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歡喜丸
在伏龍寺鋪天蓋地的寒梅香裏被一個光頭和尚堵住了嘴,逼問他為何關心西域,陳景明措手不及。
他踟蹰了半晌,面皮早不知覺漲紅了,耳尖子在天光中紅彤彤,恰似這嚴寒冬日裏失了火。“學生……學生并不曾……”
姬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陳景明忽然醒悟。倘若他不開口解釋,或他不這樣難堪,姬央或許還疑心不到郝春身上。但他臉燒的這麽厲害,是個人都能看破他隐藏的那點子心思。
心口怦怦地跳個不休。
陳景明倏地擡起眼,直勾勾地望着姬央那張依然不失俊美的臉,忽然靜靜地道:“法師,歡喜男人是怎麽個滋味?”
姬央反倒叫他問的一怔。頓了頓,唇邊笑意漸轉溫柔。“啊,歡喜一個人,又何懼他是男是女?他是男子,與你恰好同進退,是你畢生孤勇路上的同行者,豈不更美?”
這倒是他此前從未想過的。
陳景明又斟酌着問道:“那,倘若他與你志向并不相同呢?”
姬央垂下眼。他與死去的八皇子秦阆志向不同、興趣亦不同,可他依然在秦阆身邊待了十幾年。“那便……你順着他,或央他依着你。”
陳景明試着想象了一下他與那個意氣風發的小侯爺站在一處的場景。想象着,小侯爺郝春龇牙咧嘴地站在他面前笑,說,你随我一道去西域吧!
西域苦寒,書卷裏所述八百裏蒲類海荒無人煙,歷年征戰死去的将士不得魂歸,遍地都是白骨。
啧!
陳景明打了個寒噤,搖頭道:“不成!學生所學乃孔孟之道,志向是入禦史臺,必不能與他同行。”
姬央緩緩地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唇瓣沾了熱茶,微有暖意。“當時我也不曾跟八皇子去荊門。”
陳景明皺眉,似懂非懂。
“可是後來……”姬央垂着眼又道,“無人知,在後來的十年裏,我悔了多少次。”
無數次,姬央想過,倘若當初他不計較秦阆投奔妻族即将迎娶美嬌娥,一起到了荊門後,以自家的聰明才智,又有幾分希望能替秦阆翻盤?
秦阆死了,他悔之莫及。
無數次,姬央想過,倘若當日裏依然敗了,至少他能在他身邊。至少,他能替秦阆找回殘破屍首,然後抱在懷裏,一針一線地縫合齊整。
“人生有些事是不能重來的。”姬央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茶湯,視線裏漸漸起了霧。“佛經裏說人有九世,又有傳聞說,就連佛祖他老人家與其妻耶輸陀羅亦有九世情緣,可是我不信。”
一個修佛多年的人,突然說出不信佛祖的話來。陳景明怔了怔,正色道:“法師迷障了。”
姬央嗤笑了一聲,緩緩地擡眼,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信。就算有下輩子,他也不定能看上我不是?我也不定有當年那副皮相了。我五歲入宮,他也五歲,我們一道捉蛐蛐兒,拿夜光珠點燈,偶爾騎馬出去打獵,箭矢不夠,便拿腰帶上扣着的明珠彈雀兒。佛說其妻耶輸陀羅拿歡喜丸惑他,過去世如是,後來世亦如是。可他不曾惑我!倘若當真只是歡喜丸的緣故,所惑者,不過淫,不過欲。”
陳景明默然。事涉隐秘,他是連勸都勸不得的。
“寒君,你不懂。”姬央攏起手,嘆了口氣。“最好的莫過于少年時,莫過于當時當日。所以我日日誦經,從不曾祈求來世,我只願……願他在下頭奈何橋邊能多等我幾年。”
一時間,姬央微微眯起的細長眼角滿是溫柔意。分明說着死後幽冥事,口吻卻像極了去赴情人的黃昏約。
陳景明悚然而驚。
冬日天光短,兩人不過說了頓話,白晝便漸轉昏昏。待茶湯涼卻的時候,陳景明離了僧舍。
不早不晚,書卷握在手中也看不下。臨別前姬央那句“情之一字,不知何以起,一往而深”始終盤旋于他腦海。
怕入了魔障了!
