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抑郁症的藥吃了嗎,阿株?
“我要加錢。”
機場的男廁所裏,他低聲說。
“我至少要拿到手五萬,要不然我就報警。”
狹小的隔間裏,金哥迷茫地看着他,看了半天,最後伸手想摸摸他額頭;何株打開他的手。
“小心肝,你吃錯藥啦?”
“我知道這一單差不多多少錢了。”
“你聽清楚,咱們倆可是這鏈子裏最底下的那一環,大頭都是被上邊幾環吃掉了,到我們小魚小蝦嘴裏都是殘羹剩飯。”
何株冷笑:“要是錢不多,你會這樣一次次帶我出去?你一次拿到手多少?五萬?八萬?”
“哪有那麽多……”
“我不管,我五萬一次,不然報警,你自己想。”
距離預定的值機時間只有十五分鐘了,何株有種迷之自信,覺得金哥一定會讓步。
果然,男人嘆了口氣,神色軟了下來,把何株的手機還給了他。
“行,你報警吧。”金哥很認真。
何株一怔。
“報啊,喏,手機還你。你報。我看着你報。”一邊說,他甚至一邊還開啓了緊急聯絡,替何株按好了110,“報不報?”
何株沒動。金哥直接按了綠色撥通鍵,還開了公放。一瞬間,何株整個人毛都炸了,撲到他手上想搶回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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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哥笑了:“你不是想報警嗎?報呗。聽過一句老話沒有?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報警,警察來抓我們,你哭着和你那嚴哥哥說自己是被逼的被騙的——我坐牢,你無辜,但你看看,這件事情之後,還有沒有醫院敢要你?別說醫院,你有這樣的案底,就算去送快遞都過不了身份驗證的。你讀這麽多年書,一輩子可就完了。”
金哥把他的手機放回兜裏,看他神色快要哭了,忍不住捏了把他的臉:“哥不怕進班房,都是幾進宮的人了,幾年後出來照樣能在江湖上混。到時候咱倆再續前緣,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你。”
他說完,用力按住何株肩膀,狠狠往人的肚子上打了一拳;何株痛得兩眼發白蹲在地上,牆板都被打得發出聲悶響,隔壁的人匆匆忙忙提上褲子跑了。
休息的時候,嚴武備給何株打了電話。但和之前一樣,手機是關機狀态。
昨天晚上何株回了電,說是聽講座不方便開手機。其實是金哥每晚把手機還給他十五分鐘,以免其他人起疑。
嚴武備剛放下手機,後面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兩個上級都站在後面笑呵呵看他,讓他晚上早點把手上活結掉,出去喝個酒。
“你帶朋友一同去也行,多點年輕人。老李說帶女兒去。”
暗示很明顯了。
嚴武備把事情弄完,比往常提前一些去了停車場。
他的車停在固定的車位,進出很方便,不會有太多障礙物。就在要拉開車門的時候,後面有同事喊了他一聲。
“去哪啊?”
“和老大他們出去說點事。”
“你順路經過地鐵站嗎?”
“上車上車。”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捎帶了,是平日裏關系不錯的同事,外面下着大雨,估計這人懶得自己走去地鐵站。
兩人剛坐進車,嚴武備手機響了,是何株的回電。
“稍等我一會兒。”
他讓同事在車裏等,自己先出去接電話。停車場信號不好,他往外走了一段,和何株通完了話。
“那我先挂了,後頭有飯局。”
他放下手機,轉頭往回走。昏暗天幕下,不遠處停車場的車輛好像一口口陳放整齊的黑棺木。
——不知為何,嚴武備的腦子深處有某個地方微微繃緊了。這是多年從警形成的直覺,危險隐藏在看似平常的日常之中,而且正在迫近。
之前護送屍體回越南,在那個紅衣服的瘋子扛着火箭炮出現前,嚴武備也有同樣的危機感。
危機感讓他停下走向車子的腳步。下一秒,爆炸聲轟然響起。
何株結束了三臺手術,回到酒店暫時休息半天。明天上午還有一臺,做完之後就回國。
瘦子這次是直接把術前的各項檢查指标送到他們的酒店,待遇顯然比上次好了很多。何株把幾份指标看了一遍,看到其中一份的腎髒功能指标時,不禁怔了一下。
他把那個人的化驗報告拿出來,仔細看了很多遍,然後問金哥:“你能聯系到那個人肉販子嗎?”
“為啥?”
