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人性是什麽啊
行李箱的照片,在昏暗的會議室屏幕上閃爍。裏面是一具蜷縮着的女屍,因為被海水浸泡多時,已經開始呈現巨人化,占滿整個箱子內部。
何秀的屍體随着行李箱被沖回岸上,被幾個趕海的孩子發現了。一方面尋求認領,一方面調查身份,警方很快就鎖定了何秀——嚴武備發現,何株和何秀一起不見了。
加上女人身上的債務、抵押的房産,何株因怒殺母的可能性非常高。
這人肯定是往海外東南亞區域逃的,因為他的“事業”就集中在那裏。很多犯了事的人以為往國外一走了之就沒事,不管是國外哪裏——而這邊在東南亞一切地方抓人,和在國內抓人毫無差別。
不幸的是,因為與嚴武備相熟,何株很清楚那些地方。
最壞的情況,就是這個人待在公海游輪上終老。嚴武備斷定他不會,何株現在根本已經被物欲裹挾住了,他不可能拿着天價存款,每天只在那條船上待着。而且有人觀測到,燈屋在幾天前發生了爆炸。
——也就是說,燈屋出事了。如果它現在的所有者林渡鶴願意向外界發出求救信號和登船許可,嚴武備就能順理成章上船抓人。
這種時候就很煩,煩的是林渡鶴不是中國人——如果是中國人,這邊就能以确認公民人身安全的理由上船确認了。也有人提出,聯系林在美國的父母,讓父母作為委托人,委托工作組登船尋人呢?
“你們知道林渡鶴的父親是誰嗎?”嚴武備絲毫不抱希望。
——林渡鶴的父親當年背叛過加納納,這個人是絕對不會回應國內的任何聯系的,就算事關兒子的生死。
燈屋周圍有護衛船,這些船只會讓得到許可的船只接近游輪,否則就将之驅逐。要登船,眼下只有一個最可行的辦法。
——以病患身份登船。
燈屋的手術恢複了。
何株為來就診的病人們安排了一條龍式的服務,不再是以前那樣,聯系上之後先由病人發送現下的各項化驗指标,再需要病人自己買票前來,從機場被接到醫生的診所,再取樣化驗,再在當地的小旅館等待配型,再前往專門進行手術的地點,手術完成後不進行任何觀察,帶着排異危險和疲憊的身軀離去……
現在,由燈屋為他們定機票,從菲律賓馬尼拉的機場直接用直升機接往燈屋,這條船上有健全的病房和娛樂設施,并且在林渡鶴的強烈要求下保留了船上的熱帶生态氧氣林和水族館——盡管何株覺得這些地方可以改建成更多病房和手術室,還能節省許多維護費……
但不能否定,這些娛樂場所可以讓病人享受船上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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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旺還建了半層的KTV與棋牌室,算是小賭怡情。
病人登船,在化驗室進行檢查,在美好的環境下等待化驗和配型的結果。早上,他們可以在熱帶生态林裏散步,和自己的主治醫師悠閑地讨論病情和手術細節。
中午在餐廳有病患專門自助,分為腎衰友好餐區,心衰友好餐區,術後高蛋白餐區。
晚上有管弦樂隊和爵士樂隊會在大廳演奏,金旺偶爾獻唱鄧麗君。
然後在船上手術,可以選擇加費住院,有專門的術後照料團隊會照顧病人直到康複。
有小型電影院,極為難得的游輪免費WIFI,水療SPA。
盡管收費會略高,但他們的手術排期永遠是滿的。林渡鶴不是很在乎盈利,差不多持平就行——但當何株将國內的病房翻床率、開藥指标、業績分成都引進燈屋之後,這家海上醫院瞬間收入起飛。
甚至還能挂靠菲律賓的某家商業醫保——如果挂靠這家醫保,藥費和日常護理費就能免除。
這家商業醫保是史可荷為了燈屋新開的,金融池月出入已經達到了近千萬美金。
而有一層封閉區域。那裏原來是個小教堂,在改建時保留了下來,用來給有信仰的病人與醫護做禮拜。
現在是封鎖的,從電梯口開始就有着持槍雇傭兵看守,沒人知道裏面關着什麽。
加納納不是很想承認,這是輕敵所能導致的最惡性結果。
用人質和炸彈,那個叫何株的中國人威脅阿修他們解除武裝,他被單獨關押在這裏,和阿修分開了。
所有和外界的聯系方式都被沒收,消息斷絕之後,他根本不知道妹妹那邊的情況。
——至少有林渡鶴在中間……他們從十七八歲開始就認識了,尤其是利茲和傑德,兩人和林的關系很好。林渡鶴應該不至于下令殺了兩人。
不該親自來的。之所以當初決定親自來這裏,是因為加納納認為自己出面,可以逼林渡鶴答應任何條件。其實他的判斷是對的,林渡鶴幾乎就要答應了……如果不是那個何株。
——這個人,根本就是個無名小卒。林渡鶴為什麽會聽他的?
目前,何株沒有再和他進行過談判。這可能代表了雙方信任的崩盤。他想用自己勒索桑德曼家族?不可能,他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與桑德曼家族周旋。
而何株也很清楚,不可能。
林渡鶴從治療室出來,已經能夠自己借助拐杖行走了。他和何株看着今天的幾份手術計劃,無可避免的聊到一個問題。
“——你打算怎麽處理加納納的事?”
林渡鶴腦中,最惡劣的情況就是殺人滅口。
“不可能讓他下船的。”何株說。
果然。
“但是他還有作用。”
“你想用他勒索贖金?”
