小小的病,藥已經斷了。
老板找不到,老柳沒辦法,自己硬擠出一些錢,準備給自己一個混得還不錯的老鄉,讓他幫忙搭搭線,老鄉耳目多、兄弟多,能不能幫忙找到這個老板。
沒想着,錢還沒送出去,這個混社會的老鄉先被抓了。
老柳也被一道抓去了公安局,最後事情查清楚,他被放了出來,那個好心的民警也同情他的遭遇,便給他指了明路。
“我給你寫個地址,你去這提勞動仲裁,要是還拿不到錢,你就拿着勞動仲裁去法院申請強制執行,讓法官幫你找人,幫你要錢。放心,都是法治社會,他跑不掉的。”
于是,按照這個民警的說法,老柳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到了林帆面前。
他這個案子是這周一剛剛分到林帆手裏的。
老柳知道案子分給了一個叫林帆的人,就立刻電話打進來,當時林帆不在辦公室,是應朝陽接的。
應朝陽雖然平日裏傻憨憨的,可他的聲音是那種沉穩靠譜的男人音色,讓老柳很放心。
就等着法院幫他把大家的血汗錢要回來。
可沒過幾天,老柳接到了林帆的電話,問他有沒有被執行人的相關線索提供,還約他面談。
聽着電話裏面俏麗清脆的女聲,老柳當場就愣住了。
知道這個聽着就年輕的女娃是自己的執行員時,老柳坐不住了。
這個案子關系着他四十六個兄弟的血汗錢啊!
這法院....就派個女娃子來管?!
于是,就有了今天這一出。
而林帆早上剛剛聽了自己抱豬背後的那些蛛絲馬跡,認識到了平靜生活後的波濤洶湧,坐在辦公室裏安靜了一會,準備拿一些餅幹墊墊肚子,還沒開包裝袋呢,就接到了安檢口的法警同事的電話。
一聽這聲勢浩大,林帆趕忙放下手中的小餅幹。
挂了電話的那一刻,她便已經琢磨出了這聲勢浩大背後的小心思。
可她不生氣,被人質疑能力,那就證明給他們看就好。
他們是執行申請人,她是他們的執行員。
安撫執行申請人本就是她該做的工作。
所以看着那些個大哥叔叔,看着他們衣着樸素和寫滿愁容的臉,林帆掏出手機,“這樣吧,我們面對面加個微信群,方便你們時刻監督我,案子要是有什麽進展,我也在群裏發給大家,有什麽關于被執行人的線索,大家也發上來。”
建完群,林帆繼續苦口婆心,“柳大哥,我們執行局是按照各自片區分案的,不是故意就把你的案子分給我,我實話和你說吧,你今天這一出的确讓我印象深刻,所以你更應該相信我,因為我今天印象深刻,我就更對你這個案子會格外關注啊,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老柳旁邊的工友戳了戳他,“有道理。”
林帆輕笑着,“人嘛,都是趨利避害的,理解,我特別理解,所以你想執行員也是人呀,你們想換一個執行員,可今天這一出之後,誰敢接這個案子呀。所以啊,您今天這一出,還真是徹底把這個案子和我綁起來了,我就要把你這個案子辦實在了。我和你們的目标是一樣的,可要辦實在,包括你都得聽我的,不能随便亂來了。”
好言好語,又有力度。
老柳另一邊的工友也戳了戳他,“哎...這事鬧得,沒別的辦法了。”
老柳擡起他苦大仇深的臉,定定看着林帆。
林帆朝着他微微一笑。
突然,老柳撤了半步,朝着這個年紀和他大女兒差不多的女娃子鞠了一躬。
“麻煩了!你一定幫幫我們!大家都等着這錢救命!”
應朝陽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愣在原地。
而林帆臉上的笑立刻消失了,她飛快地阻止老柳這鞠躬,硬生生讓他停在半路。
她一臉嚴肅,眼眸中有光閃過。
“職責所在。”
司法裁判不是因為正确而終局,而是因為終局而正确。
現在仲裁到了執行,也是如此,無法執行到位的仲裁,不過一張廢紙。
從接待室回辦公室的路上,應朝陽嘆了口氣,“帆姐,人民也不樸素啊,這心思.....。”
一向待人溫和、連陳虔那張屁話嘴都不在意的林帆,頭一次對着應朝陽不客氣地說道:“應朝陽,你這是在割裂對立你和當事人的關系!注意你的用詞和屁股。”
林帆這個樣子,應朝陽心裏發毛,有點怕這個前輩,立刻端正姿态,“是!”說完之後,又忍不住傻憨憨問:“屁...屁股?”
“屁股不要坐歪了!”林帆認真嚴肅盯着他,目光灼灼。“我們的單位和職業都是冠以人民之姓,而無視個案、無視個人,空談人民,很容易坐歪了。”
應朝陽內心一凜,咬着自己的唇點了點頭,有些羞愧,“帆姐,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