“有個人的單側腎功能有問題。”
“廢話,沒有問題他來動啥手術啊。”
“不,這個人是供體。”
金哥愣了愣,他對這種東西一竅不通,但是供體很好解釋,就是提供器官的一方。
很快,瘦子那邊給了他們确定的答複——确實是供體沒錯。這個男人今年三十歲,左側腎髒已經開始功能退變,他這次要賣右側。
“腎髒退變不可逆,就等于說他……”何株還希望能解釋一下。
“他是知道的,也是自願的。何醫生,他急需錢去還掉賭債。”
何株摔了電話,轉頭撲到金哥的行李箱裏,開始從一堆行李裏找自己的護照。
“幹什麽幹什麽你?!”
“我——”
“又不肯幹啦?你那幾句臺詞我都快背出來了,一邊嗚嗚哭說這個不道德,一邊又要加錢,不就是錢沒給到位嗎,裝什麽牌坊……”
“這個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人有兩個腰子,留一個還能活啊。他剩下那個腰子不就是不太行嗎?湊合着用呗!”
何株深吸一口氣坐了下來,試圖和他解釋這意味着什麽。他解釋了幾句後,就看出來其實金哥是知道的,只是裝傻。
畢竟尿毒症在國內并不是聽都沒聽過的病。
“……這是殺人。這不是救人。”他絕望了。
金哥不以為然:“又不是不給錢。價格談好了,對方願意,你憑什麽替他做決定?哎我真搞不懂,你這一天天的多愁善感個啥?今天要是啥把人迷暈了割腎,那我也下不去手,但兩廂情願的買賣,你到底哪看不過眼?你和我說說,咱們今天把話說開了!”
說着,從旁邊砰得拽過一張椅子,再拿過一瓶啤酒,重重敲在茶幾上。
“你是怕犯法?啊?擱咱們那是犯法,但這邊你看有人管嗎?殺人都沒人管的地方,幾裏地都找不到一個攝像頭!這兒和菲律賓還算好的了,有游客有經濟。你到越南到老撾到印尼看看?飯都吃不飽了,道德?什麽血媽玩意兒。”
“……這不人道。”
“啊?”金哥被這個詞震住了,就好像在國産電影裏聽見一個女人嬌滴滴地哭“怎麽能吃兔兔”。
“不管是不是自願買賣,這件事本身,是不人道的。本質上就是有錢人在用金錢對窮人的生命進行剝……”
“說人話好吧,寶貝,說人話,你哥哥我讀書少。”
何株不得不沉住氣,盡可能冷靜地和他解釋這種基礎的醫學倫理學。
“窮人賣器官,有錢的病人買器官,看起來是各取所需,但是在你們的這個‘美好’理論裏,少了一樣東西——沒錢的病人怎麽辦?”
“這個我知道啊,排隊,等捐獻。”
“……可如果交易無罪化,你覺得,人們願意選擇有償賣出,還是無償捐獻?”
金哥頓住了,很明顯,一旦像這邊一樣讓交易灰色化,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選擇有償的一方。
從完美活體到殘次體到屍體,各種人的各種器官,都會被明碼标價。
用錢能買到,就意味着沒有錢買不到。
“确實,全球各地,有的地方灰色化,有的地方合法化,也有的地方,比如我們那,嚴禁。無論如何,器官移植的無償和有償,目前在一個勉強保持平衡的天平上,有錢人可以去有償買,沒錢的人可以去無償排隊,雙方都有一條自己的活路。可我們每做一次這樣的事情,就等于把天平往有償那邊推。如果有一天這平衡徹底崩壞,我們就是其中的推手,我們會無形中殺掉成千上萬的人。今天我拿走他右側健康的腎,等同于把他變成了下一個‘沒錢的病人’。他怎麽辦?他沒錢,基本只能等死。我能做到在健康供體上面動手術,我不可能去殺人。”
金哥喏喏幾句,也找到理由了:“可他知道自己腎髒的情況,他認可咱這麽做,人家有覺悟了。”
“他沒有權利這樣處置自己的生命。我是說,他如果不想活,可以跑去撞火車,但他不可能說,我把命賣掉,換錢。如果命可以換錢、換東西,整個人類社會的道德倫理體系就全部崩塌了。”
“煩死了!哎,給你錢行不行?我多給你點……”
“給多少都不行!護照還我,這次真的是原則和底線的問題!”
何株的聲音霎時嚴厲起來,好像在班上對着醫學生訓話。他第一次這麽說話,金哥居然被狠狠鎮住了。
他把何株的護照交了出去。何株搶回自己的護照和手機,開始改訂機票。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金哥都還沒回過神,呆呆站在一旁。
改機票時,手機裏彈出了一條嚴武備的消息。和以前的消息不同,并不是日常的問候……
“我受了點傷,要住幾天院,你別太擔心。”
金哥還在旁邊嘀咕:“裝什麽清高,真的給你五萬一次,別說動手術,殺人你都幹……”
何株放下手機,走到他面前。金哥問:“你還要幹嘛?講課講完了?”
