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6
小源慌了,真的慌了。
當他進入那個被譽為國內第一藝術學院的高等學府,看到男生寝室全貌的時候,徹底震驚。
九月初已經不那麽悶熱,但走進宿舍樓裏卻聞到一股悶臭的氣味。只穿着內褲的男人走來走去來回串門,一層樓唯一的公共盥洗室內,好幾個剛打完籃球的男生在那裏沖涼水,一邊沖還一邊互潑。小源聽到他們毫不避諱的讨論“尺寸”問題,不由對程缪的未來感到擔憂。他無法想象幾天之後程缪會跟其他男人在這種公衆地方互看互摸,而且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會被那些猥瑣的家夥們欺負。程缪跑不快,如果發生什麽意外他連躲都躲不掉,怎麽辦?怎麽辦!
“哥哥……一定要住這裏嗎?”
程缪也聽到那幾個男生的談話了,他忍着笑回頭拍了拍小源,好言勸道:“沒事啦,學藝術的就是這副德性。看來我也要盡快融入大家才行!”
“哥哥……你……你……”
“哈哈!瞧把你給吓得。放心吧,我不會跟他們那樣留長發絡腮胡的。”
小源不知道要說什麽了,一看到程缪示弱的眼神他就完全沒了主意。他眼瞅着那個程缪即将住四年的狹窄四人間,兩鋪床并排之後再放一張桌子,就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藝術生的行李又五花八門堆得滿滿當當,根本就是豬圈。他一把将程缪拽了出去,緊緊抱住了他。
“小源?”
程缪推了他一把,走廊裏來來回回的人對他們頻頻側目,甚至還有人吹起了口哨。長大之後小源很少像今天這樣慌張,他是真的害怕了。
突然間有種好笑的感覺,程缪覺得自己很像是鳥媽媽,而小源就是舍不得離家的小鳥。這家夥,雖然高高大大的,但內心還是一個害怕孤單的小孩子啊。
“別這樣,我也舍不得你……可是你想啊,這裏離家有一個多小時的路,學校最晚的課要到晚上九點半結束,那個時候再回家多不方便?我還得搬着畫板跑來跑去的。
好了好了,我保證一到周末我就回家,行不?”
這麽說還有四天晚上是睡在這鬼地方的,不放心!
“小源,你都這麽大了,也應該有點兒大人樣才行啊。”
擔心他卻被他認為是小孩子,小源無語,只得讷讷地松開手。一臉郁悶地瞅着他跟那些莫名其妙的男生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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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報到這一天程缪在興奮和新奇中度過,小源則飽受煎熬。他們将宿舍打掃過後便就近找了一處小飯館,小哥倆破天荒的叫了幾瓶酒,開始談天論地,暢聊人生。
“放心吧,還有兩年而已,兩年後小源也會像我一樣了。你想上什麽大學呢?”
“和你一樣。”
程缪差點兒把酒噴出來,“別說笑了,你的美術基礎不過關,專業考試肯定會被刷下來的。”
“還有兩年時間呢。”
“其實這不是關鍵,小源你的特長不在這方面啊。”
程缪說的是實話,小源的成績在班上處在中上游,考任何一個一類重點大學都不是問題,要是他肯努力一點兒,考上排名前十的大學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是因為自己硬是去考藝術學院,只是浪費他的才能。
“不管怎麽樣,我們上了大學也一定是好兄弟!畢業之後我們一起開家公司吧,一起賺錢,一起買房子!我當你的藝術總監,但你必須給我三個月的年假讓我收集靈感。到時候我們還當鄰居,你的小孩兒要認我做幹爹,怎麽樣?”