何株對林渡鶴的這個想法感到詫異:“我們是開醫院的,又不是綁架犯。”
“那……”
“——他保養的很好吧?”何株忽然說了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确實。身體健康,處于盛年,沒有不良嗜好……
用器官移植的标準來看,何株覺得,加納納是個很好的供體。
“這是英格護士的哥哥的化驗報告。”
“……什麽?”
“英格護士,就是兼任麻醉師的那個印度姑娘。”
“我知道英格,”林渡鶴接過平板,“她哥哥怎麽……內髒破裂所需的移植……伴随心衰——很嚴重,病情很綿長,他是需要手術嗎?”
——英格之所以會進入這個行業,起初是為了還清男方的聘禮。印度的家人在幾年前将她許配給了一個沒見過面的老人,她和別人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都很簡略地提到“自己逃婚”。于是,她就有義務需要還給男方已經被父母拿去還債的聘禮。
林渡鶴對人員收入有概念:“雖然不知道具體多少,但就算一個印度男人出了一百萬娶她,她也應該能還清了。”
“不,之後大部分都是為了她哥哥在美國的醫療費。”
——幫助英格逃婚的是她的哥哥。因為這件事,哥哥在帶她逃跑的過程中被自己家與男方家的人打成重傷。
如今在美國進行長期住院治療,英格沒有美國醫保,每天的治療費都是天價。內髒破裂已經讓他接受過兩次移植手術,但體外循環輔助仍舊需要全天候開啓。
這種情況下,伴随心衰幾乎是必然的。他的心髒已經快到了臨界點,而心髒移植的供體,是所有移植手術裏最難找到的。
“——我們的意大利教父和他匹配。”何株拿起了另一份加納納的檢測報告,“你覺得他會高興嗎?”
林渡鶴說不出話。如果說英格那邊,一定會……可能會……高興。
“我是說加納納。他不是信教的嗎?能犧牲自己救人一命,死後能上天堂的。”何株簡單粗暴的用自己的理解替加納納做了決定。“就這樣,我們送他上天堂。”
也許是身體虛弱,林渡鶴感到了一陣眩暈。他想反對,這聽上去太瘋狂了……
不,這根本不是……不是人道主義範疇的決定……
“喂鯊魚,或者放了他。二選一。”
“……我想和加納納談談。”他捂着額頭,“何株,他是桑德曼的家主,你不能這樣草率的……”
“——這段時間,有人來找過我們麻煩嗎?”
何株的問題,其實也是如今的現狀。加納納失蹤後,沒有人來過問。
黑手黨中,下屬對上級有着絕對的服從,他們将生命獻給家主。
“都什麽年代的,吻戒指那一套早就行不通了,”他說,“只有錢行得通。”
當加納納失蹤後,就像沃特重傷時那樣,家族正在飛快分食他們留下的財富。
沒人在乎他。
而就算這樣,林渡鶴也拒絕像拆零件一樣殺了加納納,他寧可把人囚禁在燈屋上一輩子。
何株笑了:“你真是聖人。”
何株說:“我要是你,和這家人有關系的所有人,都會被我丢到底層的地牢,潑上汽油燒個精光。”
林渡鶴的神色很堅定:“如果放任自己走向一個極端,你最後會發現,你想留住的一切都留不住。”
“所以呢?你留住了?那你怎麽不回去父慈子孝?”
何株說完,心裏也有點不舒服。他知道這句話很傷林渡鶴,但對着這人,何株有時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把他點上汽油……”
“如果不得不殺他,就用氰化物吧。”林渡鶴說,“我不會走極端,我也不想你走極端。”
“走……哈……走極端?我又沒有想拉着這條船去撞冰山,我怎麽走極端了?”
何株覺得可笑。而林渡鶴只是看着他,沒有回答。
“我怎麽走極端了,告訴我。”
“……你還是何株嗎?那個叫‘何株’的人……”
“——那個叫‘何株’,被人追到醫院讨債,被逼着給賭狗老媽還債,被拉來做非法手術,被人拿槍頂着……你找的是這個‘何株’?”
林渡鶴看着他的眼睛,這次,終于徹底無言以對。
手術時間要到了,何株轉身走向準備室的方向。在他背後,林渡鶴叫住他。
“給他氰化物吧,何株。”
何株停下腳步;這時,遠處準備室的門開了。盡管戴着口罩和護目鏡,但林渡鶴還是看出來,從裏面走出來的是英格護士。
她好像很高興,做了個感謝神明的手勢,向着何株走過來。
“手術很成功!”英格笑了,“心髒的狀态非常好!抱歉……我之後半個月需要請假照顧我哥哥,希望濕婆神保佑他能順利康複……”
何株拍了拍她的肩,英格走了——從手術室裏推出一張蓋着白布的推床,推向“屍體處理”的門口。
那是燈屋上的屍體處理裝置——其實非常簡單,就是一個噴口朝大海的大型絞碎機。屍體丢進去,只需要十五秒就會被攪成肉泥,噴入大海。
林渡鶴快步走過去,想攔住他們。但何株緊緊拉住他的胳膊。處理室的鐵門升了起來,連同白布一起被推進去的屍體,在最後從白布下露出一縷近乎白金的金發。
林渡鶴呆呆站住,不再掙紮。
“你沒有人性了嗎?”他問何株。
“人性很重要嗎?除了讓你不斷人善被人欺之外。”
“……人性是我寧可失去一切,也想保住的東西。”他疲憊地支住身體,單眼注視着屍體處理的入口,仿佛加納納還在那,“抱歉。讓船送我離開燈屋吧。”
林渡鶴走了。
何株看着那條船遠離燈屋,看了很久。然後他面對電腦,繼續整理之後的手術計劃。其中,有一封特殊郵件被标記了出來。
“嚴武備,中國人,警察,自述心髒不适,以及過去主治醫師為何株醫生,希望登上燈屋進行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