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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大明妖孽

作者:冰臨神下

內容簡介:

天上有神,世上何以妖孽橫行?

天上無神,心中何以疑惑重重?

明朝成化年間,號稱“狐生鬼養”的一群錦衣校尉,奉命在無神的世界裏尋找真神,在有限的生命裏尋找長生之道。

第一卷 妖狐夜

前傳一

百戶趙瑛從昏迷中醒來,眼前一片明亮,胸中似乎有一只小鳥撲棱着翅膀,急躁地想要一飛沖天。他的身體虛弱,心裏卻極為亢奮,迫切地希望将自己剛剛見識過的種種奇跡說與人聽。

但他最關心的事情還是那一件,于是深吸一口氣,輕輕握住胸中的小鳥,将目光投向家中的老奴,壓抑着興奮,聲音微顫地問:“怎樣?”

老奴沈老七沒有開口回答,搖搖頭,想說話卻沒有開口,他的神情已經給出一個确定無疑的回答。

胸中的小鳥受到重重一擊,再無一飛沖天的氣勢,可趙瑛沒有認命,也搖搖頭,用更加确定無疑的口吻說:“不可能。”

沈老七半張着嘴,更說不出話了,他本來帶着悲哀與同情,這時全變成了驚訝,還有一絲恐慌。

“不可能。”趙瑛一字一頓地重複道,胸中的小鳥再度活躍起來,“我看到了,真真切切,沒有半點虛假,我看到了,和周道士說得一模一樣。”

沈老七的嘴張得更大,發出一聲毫無意義的“啊”,主人說得越熱切,他的神情也就越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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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瑛發現自己是在對牛彈琴,于是掙紮着從蒲團上站起來,腳下虛浮,身子晃了晃,即便如此,仍然一把推開過來攙扶的沈老七,邁開大步向屋外走去,心裏又一次冒出“不可能”三個字,這回是說給自己聽。

不大的庭院裏,人群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名道士正在收拾自家的器具,院門口倒是還聚着一群人,老道周玄亨正向街坊鄰居們說話。

“所以說啊,最要緊的就是心誠。”周玄亨背負雙手,右掌裏的拂塵像是偏在一邊的尾巴,微微顫抖,他的語氣不緊不慢,帶着一絲遺憾與責備,責備對象當然不是自己,“我們算什麽?和中間人差不多,居中撮合,把天上的神仙介紹給地上的凡人,就好比你們當中誰想見地面兒上的老爺,當然要找熟人介紹,可是最後能不能見到老爺、見到老爺之後能不能辦成事兒,還是得看你自己的運氣和誠意,有人運氣不佳,有人舍不得出錢,當然怨不得中間人,對不對?回到求神上,敗事的原因全是凡人心不誠,我們倒是盡職盡責了,已經将神仙請到了家門口……”

聽衆不住點頭稱是,有幾個人的目光有所轉移,周玄亨轉過身,正看到失魂落魄的趙瑛,沒說什麽,轉回身,向衆人搖搖頭,輕嘆一聲,突然擡腿,大步向外走去,好像身後有什麽不潔淨的東西在驅趕他。

街鄰們慌忙讓路,随後又聚成一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趙家的主人。

“仙爺。”趙瑛的聲音有些沙啞,急急地向院門口追來,擡高聲音喊道:“周仙爺!”

周玄亨已經沒影兒了,一名年輕的道士攔在前面,懷裏抱着銅磬,臉上似笑非笑,勸道:“算了,趙大哥,師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別追了,事情就是這樣,福禍皆由天……”

趙瑛聽不進去,一把抓住年輕道士的胳膊,“不可能,我全按周仙爺說的做了,一點不差,而且……而且我看到了,真的,和你們給我的畫兒一模一樣……”

年輕道士疼得一呲牙,趙瑛立刻松開手,在身上到處摸索,想要找出那張滿是神仙的畫紙,以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趙瑛有個獨子,剛剛五歲多一點,前些天突然昏迷不醒,只剩喘氣。

和尚、道士、半仙全都請過了,兒子仍沒有起色,年過三十的趙瑛就這麽一個兒子,視若珍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就算傾家蕩産也要挽救回來,于是托了許多親朋好友,花了幾百兩銀子,終于從靈濟宮裏請來赫赫有名的周玄亨周仙爺。