程缪喝得太多了,小源笑而不語,不動聲色的把他杯子裏的啤酒換成了茶。
但即便這樣,他也醉了。喝醉的他笑呵呵的十分可愛,像只招財貓一樣跟每一位迎面而來的客人主動打招呼,還時不時的打酒嗝。
後面的事他記不清楚了,似乎是趴在溫暖的床上,又似乎是躺在夏夜的甲板上,又似乎兩個都不是。他在緩慢而規律的颠簸中依稀看到夜晚的校園,閃爍的燈火,路邊一對對的小情侶,草地上飄來青澀質樸的歌聲,在吟唱着生如夏花的時光:
我是這耀眼的瞬間,是劃過天邊的剎那火焰;
我為你來看我不顧一切,我将熄滅永不能再回來。
我在這裏啊,就在這裏啊
驚鴻一般短暫,像夏花一樣絢爛……
他們的青春揭開了新的一幕。程缪就像自己承諾的那樣會在周五晚上回家,一直到周一早晨才回去上課。至于小源,升上高二之後功課的壓力越來越重,他自顧不暇,也慢慢習慣了校園裏沒有程缪的身影,回家來面對一張冷冰冰的床的枯燥生活。
本以為只要熬過這兩年就會沒事了,因為程缪即便上了大學跟那麽不堪的人混在一起,他也還是沒有改變。沒有留長發也沒有蓄胡子,還是頂着一張白淨的臉,腦子裏除了畫畫之外別無它物。小源想,頂着一張娃娃臉的程缪也許就是到了四五十歲還會是這樣,純淨的如一塊水晶,不會沾染上半點俗世之塵。
但就是在這個時候卻發生了一件讓他意想不到的事。
期中考試結束之後有一天的休假,回家後小源發現自己的床上有一本藝術教科書,是程缪的專業課教材。小源心中竊喜,立刻抱了書跑去找他。他很少能找到适當的理由去看程缪,自從開學那天之後就再也沒到過程缪的學校。他很好奇程缪見到自己會有多麽驚喜,卻不知,等着他們的不是驚喜,而是不折不扣的驚吓。
“真的要做嗎?不好吧……”
細細的聲音裏帶着一絲不安,似乎在害怕着什麽。
“抗拒是沒有用的,你還是從了我們吧。”
“就是!婆婆媽媽的老子都等不及了,快點兒脫!”
“可是不公平——你們——”
“操!你再不來我們可要動手了。”
“——嘭!”
門板碎裂的聲音讓屋內的争吵戛然而止,一只黑色的耐克球鞋從破碎的木條之間擠進來,憑空踢了幾下,緊接着門板開始劇烈搖晃。屋內的人慌了,有人大聲嚷嚷道:“媽的誰啊!別進來!現在不是時候——”
又是驚天動地的一腳,門鎖被彈飛,搖搖欲墜的門被踢開,一個雙目通紅面色鐵青的可怕男人站在門口,他的目光接觸到屋裏的某個人,憤怒的火焰又往上蹿了幾番。
幾個穿着小背心和短褲的男生一臉詫異的看着他,他們站成一排,身後躲着一個纖細的人,雙手緊緊抓着一床白被單,從□□的腳踝和鎖骨判斷,那白色被單下的身體也是光着的。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程缪,他笑着跟室友們解釋:“沒事,我弟弟。”
衆人心裏納悶,這位脾氣溫和的斯文同學怎麽有一個如此野蠻的弟弟,兩人站在一起真看不出哪裏像。
門被踹壞有人不樂意了。程缪抱歉的跟他們賠笑臉,“真不好意思,我弟弟是跆拳道黑帶,脾氣不大好。”
“哦……那也不能……”(原來是跆拳道黑帶啊,失敬失敬……還好剛才沒太沖。)
“門我會負責的,你們先等我跟他說兩句。”
“搞什麽啊真是,大家都等着看你——”此人感覺到一道可怕的寒光朝他射過來,跆拳道黑帶的氣場過于強大,他撇撇嘴不敢說話了。
程缪立刻把小源拖到走廊上,小源一把甩開了他的手。
“怎麽了你?好好的怎麽跑過來了?你逃學嗎?”
“你不想我過來吧?”
“當然不想!你什麽時候開始逃學了!還不快回去。”
他猛推了一把,小源一動不動,一拳垂在牆壁上,力道之狠把程缪吓了一跳。
“小源?”
“……叔叔阿姨,會怎麽想……”
“什麽啊?”
小源看了他一眼,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沒想到只是幾個月的功夫,程缪就……
“噗!你這小鬼想什麽呢!我們人體寫生課的大作業,模特很難找,所以老師讓大家互相做模特,我們寝室幾個用抓阄的,我倒黴而已啦。”
“那也不行!”
不止要被那些猥瑣的家夥看光,還會被畫出來,被大家參觀?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像抗麻袋一樣把程缪抗在肩膀上,低着頭就往外沖。程缪氣急了,雙腳在空中亂蹬,用力推他。
“別這麽小孩子了小源!這是我的功課,你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啊,而且這又有什麽的,大家都是男生,你別像老封建老頑固一樣好不好?放我下來……”
“一定要嗎?”
小源突然停下。“一定要做嗎?”
