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百鬼抄
僧室內天光明亮,雲投在假山石間的淺湖,湖水波紋投在東南角的白牆,明鏡般泛起波光漣漪。
啪嗒,白玉棋子落在棋盤。
“待那些權貴子弟走了,貧僧明日還有往生咒尚未雕完,須備些茶末随身背去。”
陳景明指間拈着黑玉棋子沉吟片刻,終于忍不住勸道:“學生自入寺以內,常見法師腰間懸着根繩子在伏龍寺外鑿崖刻,替死去的八皇子錄往生咒。之前從不敢多問,今日鬥膽問一句,法師日夜懸念此人,莫不是法師覺得此人冤枉?”
姬央搖頭。“當今永安帝本就是先光帝子,寅春年間名正言順的太子,算不得篡位奪政。再者,就算永安帝叔父、八皇子的嫡親父親祿帝不死,渌帝九個成年皇子中,八皇子得勢的機會也不大。”
“哦?法師為何如此篤定?”
“既不占嫡,也不是長子,哪來的名正言順?不過是那把金色龍椅迷了他的眼,色令智昏,這個色字……于他而言,大約也是恰當的。”
色香味觸法,佛家所謂的色字,原本指的就是塵世間種種幻相。
陳景明默然。
姬央果然嘆息道:“他叫貪欲昏了智,最後落的個屍骨不全的下場。怕是到了陰曹地府後,九泉之下,連名姓都報不得。”
“……為何?”
“他的頭顱叫人砍了,踏碎在亂軍中,馬背上馱回來的只有下半截身子。”姬央默了一瞬,忽然拈着指間白棋微微一笑。“失了頭顱,叫他怎地與鬼曹報名姓?”
陳景明倏地擡頭,目光燦若白電。他定定地注視永遠穿着一襲灰白色僧衣的姬央,突兀地道:“你恨他。”
姬央并不否認,只拈起棋子在指尖輕輕地摩挲,眼眸中藏着說不清的東西。許久後,才靜靜地道:“他負了我。”
“是負了法師的道義教誨嗎?”
姬央失笑。“我與他本是同歲,又一直與他作伴讀,我怎能教誨他?再者……”
再者,他那時也不曾出家,仍在八皇子身邊日夜相伴,是那人的屬官,襲染紅塵富貴。他那時,也不曾想過與那人會有今日。一個埋骨于潼關荒野,另一個古佛青燈,只剩下一行行往生咒,用漢字刻錄後,又不厭其煩地用梵文雕琢于崖壁。
這段不足百字的往生咒,他雕了十年,一行行,條縷鮮明。與別處不同,伏龍寺崖刻只畫着奇形怪狀的鬼怪。百鬼沉淪于烈焰地獄,姬央總是疑惑,彼岸是否能有八皇子秦阆蹤跡?那人死時斷手斷腳,髒器也淋漓灑了一地,中元節搶焰口時約莫也總嫌孱弱,搶不過別的鬼。
姬央藏了這許多年的心思,從來也沒與誰解釋過。就連昔日八皇子秦阆叛出長安前,在凄風苦雨中奔入伏龍寺,問他要不要随他一起走,他也沒解釋與秦阆過他為什麽不走。
如今,卻也只剩下這往生咒了。牽連着生死兩岸的人,仿佛他和他,仍是少年時言笑晏晏。
一釘錘鑿下去,噗地濺起崖石粉塵,那人便又在念頭裏活了剎那。
念頭裏,那人又如往常般扯着嗓子喚了他一聲,姬十八。十八,你把孤的蛐蛐兒藏哪兒去了?十八 ,明日先生要溫書,你先替孤把那段《左氏春秋》背熟了,夜間無事在枕邊與孤說說。十八……孤要去荊門成親了。
姬央目光落在袅袅撲起的沸茶湯,眼神迷蒙了一瞬。“我與他,本不止是伴讀。他曾許過我結發之契。”
啪嗒一聲,夾在陳景明指間的黑玉棋子倉促落盤。
“世人皆不知曉這樁秘密。宮闱之內,有諸多不可對人言。”姬央垂着眼,似乎也陷入了當年朱紅色高牆內的往事。
往事歷歷在目,他為秦阆所做下的事,自問并不比程懷璟為秦肅做下的少。所不同者,程懷璟擇對了人,而他的王……負了他。
秦阆那夜來伏龍寺,告訴他要離開長安投奔妻族時,他就知道,完了。他和秦阆之間完了!秦阆為了争奪龍椅,倉促去了荊楚成親,借妻族勢力舉事。後來,于九龍奪嫡時死在了潼關。
當時的燕王秦肅殺了他。
再後來,燕王成了永安帝,燕王枕邊人程懷璟做了大司空。往事已矣!
