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何醫生最大的籌碼竟然是……
母子倆沿着河岸,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何株搬到嚴武備家住了一段時候,本來的住處應該已經沒有讨債人蹲守了,兩人可以先暫時住回去。老房子被何秀抵出去了,這套房子是何株自己買的,還在還貸。
如果沒有這場事件,原來預計是今年能買車的。
他一言不發走在前面。何秀喋喋不休:“媽也是為你好……想自己去贏點錢,多贏點,你也能輕松點……過日子哪裏不需要錢,但媽又沒有其他辦法……”
“你告訴他我們之前在越南見過了嗎?”
“說了啊。小嚴說你肯定是擔心我的下落被別人知道,所以不說出去。人家小嚴對你是真的好,對我也好……說出去,別人還以為他才是我親生的……”
為了把何秀帶回來,嚴武備托人把她在越南的債務轉到國內,其實就是從國內借錢,填掉越南那邊的欠款,先把人帶回國。這種轉移,利息比借貸公司相對較低,也沒有那麽多雜項。
嚴武備的意思是,讓何株看住何秀,別讓母親再賭了,讓她醫院找個看護或者保姆之類的工作,自己慢慢把錢還上。
何株在河邊停下腳步,看着河水,點了支煙。他能托醫院的關系,和外包的單位要一個勞務崗位,安排何秀在醫院裏當個清潔工,住院部的病房裏也需要保姆,如果她能考護工,收入應該能更高。
“你之前的債我會想辦法,越南這邊轉移過來的,你自己想辦法,我沒力氣了。”他蹲下身,覺得精疲力盡,“我真的沒力氣了。”
何秀喏喏一會兒,也在他身邊蹲下:“哎,我聽說,你們可以跟藥代……”
“現在不是以前。跟藥代的分成也輪不到我一個人身上。”
母子間靜默片刻,這種靜默,稍稍讓何株的精神松緩了點。但何秀又開口了:“你導師不是一直有意讓你跟他女兒……那,你要是結了婚,就是男女雙方一起還……”
“——你夠了沒有?!”何株終于忍無可忍爆發,“你說的話像個母親說的嗎?!”
“那事情已經變成這樣我又有什麽辦法?!啊?!媽媽也是在替你找辦法!”
“如果不是因為你,根本不用去找這些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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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在跟自己媽媽說話嗎?你爸沒了之後我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供你上學,一直供到你讀博……”
“我爸是為什麽沒的?你供我?我中間學費斷了多少次?我的獎學金是誰拿走的?啊?”何株趨近崩潰,聲音顫抖不清,“你就是個吸血鬼……我這些年替你還了多少債,你還記得嗎?”
“那媽媽當年用自己的肚子把你生下來,沒有媽媽根本就沒有你!”
“——不是我求你生我的!”
他崩潰嘶吼。何秀被吓得退開半步,面色慘白。她猶豫很久,最後也只能指着何株:“白眼狼……我就當生了一只白眼狼……”
何株慘然笑:“換個孩子,還不一定能替你把債還到這個地步。”
“……你還是讀書人呢,父母對孩子的恩情,是金錢能衡量的嗎?你自己說!”