周玄亨率弟子們鋪案施法,與此同時要求趙瑛夫妻二人分別在東西廂房中靜坐默想,祈禱神靈相助,尤其是作為一家之主的趙瑛,若能在默想時看到神仙的模樣,則是大吉。

當時趙瑛跪在地上,虔誠地接過一張紙,上面畫着兩名神仙與衆多侍從,他在屋子裏坐了一天一夜,期間不吃不喝不動,直至暈倒,但是在一片模糊中,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神靈。

結果卻不是“大吉”。

周玄亨走了,年輕道士攔在趙瑛面前,收起臉上不多的笑容,“事已至止,節哀順便吧,令郎命該如此,想是前生欠下的業債。你還年輕,今後多多燒香敬神,若能感動上蒼,或許命裏還有一子……”

趙瑛感到一股火從心底升起,“我做到了,和周仙爺說得一模一樣。”

年輕道士笑了笑,輕聲道:“做沒做到,不是你說得算。”

“誰說得算?你?”趙瑛大聲質問。

年輕道士搖頭。

“周仙爺?”

年輕道士仍然搖頭。

“究竟是誰?”趙瑛的聲音更高了,引來了院門口衆人的關注。

年輕道士略顯尴尬,嘿然而笑,可趙瑛的眼睛一眨不眨,眸子裏泛着狼一樣的微光,讓年輕道士既害怕又惱怒,“當然是神靈……”年輕道士轉過身,向着大門口的人群說:“當然是神靈,這還用問?神靈不肯現身,當然是你心不誠,明擺着嘛。”

“不對,神靈現身了,我親眼所見。”趙瑛努力回憶,昏迷時的所見如在眼前。

年輕道士又笑一聲,将手中的銅磬交給另一名道士,再開口時語氣已不如剛才那麽柔和,“趙百戶,何必呢,終歸那是你的兒子,又沒人埋怨你什麽……”

趙瑛上前一步,揪住年輕道士的衣服,怒氣沖沖地說:“我明明做到了!”

其他道士以及街鄰們急忙上前勸阻,年輕道士連掙幾次都沒能脫身,臉脹得通紅,“趙瑛,別來這套,你自己心不誠,害死了親生兒子,怪不得別人,更別想賴在我們靈濟宮身上……”

趙瑛揮拳要打,被衆人拉開。

院子裏衆人拉拉扯扯,亂成一團,道士們抱着器物匆匆離去,一路上都在嘀咕“心不誠”三個字。

趙瑛還想追上去,他的心情已稍稍平靜,無意打人,只想問個明白,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以至于落得個“心不誠”,可是衆人拖得拖、抱得抱,他一步也邁不出去,只能大聲喊:“我做到了!”

沈老七擠進來,“老爺,快去看看家中奶奶吧。”

趙瑛心裏一驚,兒子生了怪病,妻子傷心欲絕,她若是再出意外,這個家就真的毀了。

街鄰一個個松手,七嘴八舌地勸慰,趙瑛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向正屋望了一眼,兒子還在那裏,可他不想看、不敢看,推開衆人,向西廂房跑去,妻子許氏就在那裏靜坐。

許氏也是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但她沒有昏迷,比丈夫早一些聽說了結果,讓仆人将兒子帶過來,抱在懷裏,心中一直空落落的,呆呆地不言不語,直到聽見外面的争吵聲,才終于回過神來。

趙瑛進屋,看到妻子懷中的兒子,整顆心就像是被人連捅幾刀,又被扔在地上連踩幾腳。

“這是命。”許氏強打精神,夫妻二人當中總得有一個保持冷靜,現在看來只能是她了。

趙瑛沉默良久,開口問道:“世上真有神仙嗎?”

“什麽?”許氏一驚,擔憂地看着丈夫。

“這世上真有神仙嗎?如果有,為什麽要讓咱們的兒子……他這麽乖,沒做過錯事……”

“千萬別這麽說。”許氏越發慌亂,“人家更會說你心不誠。”

“嘿。”趙瑛最後看了一眼兒子的小臉,轉身走出房間,妻子回答不了他的疑問。

“夫君……”許氏想起身,可是坐得久了,四肢綿軟,懷裏還抱着孩子,半點動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丈夫消失。

街鄰還在院子裏,彼此切切私語,看到趙瑛走出來,紛紛閉嘴,一個個都準備好了勸慰之辭,可是不等任何人開口,趙瑛已經走出院門,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趙瑛什麽都不想聽,他有滿腹疑惑,妻子回答不了,左鄰右舍更回答不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裏、該去找誰,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