“當然啊,不然這門課的學分就拿不到了。”程缪哭笑不得,突然發火的小源他是見多了,但那些同學都是第一次見。他們如見到怪物一樣的盯着小源,讓他覺得很難過。他不想讓大家覺得小源是個怪人,他的自閉症早已經好了,他希望大家都能跟他一樣發覺小源的好,都會喜歡他。
“好吧……”小源似乎是妥協了,“既然是為了學分,那就沒辦法了。”他一臉頹然,再一次屈服在程缪的溫柔眼神下。
屋內的人還沒從剛才的極度驚吓中緩過勁兒來,那個“黑面煞神”又氣勢洶洶的闖了進來。驚魂否定的人面面相觑,順手拿起離自己最近的東西做防身武器。
小源環視了一圈,沉聲問道:“你們都是我哥的同學?”
大家點頭如小雞啄米。我們是程缪的同學啦!大俠饒命,手下留情啊!!!
“你們都要人體寫生的學分?”
欲哭無淚,早知道你這麽恐怖我們說什麽也不會選程缪做模特啊。
“好吧,如你們所願。”
程缪在大家迷惑的注視中慢慢走進來,跟大家一樣迷惑的坐下,不知道小源想做什麽。
小源脫下校服,狠狠砸在地上。衆人不由自主的跟着一抖,緊接着是襯衫,他幾乎是用撕的,然後是鞋,褲子……
衆人都忘記了身在何處,目不轉睛的盯着這個脾氣火爆的“黑面煞神”表演現場脫衣秀,當場脫得精光,露出一等一的好身材。
“怎麽了?”這種打扮還能氣場強大的人不多,如他這般淡定自若的就更少了。小源雙手叉腰環視了一圈,沖着衆人一挑眉:“看傻了嗎?還不快畫。”
…… …… ……
一個星期後的大作業評比,衆人圍在一起,戰戰兢兢的聆聽老師的教誨。這位老師剛從國外回來,作風怪異大膽,也就這樣的人才能想出這麽驚世駭俗的馊主意,給這些一年級新生們出了如此尴尬難題。
“很好,光是畫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你們永遠也不會進步,人體藝術的高明之處就是能通過對模特的描繪傳遞出繪畫者的情感。這對于你們來說相當重要,這次的作業……很有趣,我讓你們以宿舍為單位選一位模特出來,其實已經很為大家的隐私着想了。但還是有一些人明顯敷衍我。”
他從畫作中挑出三幅,指着上面過于完美的胴體說,“你們以為老師分不出真人和假人的區別嗎?拿模特敷衍我是不是太過分了?401寝室的統統不及格!”
同學們面面相觑都不敢說話,老師叼着煙,慢條斯理的翻看其他作品。
“很好,雖然生澀,但是我從你們的作品裏看到了真實的感情。猥瑣,恐懼,逃避……雖然403寝室的模特動作猥瑣面目可憎,但你的确幫助你的室友們很好的傳達了他們的真實感情,403寝室的模特龍馬精同學應該得到特別鼓勵。”
“你要獎勵我嗎,老師?”一個淌着鼻涕瑟縮在人群後面的小男生努力踮着腳,一臉期待的問。
“獎勵啊……讓我想想……就獎勵你以後做我們的公共課模特好了。剩下的模特經費大家可以去吃火鍋。”
衆人哄堂大笑,老師在同學們的笑聲中慢條斯理的繼續翻閱,突然間停住,皺了皺眉。
“404寝室,畫的不錯,可我沒想讓你們去請專業模特,這是違反規則的。”
“老師,那個不是專業模特……”
“哦?”男老師擡起頭,他心目中最有潛力的那個學生擠到人群前面,臉上挂着淡淡的,自豪的微笑,“這是我的弟弟,不算犯規吧,老師?”
“弟弟?你弟弟……身材不錯啊。”
衆人一擁而上,男男女女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四幅畫作上,老師打趣道:“他看上去有點兒像大衛。”
“像劉德華!”
“瞧你什麽眼神!應該是個混血兒吧?”
“喂,程缪,這真是你弟弟嗎?長得跟你一點兒也不像啊。”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是我的把兄弟,比親兄弟還親的。”
“是個跆拳道黑帶!可厲害了我操!那天他脫褲子的時候吓得老子差點兒尿褲子!”
真的只是兄弟關系?老師抽出程缪的畫作細細品味,比其他人的作品分量更重。他把畫紙對着陽光,餘光掃到程缪臉上慌張的神色,得意的笑了。畫的背面用鉛筆寫着一行小字,瑟縮在最角落裏,淡淡一抹鉛灰色的痕跡:“我的阿波羅”。
老師意味深長的在他的畫作下面打上分數:“A-”。
不誠實的孩子可是要受到懲罰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