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們一起死在這裏
警車停在林家前的車道上,附近鄰居拉開簾子在陽臺上張望,好奇這家人為什麽會半夜引來警察。
林渡鶴蹲在家門口的臺階上,半長的頭發上沾着牛肉湯的殘骸。警察走到他面前,看了眼手上的情況說明。
“報警人是你嗎?年輕人?”他問,“你說你遭到了襲擊?”
他背後的家門在此刻從裏面被打開了,父母沖了出來。
“你敢把你爸媽反鎖在——”
男人想把他抓起來,緊接着就看見了外面的警燈閃爍。他意識到孩子報警了。
“家庭糾紛!”父親緊張地和警官解釋,“只是家庭糾紛!這個年紀的孩子……”
“有需要幫助的嗎?”警官示意父母退後,低頭看着這個沉默的年輕人。
林渡鶴看上去很不好,臉色蒼白。警察想将他帶到警車那裏,但剛剛向下面伸出手,父親就攔了過來。
“他只是不想讀書,”他說,“聖誕節有個在歐洲的數學進修班,他不想去……中國人對孩子的讀書很上心,也許是我們管得太嚴了,真的沒什麽事……”
警察還是示意林渡鶴站起來跟自己去警車那:“你的頭發怎麽了?”
“……牛肉湯。”
“什麽?”
“……”他回頭,往家門口的父母那瞥了一眼,父母的臉上與其說是氣憤,不如說是絕望和哀求。“……我爸爸說的沒錯,家庭糾紛而已。”
“家庭糾紛也不可以把湯鍋往孩子頭上蓋。”
“……我只是不想去歐洲那個……那個‘數學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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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你不需要任何的幫助?但警力不是讓你用來這樣浪費的,你是以‘被襲擊’的名義報警,這很嚴重。”
“……你能讓他們保證,今年聖誕節不會讓我離開美國嗎?”
警察從沒聽過這樣的要求:“你成年了,他們不能強迫你去歐洲。誰也不能強迫你。”
他眼神木然,低下了頭。
“每個人都有情緒化的時候,你沒有前科,你的父親看上去脾氣不是很好……所以我不會追究你報假警。如果你确定不需要幫助……”
“——能帶我走嗎?”林渡鶴打斷他的話,“我報假警,能抓我去坐牢嗎?”
警察愣住了。
“……那這樣呢?我再做點其他的事……”他抓起路邊的石頭砸向警車和警察,但立刻就被男人控制住了,“——你可以抓我了!”
“冷靜點,冷靜點!”警察抱住他,将他帶到警車裏坐下,“聽着,我見過很多人,有少年犯,也有殺人犯,我自己也有三個孩子。我看得出你不是那種需要進局子的年輕人,你沒必要為了躲開家庭而留下案底。你試過搬出去住嗎?”
“……假期之外,我都住在學校宿舍。”
“提前返校怎麽樣?”
“我打工的錢支付不起學校宿舍的每月住宿費……我也沒時間去打工。”
“和你的窮同學們拼個房間,我以前就是這樣,每個班裏都有幾個窮孩子,他們有各種各樣省錢的辦法,”警官苦笑着指指自己,林渡鶴凄然擡頭,過了一會兒,也勉強笑了笑。“沒事的,你能找到幾個窮同學拼房子的,就算是窮人也會拼命去上大學。這是我的電話,你保存下來。如果遇到麻煩了可以打它……我是負責這片區域的巡警,我叫……”
“……如果是那種沒有窮人能進去的學校呢?”
“嗯?”警官正在紙條上留號碼,沒聽清他的話。
林渡鶴低下頭,沒再重複。
警燈的光漸漸消失在住宅區的入口。他回到家門口,被父親一把拽了進去,奪掉手裏的紙條。
“你想殺了我們嗎?啊?”他扳住孩子的雙臂,“你想害死你全家嗎?!”
“你會害死別人的!”
“你考慮過爸爸媽媽的心情沒有?害死我們你會開心嗎?你就沒有爸爸媽媽了!”
“林渡鶴你不能這麽自私!”
……
海浪聲漸漸靠近他的意識。
林渡鶴忽然有種錯覺,他在女人的懷抱裏,是姥姥的懷抱。父親花了很大力氣,在幾年前把姥姥弄來了美國。
但她其實沒有身份,只能住在家裏的閣樓上,去華人超市逛逛,如果有人問起,他們只能說是“親戚家的老人借住”。
姥姥坐在閣樓的舊椅子上,身上蓋着保暖毯。她很疼愛林渡鶴,會讓孩子伏在自己膝頭,輕輕地拍着。
——你瘦啦。是不是讀書很累?功課很多?累的話就不要讀了。
——讀書是好啊,可是很累。不讀書也行,包個小雜貨店,日子也一樣過的。
——我們小鶴做什麽都很聰明,人長得又好,有喜歡你的小姑娘吧?要找個自己喜歡的。
——姥姥是聽不懂你讀的那所學校,聽起來和佛塔一樣,是去廟裏邊讀書嗎?
——還是那句話,累就別讀了,回家歇着吧,到姥姥這來。你小時候就這樣,考不好了就躲到姥姥身後。姥姥拿着剪刀對你爸說,誰也不許打小鶴,不許欺負我們小鶴……
——小鶴怎麽了?怎麽哭了?怎麽哭得那麽傷心?是你爸爸打你嗎?因為考不好?別傷心了,姥姥去罵他,去打他。有姥姥在,不會讓小鶴吃苦的。
……小鶴啊。
林渡鶴被冰冷的海水激醒,猛地坐了起來。充滿大腦的嘔吐沖動讓他險些摔出艇外——他們的救生艇漂浮在大海上,阿爾坐在駕駛座前面,很無奈地看着他。
“你還好嗎?我以為他用力過度,把你給……”
“通龍呢?”