趙瑛盯着對面的秀才,目光冰冷,像是經過一番惡鬥剛剛獲勝的孤狼,來不及品嘗争奪到手的食物,依然挺直流血的身軀,昂首呲牙向其它競争者示威,看看誰還敢上前與自己一鬥,其實它已是強弩之末,無力再戰。

勝利者的餘威通常有效,趙瑛不是勝利者,卻有勝利者的眼神。

秀才膽怯了、後悔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讷讷地說:“剛想起來……有件急事……那個……我先告辭……”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趙瑛嚴厲地說,像是在訓斥軍營裏的士兵。

“啊?”秀才露出苦笑。

“世上究竟有沒有神仙?”趙瑛越發嚴肅。

秀才還不到三十歲,經歷的事情太少,不擅長應對這種狀況,右手重新捏住酒杯,不安地輕輕轉動,想起身就走,又覺得不好意思,連咳數聲,勉強回道:“子曰:敬神鬼而遠之。我們儒生……差不多就是這種看法。”

趙瑛對這個回答不滿意,仍然盯着秀才,好好的一個大活人,目光中卻有垂死者的瘋狂。

秀才更害怕了,由不好意思走變成了不敢走,轉動目光,向酒店裏的其他客人尋求幫助,結果只看到一張張幸災樂禍的面孔。

“儒生不信鬼神。”秀才肯定地說,希望快些結束尴尬局面。

“儒生不祭神嗎?欽天監裏仰觀天象的不是儒生嗎?你們不相信谶緯、星變、災異嗎?”

從一名百戶嘴中聽到這樣的話,秀才很是意外,想了又想,回道:“敬而遠之,我說過了,就是敬而遠之,儒生不信鬼神,但也不反對……用不着太較真,對吧?既然百姓相信……我真有急事,那個……”

“當然要較真。”趙瑛擡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吓得剛剛起身的秀才又坐下了,“若是無神,這許多寺廟宮觀和僧人道士要來何用?何不一舉滅之,倒也省糧、省地。若是有神,究竟怎樣才能與神溝通?朝廷常常頒布旨意,昭告天下,神仙的旨意在哪呢?神仙為什麽不清楚表明自己的意圖?為什麽?你說這是為什麽?”

秀才坐立不安,再次望向店內衆人,乞求解救。

十餘位客人笑而不答,唯有靠着櫃臺的一名長衫男子剛進來不久,不清楚狀況,冷笑道:“誰說沒有神仙?是你眼拙沒認出來而已。”

趙瑛的目光終于從秀才身上移開,看向長衫男子,“你是神仙?”

“我當然不是,可我……”

秀才再不猶豫,起身向外急行,暗暗發誓再不随便接受別人的邀請。

長衫男子看了秀才一眼,繼續道:“可我見過,親眼所見,吳老兒胡同李三麻子的小兒子被鬼怪勾了魂兒,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副藥都沒用,後來請了一位真人,一場法事下來,那小子活蹦亂跳。”

趙瑛愣了一下,似乎被說得啞口無言,等了一會問道:“你說的真人是誰?”

“還能是誰?當然是靈濟宮……”長衫男子發現周圍酒客的神情不對,不明其意,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嘿嘿笑了兩聲,“吳老兒胡同離這不遠,自己打聽去。”

趙瑛站起身,打量長衫男子一番,邁步離店。

“哎,趙老爺,賬還沒結……”夥計叫道。

掌櫃沖夥計擺擺手,“常來的客人,記賬就是了。”随後低頭看賬本。

長衫男子仍不明所以,“剛才那人是誰?盡說些怪話。”

夥計道:“你不認識?怪不得,他是住在觀音寺胡同的一個百戶,叫趙瑛,他兒子……”夥計壓低聲音,“他家的小子前些天也丢了魂兒,請的也是靈濟宮老道,可惜……”

長衫男子恍然,長長地哦了一聲,“聽說過,原來就是他啊,自己心不誠,沒請來神仙,怨不得別人。”

掌櫃咳了一聲,“少說閑話,勿惹是非。”

夥計乖乖地閉嘴,長衫男子卻不服氣,“區區一個百戶,還敢怎樣?”

沒人搭話,長衫男子覺得無趣,敲敲櫃臺,又要一壺酒,自斟自飲,很快将趙百戶忘在了腦後。

趙瑛卻記得長衫男子說過的每一個字,離開酒店,立刻去了一趟吳老兒胡同,站在胡同口,看着幾個小孩子在街上打鬧玩耍。

很快有大人走出來,狐疑地打量來者,趙瑛轉身離開,不知不覺向家中走去,突然止住腳步,心中生出一個念頭。

家裏冷冷清清,再沒有兒童的歡聲笑語,沈老七一個人弓背掃院,動作緩慢,追不上被風吹起的落葉。

正房裏走出一名中年女子,懷裏捧着一個包袱,看到男主人,立刻低頭,匆匆離去,經過趙瑛時,微施一禮,腳步幾乎沒停。

等女子消失不見,趙瑛問:“什麽人?”