陳景明忿忿不平地擲了書卷,索性和衣而卧。室內沒點燈,窗戶罅隙都用紙片糊牢了,朔風進不來,便拼命搖着窗。
吱嘎,吱嘎。
一雙烏黑靴子踩在雪地裏,粉色邊兒染了雪泥,有些污髒。
陳景明皺眉,沿着那雙靴子往上看去,卻見到平樂侯爺郝春正在龇牙咧嘴地望着他笑。
你來了?郝春把紅纓槍扛在肩頭,大喇喇地笑了一聲。走,小爺帶你去吃昌記的鹵牛肉。
陳景明後退半步,寒着臉,淡淡地搖頭。學生近日吃齋。
你又不出家,吃什麽齋?郝春笑着伸手來拉他,紅纓槍的殷紅纓子在朔風裏搖了搖。
陳景明繼續搖頭後退。
郝春湊近了他耳邊,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哦?當真不吃鹵牛肉?
不吃。陳景明繃着一張俊臉,恨不能把這位讨厭的平樂侯爺踹到雪地裏去。
死皮賴臉,哪兒來的這麽讨厭的人!
郝春呼吸聲噴灑在他耳側,笑意愈發低了,透着股下流。鹵牛肉不吃?
不吃。
那……郝春突然慢吞吞地咬了口他耳尖,沿着脖子一路往下,手也不安分,撩撥的陳景明瞬間腫.脹。
那,歡喜丸你吃不吃?
陳景明呼吸聲變粗,然後他猛地擡臂推開郝春,怒不可遏。放屁!
哈哈哈哈……!
郝春的笑聲回旋于空蕩蕩的雪地。雪原蒼莽,笑聲沿着蒲類海低低擦過水面,驚飛了一群大雁。
陳景明霍然驚醒,坐起身,被褥堆在床腳,他身上這件棉袍卻濕了。門窗緊閉的室內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麝香,不必歡喜丸,原來他也能有欲。
下午飲茶時姬央後頭那半句沒說完的話,此刻也在幽幽暗室內凸顯分明。
那時姬央只說八皇子秦阆不曾惑他,卻沒說後頭的。後頭那半句,原來是——不用歡喜丸。只因,我歡喜他。
陳景明垂下眼,盯着身下不可言述的狀況,良久,冷冷地勾唇笑了一聲。
不過是個夢,他卻看明白了他自家的心。
夢裏,一切都脈絡貫通了。
那位平樂侯爺撩撥了他,随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音訊全無。就連他輾轉托人送入侯府的口訊,郝春也不曾回複。
撩了他就想走?呵!
陳景明猛然雙手攥成拳,蒼白俊臉上滿是陰冷笑意。兩片薄唇微張,在寒冷冬日呵出口白氣。他現在可不想吃鹵牛肉了,他想吃的是那位平樂侯。
西域戰事膠着,平樂侯爺郝春不知何年月才能歸長安。不過無妨!他這幾年便能應試入朝,待到了朝堂之上,郝春總歸要遞折子回京索要錢糧馬匹。當今朝政都歸于禦史臺一審,到時候……他只需混入禦史臺,還愁沒機會逮住這個平樂侯?
至于姬央所說的走赤舄堂舉薦,陳景明原本心動過,現在想,倘若真的是要生擒那位平樂侯,他必不能走姬家的門路。姬家為朝廷不喜,倘或今科中了,卻被外放離京,豈不是反而不妙?
不成,他的志向是入禦史臺。只有入了禦史臺,他才能手握朝官諜報奏章,才能有機會……與那位平樂侯爺郝春,并駕齊驅。
再等三年半而已,他等得起。
陳景明蒼白的兩頰泛紅,點漆眸內寒光大盛。良久,他一字一句輕輕地啓唇道:“侯爺,小yin賊,我倒要看看你能往哪裏跑!”
作者有話要說:
如文案,攻是食肉動物。→_→
又,如文案,攻是“一日生情”。周三晚不更,周四21點繼續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