何株沒辦法反駁回去,只能回頭看面前的河水,用煙味麻痹自己的情緒。
事到如今,也只能慢慢走下去,唯一的好事是,何秀新的債務利息不高,分期壓得并不嚴苛,可以讓她自己慢慢還。
嚴武備帶組出發,這次是要聯合國內外進行堵截,清理掉東南亞區域日益猖獗的器官灰産。
但這樣的行動,在過去也曾有過,它們都會起到一時的雷霆之威,将這條罪惡的血肉産業驅逐轟趕,可歸根到底,它只是轉移到了其他的地方,再次生根發芽。
因為有需求,需求帶來供應,只要利潤足夠,總有人铤而走險。
就算是個孩子也會明白類似的道理——那種在零食裏面附贈的游戲人物卡,從屬性上來說它們是免費贈品,是買零食送的,可學校裏就會有孩子為了集齊一套卡牌,用零花錢從別人手裏買。
當人擁有了多餘的財富,這些財富就可以讓原本許多免費的東西變為有償商品,他們以此來占有更多資源——市場就這樣形成了,而且永無逆轉。
或者說,這将是許多事情必然的趨勢。
稀缺的資源注定被追逐、囤居,形成一整套從上而下的産業鏈。這是人性帶來的注定。
嚴武備在前往賓館的大巴上胡思亂想,這時,對座的陌生人遞來了一支巧克力。
——這輛大巴上,都是此次行動組的人。在剛上車的時候,他其實就注意到對面的男人。這個人大約四十歲上下,理應清秀的臉龐消瘦蒼白,為了擺放他的輪椅,上車時還卸掉了一個座位。
這輛輪椅是特制的,有數據監護和氧氣瓶。病怏怏的男人對嚴武備露出苦笑:“拿着吧,出發前我女兒塞給我的,但其實我不能吃這個。”
“謝謝。”
這位前輩雖然身帶病态,卻有很柔和文雅的笑容與氣質。嚴武備沒告訴他自己不吃巧克力,直接把東西放進了背包。
“我姓廖,你好。你是嚴武備嚴警官吧?”
“廖老師。”他們簡單寒暄了幾句,“這邊路太颠了,我都快給颠散架了,你沒事吧?”
“習慣了,不暈車就沒事。我看你一直在看手機,我一看東西就暈車。”
“家裏有點事……”
——何株一直沒回他消息,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嚴武備心神不寧,對面,廖先生忽然說:“我認識老嚴,以前合作過。”
他一怔,反應過來老嚴指的是自己父親。嚴武備的父親嚴峻也是警察。
話題反而陷入僵局。父親是嚴武備不太願意提及的事情,事實上,父子倆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面了,嚴峻退休後搬去外地,嚴武備偶爾打電話過去問一聲平安,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聯絡。
他只能轉開話題:“這邊挺亂的。我上次還遇到一小孩,扛着個火箭筒站在土路正中間……那時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你說的是燈屋的阿修。”
“……什麽?”
“阿修,名字拼寫應該是Ash,這幾年很多與桑德曼家族有關的暴力活動,都有這個年輕人的參與。”廖先生從輪椅後背挂的包裏取出一份卷宗,遞給嚴武備,“與其說這次是來打擊附近的器官交易,不如說,我們只是用盡全力,把這個家族的力量從這裏暫時趕出去而已。等行動結束,會有許多人迫不及待地将他們迎回來。”
“你處理過他們的案子?”
“嗯,卧底行動。”廖先生笑着點頭,指了指自己的腹部,“身份暴露的代價是被割掉了右側的腎髒。”
嚴武備怔住了。廖先生表現得實在太平靜了,平靜的就像自己只是被剪掉了一撮頭發。
就在他思索如何回答的時候,他們所在的車帶着尖利的喇叭聲急變方向,避開馬路對面沖來的一輛旅游大巴。車上的人叫罵着,看着那輛大巴歪歪扭扭地開走,最後消失。
加納納·桑德曼坐在高層甲板上。當船上沒有其他客人的時候,他就喜歡挑個陰雨天坐在那,看遠處游輪平臺上的高爾夫球場。
家族的友人可以在任何時候登上燈屋。燈屋的船上賭場要在下周恢複營業,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尋歡作樂。
阿修的聲音吵吵嚷嚷地從後面傳來,他赤着腳飛奔過來:“加納納,越南的人知道那件事情是我動的手了!”
加納納很平靜地看着遠處,點了點頭。
“他們是怎麽知道的?!我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你留下了兩個大號的椰子。我很好奇你是從哪找到那麽大的椰子的?”
“從白沙海灘那邊!可是他們為什麽不覺得兇手是棵椰子樹或者椰子采摘猴?”
“這可說不好。但是高智商的傑德醫生就在高爾夫球場的休息區,你為什麽不去問問他呢?”