“……你剛才說給我多少?”
“啧,最多就給到五萬……”
“五萬五。”
“啊?”
“——五萬五一次,我做。”
嚴武備出事了,雖然不知道傷情程度,但是,他或許需要錢。
因為距離爆炸的車輛有一定距離,嚴武備受了輕傷,腦震蕩住院觀察了幾天。
但車裏的同事當場死亡。
這件事在城市新聞裏上了頭條,但很快被蓋了下去。出事地點是市局一處行動組的辦公點停車場,必須徹查到底,不能讓消息提前散開。
在病房裏醒過來的時候,他看見何株在自己旁邊。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進來的?”
“從機場回來就直接來了。你病房外面負責看守的同事認識我。你的傷怎麽回事?”
“哦,抓歹徒時候被打了一悶棍。”
——爆炸案的事還不能公開說,他随便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
何株的表情很不對勁,臉色慘白,比他這個病人還吓人。
“……我就是輕傷,你怎麽一副我快要入土為安的表情?”
“我接到消息時候根本不知道你出了多大的事,說不定根本不是輕傷,只是瞞着我……”
“你今天藥吃了嗎?別多想……沒吃?那包裏帶着吧?”
嚴武備很熟練的抓過何株擺在身邊的背包,拉開拉鏈替他找藥。何株的精神狀态不穩定,學生時代就發過很嚴重的抑郁症,這段時間有複發的征兆。
藥瓶就擺在外層口袋,他将藥拿出來,從裏面掉出了一本東西。嚴武備看見它,怔住了。
“——你國內出差,帶護照幹什麽?”
何株想把護照拿回去收好,說是上次出國交流之後一直沒從包裏拿出來而已。但嚴武備做了件讓他背後發毛的事——他翻開了護照。
“我看看你的本還剩多少頁……咱們倆的護照是不是都該換了?”
——兩次馬來西亞的進出關記錄都在裏面。
何株裝作看見了很恐怖的數值:“你心電監護上的心率怎麽回事?!”
嚴武備被吓得轉頭看監護器。上面的數值一切正常。
“我看錯了……”何株裝作很累的樣子,拿下眼鏡揉着眼角,順手将護照和其他東西都裝回包裏,“——你大概還要住幾天?我回家幫你收拾點衣服。”
“就這兩天吧,不用收拾了。你這次去外地順利嗎?”
“……講課還帶實踐,挺累的。”
下一次的出差地點不是馬來,而是越南。瘦子在馬來和越南都握着産業鏈,越南那邊的醫生,因為一些原因“不做了”。
但越南的單子價格更高,如果按照這個節奏,不出一年,他就能把何秀的債務還清。
嚴武備回家的時候,還看見了何株替自己準備的康複禮物——是一件名牌設計師衛衣。
“你最近是不是賺了點外快?這麽舍得?”
何株讓他把衣服換上,趴在沙發上嘿嘿笑。吃了藥之後的表現就是這樣,看着傻呵呵的。
嚴武備換上衛衣,坐回沙發邊,看了眼茶幾上的藥瓶。
“你這個狀态……影響工作嗎?”
“不影響。”
何株翻身躺着,笑嘻嘻地看他。
放學的時候,有人喊嚴武備去網吧。
但嚴武備最近沒辦法去,他朋友病了。
那時候對于這類疾病,并沒有太多廣泛的認知,有的覺得是精神病,有的覺得是矯情。
父親自殺的打擊很大。何株診斷出抑郁症,一直有輕生的念頭,他哭着和嚴武備說,自己只有他一個朋友陪着了。
嚴武備一放學就往家裏趕,去陪着何株,生怕他出事。
“那你要不要吃什麽藥?”
“要的,醫生會開,吃下去人會很開心。”
何株靠着他,這樣靠着的時候,他會感到非常安心。
何株中間回自己卧室,說去找一本英語字典。嚴武備一個人坐在客廳,百無聊賴翻着雜志。
何株回卧室,從枕頭底下拿出那本心理疾病的書籍。
抑郁症的幾種表現……
他一行行看過去,背下來,他背書很快,學得也很快。
客廳裏,嚴武備放下雜志,拿起桌上的藥瓶。一片,兩片……
二十二……二十三……
昨天,也是二十三片。前天也是。
他笑了笑,把藥瓶關上,原封不動放回去。何株出來了,手裏拿着辭典。
他們都裝作一切正常,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何株睡了。
嚴武備獨自回到客廳,腦震蕩留下的後遺症,讓他還有些耳鳴。
反正也睡不着……
他拿起何株的藥瓶,把那罐所謂的抗抑郁藥倒了出來。
一片都沒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