“不說這些個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了。”姬央垂眸笑了一聲,岔開話題。“你數次去長安,說找個人舉薦。如今可有着落了不曾?”
陳景明斂眸苦笑。“學生家貧至此,讀書都只能寄住于山寺,哪來的銀兩去各權貴家中拜會?去了,也須沒錢打點。”
姬央緩緩地啜了口茶,欲言又止。許久後,終于還是說道:“你同我就莫要扯謊了。聽聞當今聖上久思改制,要開科舉。你是想等那個機緣嗎?”
陳景明張了張唇,還不及搭話,僧寮的門突然被人大力推開。長風卷入室內,案幾上兩盞熱茶都微微漾起漣漪。
“好啊,哪裏尋不着你個和尚,卻原來在此處吃茶!”
郝春沖進來時,見到君寒與方丈姬央相對跪坐在窗邊,中間只隔着一張棋盤,那個叫君寒的少年傾身往前,似乎正要湊到姬央面前說什麽,卻叫他打斷了。
“君寒”與個和尚跪坐下棋,本來沒什麽。可他今兒個清晨才叫這人陪他一道出去遛馬,對方回他沒空。
郝春心裏頭莫名不是滋味兒。
“侯爺,”陳景明愣了愣,臉色蒼白了幾分,不自覺攥緊袖底雙拳,冷淡地道:“侯爺乃貴人,怎會尋至此處僧寮?”
郝春氣咻咻地擡手指向自家鼻尖。“怎麽着?你來得,小爺我就來不得?”
一見面就吵架。
姬央倒是有些意外。他緩緩地整理灰色僧袍起身,右手輕撚佛珠,垂目單手立掌朝郝春念了聲佛號。“不知小侯爺尋貧僧何事?”
“無事!”郝春嗆了一句,随後卻又勾唇笑了。“小爺這趟來,是想找你借個人。”
姬樣心裏頭已經猜到了幾分,面上卻不動聲色。“哦?伏龍寺內就貧僧一個和尚。”
“不要你。”郝春把手放下來,斜眼乜着陳景明,挑釁地笑道:“小爺我要出去遛馬,正缺個牽馬喂草的伴當。小爺我瞅着,這個君寒挺合适。”
話語輕佻,一雙剪水雙瞳內春色微漾。任誰都能聽出郝春言外之意。
陳景明果然氣的臉色煞白,薄唇如含了蠟般抖個不停。
姬央微愣,這位新受封的小侯爺驕矜肆意,倒是莫名令他想起了長安——王孫公子,逍遙坦蕩絕憂愁。
因為這點子隐秘的懷念,姬央唇邊不免帶了點笑。他難得起了促狹心,居然開了個昔日世家子間慣常的玩笑。“侯爺如此執着于君寒,難不成,竟是要與他結契兄弟不成?”
郝春眼眸一亮,笑嘻嘻地接口道:“這個,須先考校過他是否有那個本事再說!”
到底是牧馬喂草的本事,還是下頭二兩肉的本錢,郝春沒挑明,但是眼珠子卻往下溜了一圈。
下流至極!
隔着一層月白色僧袍,陳景明倏地覺得身下涼飕飕的,整個人都被這下流胚看了個精光。他立刻怒沖沖地提高聲音呵斥道:“侯爺,請你自重!”
啧,又來了。郝春內心翻了個白眼,面上卻依然嬉皮笑臉的。“嘿嘿,你替小爺我牽馬,到了僻靜處,爺讓你掂掂……”
郝春湊前一步,幾乎擦着陳景明鬓邊,壓低嗓音輕笑道:“爺讓你掂掂,爺到底重不重,嗯?”
雖說話語聲壓低了,但到底當着姬央的面,陳景明一瞬間耳根子下起火,整個人都炸了。
“浪蕩子!”陳景明猛地揪住郝春衣領,惡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郝春倒沒料到他會動手。他一直當這個叫君寒的少年是個弱不禁風的讀書人!這下子猝不及防地,叫這個“讀書人”推了個趔趄,面子頓時下不來。
“喲呵,怎麽着,你還要打人不成?”郝春漲紅了臉,立刻擰眉豎眼地開始捋袖子。“來來來,小爺我就陪你玩兒兩招!”
姬央一見情勢不對,後悔自家嘴賤,和這兩個小少年開了個莫須有的玩笑。他趕忙上前拉架。“阿彌陀佛!千錯萬錯,都是貧僧的不是。這麽着吧,侯爺若是缺個牽馬的小厮,呃……貧僧雖老了些,勉強還能健步如飛,這就陪侯爺去後山成不?”
“不要你!”郝春一把推開姬央的手,整個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氣咻咻地喘了口粗氣兒,怒道:“哼!都是不識擡舉的!”