——自從上次趕走了那個倒黴的醫生,傑德也依舊沒有重新開始手術。歐盟在針對他進行調查,而東南亞則在對移植手術進行清查。
或許可以冒險前往非洲……只是傑德并不願意去那。
如果桑德曼家族的存在被排擠,很快,那些空隙就會被其他家族填滿。越南和菲律賓等地之所以願意配合國際行動,就是因為想暫時将他們逼退出去,換上自己的勢力來接手這份産業。
手術地點可以随時找到替代。問題就是醫生——傑德被盯得很死,包括由他負責的幾個手術團隊都被監視。手術組大約有二十六個左右,兩組人合作一臺手術,一共十三組隊伍。也就是這十三組人,幾乎壟斷了全球所有非正規的器官移植手術。
“這個家族擁有整個歐盟近百分之七十的醫療器械、生物技術的産業,整個器官移植産業的收益,每年不到二十億美金,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還要堅持控制這個領域。”客人們在議論加納納的決策,“他現在甚至連合适的醫生都找不到。傑德本來應該成為黃金級的外科醫生,但臺面上的醫院幾乎不敢和他有瓜葛。”
“這是關于‘敬畏’的培養。”傑德坐在陰影中,反駁他們的疑問。在所有人都拼命躺在陽光下曬黑皮膚的時代,這個男人厭惡碰觸到陽光,“當你可以用錢和這個家族買到自己性命的時候,你就學會了敬畏他。”
加納納答應他,會為他找到一個合适的助手。這個助手必須不會引起國際調查團的任何懷疑,他要替代傑德進行手術,這個人不能有名氣,但手藝足夠高超。在絕大部分醫護都被盯緊的情況下,還要能夠以不足的人手,保持原來的手術效率。
“他不可能找到這種怪物的,”傑德冷笑,“他這唯一能找到的怪物,就是那個腦袋裏只有椰子的家夥。”
何株早上上班時,先去三樓的護士臺“寄放”母親。兒科護士長知道這是何醫生的媽媽,讓他放心把人留下。
護士長會聯絡護理公司的培訓員,然後把何秀帶去做簡單的技能培訓。她沒辦法當專業看護,但是有過生育經驗,可以在這裏作為母嬰保姆。
何秀的工作很雜,幫床位上的病人出去買點東西,幫忙哄孩子,幫忙熱奶粉,給儲存奶貼标簽……她順利做了幾天,然後在一個午休時出了事。
——何株從樓上得到消息,匆忙下來。醫院的人看見他,很為難地和他解釋原委——何秀午休時和其他保姆一起躲在休息室閑聊,其中有個婦人在用手機給德撲下注。兩人攀談起來,何秀讓對方用今天的工資替她下了注。
護士長剛好進來,撞見了。這是院內嚴令禁止的,無論是誰的媽媽都沒用,只是顧着何醫生的面子,沒有公開批評,讓何株過來偷偷把人領走。
工作沒了,債務仍然還需要孩子來還。
何秀回來之後也帶回了其他的事——原來在國內借的其他幾家債務也得到消息上門讨債,那幾次雖然何株不是擔保人,但作為兒子,手機也被呼爆了。眼看國內又要留不下去,何株叫來了一個人,讓他幫忙。
——金哥第一次被“請”進何株家。
電話裏說是有個事情和他商量,語氣還很柔和。說實話,對于重新回到那個灰色地帶,金哥都快不抱希望了,但何株好像有計劃。
他按響門鈴,以前都是砸門。來開門的是何株,神色冷冰冰的。
“進來之後裝作你是讨債的,裝得兇點。”
“我本來就是……”
他話都沒說完,何株瞬間滿臉驚恐往後退:“你、你來幹什麽?!我每個月都有在還,你還想怎麽樣?”
——這入戲也太快了!
金哥沒他那種入戲速度,尴尬了一會兒,就看見何秀從裏面走出來。
何株咆哮:“——你為什麽要帶她去越南?她好不容易回來……”
“操,我怎麽知道我為啥要帶她去越南?”金哥被他的情緒吓了一跳,低聲回頭問,“你這都不跟我對一下劇本!”