“你不記得了?他指着海岸線讓你當心,趁你回頭的時候……”孩子做了個手刀的姿勢,“卑鄙地偷襲了你。”
已經看不見燈屋了。
林渡鶴朝着船後方,靜靜坐了很久;忽然,他幾乎是和阿爾同時開口,異口同聲。
“說不定他還活着……”
救生艇跟随海浪,飄向通龍預設的坐标。在六個小時後,林渡鶴抱着因為失溫而昏睡的孩子,回到了有史可荷的人等候的人工碼頭。
白色的沙灘上,能看見幾顆野椰子樹。
用棕榈葉疊起來的臨時庇護所,能起到遮蔽海島日曬和保暖的作用。這個季節,南島的晝夜溫差極大,如果沒有救援,失去淡水是他們最大可能性的死法。
棕榈葉的另一個作用,是收集露水凝成的淡水。盡管數量稀少。葉縫中能儲存大概二十毫升的淡水,這是他們寶貴的水來源。
從葉影下,嚴武備把那人拽了起來。
“還活着嗎?”
——何株的頭低垂着,整個人都好像失去了意識,似乎是因為脫水。
他無奈地看着這個人,突然松開手,把何株丢在地上,然後用腳跟狠狠踩在這人胸口正中的胸骨柄上;無法忍受的劇痛頓時讓何株慘叫着坐起來,沒辦法再用裝昏來逃避現實。
“幹點事情,比如去找落在沙灘上的椰子。”嚴武備指指前面的那片椰子樹林,“我去畫求救信號。”
何株一動不動,坐在陰影下看他。
“聾了?”
“……我為什麽要幫你?”
嚴武備都快被他氣笑了:“你打算活活渴死自己?”
“都死在這裏也不錯,總好過回去受審。”
事到如今,這人居然和孩子一樣無理取鬧。
雖然九死一生被沖到了岸上,但這顯然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就算這樣,沙灘邊也布滿了和他們一樣被沖上岸的人類垃圾。嚴武備拖着疲憊的身軀,撿了幾個完好的塑料瓶,用來收集淡水。
快黃昏了。天氣漸漸濕冷起來。
他抱着需要的東西回到庇護所,何株依舊蜷縮在陰影裏。這個人似乎決定徹底逃離現實,不在乎外面的嚴武備做什麽。
“喂,喝點水。”他遞過去一個用石頭鑿開的椰子。
沒有反應。
算了。
他自己喝了水,靠着樹幹坐下。就算是嚴武備的身體素質,在這種接連不斷的極限打擊下,也即将抵達臨界點。
說不定真的會死在這。
白色沙灘上,他用黑色石頭擺出求救信號。石頭的曲線在黑暗中仿佛是鬼魅的影子,除了絕望,什麽都無法帶來。
他脫掉殘破的衣服晾在樹上。潮濕的衣物除了降低體溫,不會有任何保暖作用;他白天時候讓何株也脫掉它,但那人沒反應。
好像死機了似的。
嚴武備嘆了口氣,他打算弄些火源,這樣可以取暖、保持幹燥,也能用光源引來魚和救援。
他起身。就在這時,一只手從後面的黑暗中伸來,抓住了他濕漉漉的手腕。
何株從後面抱住他,抱得很緊,身體微微發抖。
“……我很害怕……”他的額頭貼在男人的後背,輕輕地摩挲,“我一直都很害怕。”
“你到底在怕什麽?有債就還錢,有工作就做,有飯就吃。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麽。”
“……我怕變成一個沒人記住的東西。”晦暗月色下,失去了眼鏡的雙眼露出某種潮濕而柔軟的恻光,“我怕被生活蓋過去,什麽都沒露出來。”
“人都是這樣的,何株。”
“人為什麽不能按照人指定的規則活?人明明自己喜歡弱肉強食,卻又給人套上各種鐐铐,把那些沒力氣的人變成‘肉’……”
銀色的月光下,兩個人的身體都傷痕累累,被礁石刮得遍體鱗傷。
嚴武備低下頭,也拉住了何株的手腕。但沒有像以前一樣用力拉開,而是很溫柔地握在自己手心中。
那人顫抖了一下,似乎很久沒有體驗過這樣溫和的對待了。
“所以你想活在這樣的規則裏,也被這道規則變成了這樣。”他說,“沒有什麽好後悔的。”
“那我能怎麽辦?”何株慘然笑了,“嚴武備,告訴我,換做你是幾年前的我,你能怎麽辦?”
“我沒有辦法。我只能熬。”
“——所以憑什麽?!”
“因為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是靠‘熬下去’三個字在過日子的。”他将額頭貼在何株的額頭上,就像小時候那樣,“無非是一個人熬,幾個人一起熬,生不如死地熬,好像能看見希望地熬。”
何株怔怔擡起頭,那種眼神中是純然的絕望。
他失去了一切,所有曾經近在咫尺的東西,如今都成為了泡影。
嚴武備松開他,走向海岸旁。他似乎想将求救信號弄得更醒目些,何株靜靜看着,沒有力氣阻攔。
但漸漸的,他發現不是。
——嚴武備在拆掉那個求救信號。
他把深色石頭一塊一塊丢開,将SOS弄得看不出本來的樣子。做完這一切,他撿起剛剛儲了些淡水的塑料瓶走回棕榈葉下,将水瓶遞給何株。
“喝吧。”他微笑道,“我陪着你。我不走。就在這座孤島,我們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