一跺腳,轉身就往外走。
“哎,侯爺您慢着些。”姬央在後頭作勢要追,實則腳步都沒挪半寸,口中卻殷勤的很。“侯爺?侯爺您當真不需要貧僧替您去牽馬?”
這個光頭和尚,一把年紀了還跟個傻子似的,怪不得當年八皇子作亂時陛下誅了幾十個世家家族,卻唯獨放過了姬家。敢情是個傻的!
郝春憤憤地罵了句,又轉而恨起“君寒”。這厮幾次三番地推拒,到底是在跟他玩欲拒還迎呢,還是欲拒還迎?
為了掩飾,也是為了他平樂侯爺的面子,郝春離了僧寮後就當真去了後山跑馬。陸續有纨绔跟來,一路迎合着他說笑,但郝春總覺得心裏頭不得勁兒。
“再跑幾圈,小爺我就不信了,這山裏頭居然連只野兔都沒!”
郝春憤憤然帶着人滿山頭地亂轉。到了申末,他率着十幾個人浩浩蕩蕩騎馬回伏龍寺,馬腹兩側沉甸甸挂着獵來的鳥兔。隔着幾裏地兒,耳邊又聽見了寺內傳來的鐘聲。少年“君寒”散發穿着僧袍,正站在夕陽下一板一眼地敲鐘。
夕陽暖色裹着少年挺拔的身姿。啧,越看越挪不開眼。
“呸!”郝春暗恨自己沒出息,又惱這少年不識趣,暗自啐了口,打算索性回他的平樂侯府繼續混吃等死。“都收拾了,小爺我要回長安!”
沈虎頭等一衆纨绔都愣了愣,試探地問他。“侯爺,咱現在就回?”
“回,現在就回。”郝春不耐煩地揮手。“這山裏空氣潮,床也硌得慌,小爺我睡不慣。”
“可是侯爺……”
“走走走,你們不走,小爺我先走!”郝春脾氣上來了,故意掉開眼不看夕陽餘晖裏眉目生輝的敲鐘少年“君寒”,賭氣般地撥轉馬頭,索性連伏龍寺都不進去了,從半山腰直接奔入官道。
“哎,侯爺您慢着些——!”
郝春絕不回頭,但是耳尖子卻迎風豎直了,捕捉山寺內動靜。沈虎頭一衆人策馬狂奔入鐘塔,為了讨好他,特地揪住“君寒”來與他送別。
烏黑駿馬奔下山道時,陳景明已經在山道口候着他了。
郝春居高臨下地望着陳景明,啪的甩動空鞭。“呵,怎麽着,你要留小爺我在寺內過夜?”
陳景明強耐住心中厭惡,皺了皺眉,聲音冷的掉冰渣。“學生不敢。侯爺身份貴重,聽聞侯爺昨夜也不曾睡好,舊疾犯了。此處乃山間野寺,一無良藥,二無良醫,還請侯爺早日回長安将養。”
就連臨別贈言,這家夥也說的像是在趕人。毫無半分留戀!
遠處山寺廊下新雨後的芭蕉葉片片鮮翠到刺目,山間鳥鳴啁啾,陳景明穿着一襲月白色僧袍立在幾步遠的地方,微低着頭,風吹動僧袍,那抹月白色的僧袍衣角就在微風裏蕩了蕩。
郝春似笑非笑地注視陳景明,片刻後,啪地又甩了聲空鞭。
“去、你、媽、的!”
郝春咬牙切齒,提高嗓門惡狠狠地罵了聲,猛地俯身策馬沖撞過去。陳景明大吃一驚,忙不疊擡腳往山道旁閃避,身子歪了歪,險些栽到草叢裏頭去。
郝春回頭看去,“君寒”月白色僧袍染了塵,就連松墨煙般氤氲的散發也沾了些許草屑。
郝春心裏頭說不出的快意。
“駕——!”
半盞茶後,郝春剛趁夜離開伏龍寺,天色突然間全部黑下來。月亮大的像座雲山,清輝遍地。
天黑了。
郝春勒住缰繩,驀然回頭看了眼,伏龍寺隐在夜色裏朦胧成了團黑影,飛檐翹角,依山而築,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明明距十五還差着兩天,今夜的月亮卻大似銀盤,半張臉從長安西郊山頂的伏龍寺陰影後頭爬上來。他又想起了那個叫君寒的少年。“君寒”也有雙月色清輝般的眼睛,對他總是冷着臉,冷言冷語,三句裏頭答不了一句。
君寒,果然人如其名,冷的比幽夜月光更寒。
呵!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說好的這家夥對我有意思呢?
陳景明(傲嬌冷淡臉.jpg):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