“帶她去越南,就說給她找了個海鮮女工的工作還債,然後我們借故一起去。”何株快速解釋一遍,将他用力往何秀面前推,“我有計劃,你只管跟着辦。”
瘦子和他的團夥被“清除”了,那麽留在那的,應該是接替他們的勢力。
“我們去不是送死嗎?”旅游團大巴上,兩人用本地方言輕聲商議,金哥是不想回來送死的,他還記得那兩顆椰子,這輩子都不想去有椰子的地方了。“你到底想怎麽樣?”
“——和他們發生利益沖突的不是我們,是瘦子。瘦子需要廉價好用的醫生,于是選了我——你記得他提起從前那個醫生嗎?很貴,但是不得不用那個人,因為那個醫生‘有關系在身上’。”
“你是說,幹掉瘦子的,是那個醫生的後臺靠山?”
“對。我們作為動手術的醫生,其實并不是直接扣在這個利益環裏的,我們從病人處收錢,中介從手術費中抽成。手術費貴或者便宜其實都沒差別,越便宜就能招來越多病人,越貴就能在一張單子裏獲得更高的抽成。一個是薄利多銷,一個是奢侈品貿易,都能賺錢,只要總收入差不多就行。但是那個醫生把價格擡得太高了,根據他的價格,瘦子沒辦法拉到病人,等于收入減少,所以他寧可得罪那個醫生和他背後的勢力,也要來找我,恢複他手上的生意流通。”
“這我明白。可有什麽用啊?取代瘦子的人,一定會繼續用那個貴上天的醫生,輪不到我們的!”
“……你知道挂牌的意思嗎?”何株瞥他一眼,“國內有個很有名的整容醫生,她的工作室以她的名字命名,但是,裏面負責動手術的大多是她的學生。”
如果這位醫生一天滿打滿算能做五臺手術,那麽讓十個學生在她的工作室裏主刀,她只是從旁指點輔助,每天整個整容工作室就能容納将近四十多臺手術。每臺手術都能挂她的名字,收取同樣昂貴的手術費。
金哥腦子活絡,懂了何株的計劃——其實說白了就是去投靠那個醫生,加入他的“工作室”,為他工作賺取分成。
難度就在于怎麽找到對方,怎麽加入進去。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不是誰都願意與他人分一杯羹的。
“你總該有點籌碼吧?不能就這樣過去遞簡歷……”
“我的簡歷有什麽問題嗎?!”金哥難得戳到了何株的自尊心,“我的簡歷不管拿到國內哪個三甲的外科都沒問題,甚至能申請國外的博……”
“行,行,你行,”金哥看出來,何株是很以這一點自豪的,“可萬一對方不招人了呢?現在經濟不景氣,都得競争上崗啊。”
何株咬着下唇,狠狠瞪着窗外。過了很久,他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話。
“我不信這世上有哪裏的外科醫生能比中國外科醫生更能超負荷工作。”
金哥一時語塞——弄了半天,居然是和人拼勞動力,這和碼頭卸貨拼力氣好像沒有本質的差別……
可是話說回來,這确實是一個很大、很大的籌碼。因為它簡單直接,真金白銀。
何株還帶上了自己科室的手術排班、夜班排班、門診排班表,他覺得只要是個同行,這些排班表都能感動甚至撼動對方。
他們正在調整各自的心态,行車稀少的馬路上,對面駛來了一輛黑色運輸車。看見有車經過,本來被安排坐在遠處最後一排的何秀突然竄到前面的駕駛座,死死扯住旅游車司機的方向盤。
“救命!”她控制方向盤,想撞向那輛經過的運輸車,“車上有個放高利貸的,他要綁架我們母子!”
大巴頃刻間失去了平衡,車上的游客們紛紛尖叫跌倒。就在這時,一只手死死按住了被她扯動的方向盤,好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将歇斯底裏的何秀拎開。
——那是個混在游客堆裏的年輕人,瘦高個,典型的東南亞長相,眼睛大而清澈。他離座控制何秀之前,還在座位上抱着個椰子喝椰汁。
不知怎麽的,兩人都覺得,這個年輕人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