沈老七這才發現老爺,拄着掃帚,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終于明白過來,“哦,那個,是王嫂介紹來的,給各家洗衣縫補,奶奶看她可憐,時常給些活兒,來過幾次了,老爺不知道嗎?”

趙瑛不知道,也不關心,自從兒子沒了之後,妻子比從前更加樂善好施,總以為能因此得到上天的諒解,再生一子。趙瑛對“諒解”不感興趣,只是覺得那名女子有些古怪,不像尋常的貧女。

“老七,跟我來。”趙瑛不願多管閑事,只想着路上産生的那個念頭。

沈老七輕輕放下掃帚,跟着老爺走向東廂。

屋子裏蒙着一層灰塵,沈老七老眼昏花,沒看出來,說:“老爺,我來沏茶。”

“不用。我有句話問你。”趙瑛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升起一片塵土,他仍然不在意,只想着一件事。

沈老七嗯了一聲,他在趙家勞苦功高,在先後服侍過三代人,在老爺面前不是特別拘謹。

趙瑛陷入沉默,似乎忘記了自己要問什麽,沈老七也不着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體微微搖晃。

“文哥兒是怎麽得的病?”趙瑛開口,兒子叫趙文,家裏人都叫他“文哥兒”。

“啊?文哥兒沒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麽就丢了魂兒,大家都說或許是他太貪玩,睡着了魂兒也要跑出去,結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濕潤了,他對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沒遇到過奇怪的事情嗎?我記得那天你帶文哥兒出過門。”

“就去市上買了一塊桂花糕。”沈老七努力擡起下垂的眼皮,覺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爺,你不要再喝酒了,家裏還有奶奶呢,上司派人來過好幾次了,說老爺要是再不去營裏點卯,就要……”

“給我端盆水來。”趙瑛才不管上司怎麽想。

沈老七嘆口氣,轉身去端水。

趙瑛呆坐一會,起身走到牆邊,摘下挂在上面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兩下,将刀鞘重新挂回去,握刀回到原處,沒有坐下,盯着旁邊的桌子,又一次發呆。

沈老七端水進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吓了一跳,“老爺,你……你可別做傻事。”

趙瑛轉身看着家中老奴,“老七,你在我家待了很久吧?”

沈老七的身子晃得更明顯,盆裏的水微微蕩漾,“五十……多年了。”

“你看着我長大,我把你當親叔。”

“老爺對我恩重如山……”沈老七可沒當自己是“親叔”。

“那你告訴我,文哥兒到底為什麽會丢魂兒?”

“我真不知道啊。”沈老七實在堅持不住了,将水盆放在一邊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麽都好好的,文哥兒又蹦又跳……”

趙瑛看向手中的刀,沈老七也看過去,心裏一顫,身子也跟着一顫,他太了解自家老爺了,了解到會生出懼意,“老爺……聽說什麽了?”

“我在問你。”趙瑛突然失控,手起刀落,刀刃陷在桌子裏,刀身輕晃,發出嗡嗡的鳴聲。

沒能将桌子一刀劈開,趙瑛更怒,死死握住刀柄,惡狠狠地盯着老奴,多日的酗酒與缺少睡眠,讓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更像是走投無路打算拼死一搏的餓狼。

沈老七撲通跪下,“老爺,你別生氣,那天确實一切正常,小主人跟老奴去市上關家點心鋪買了一塊桂花糕,路上吃完了,老爺不信可以去問點心鋪。”

趙瑛握刀的手臂還在用力,桌子咯咯直響,“你一直陪在文哥兒身邊?”

沈老七猶豫了一下才點頭,趙瑛低喝一聲,舉起左拳,往桌上重重砸了一下,桌角沿着刀身跌落在地。

沈老七面無人色,只是一個勁兒的磕頭叫“老爺”。

趙瑛卻冷靜下來,将刀扔在桌上,坐下,“老七,我知道你對趙家忠心,不會害人,你說實話,我不會為難你。”

沈老七瑟瑟發抖,“我、我就跟熟人打聲招呼,小主人自己跑開……”

“然後呢?”趙瑛追問。

“我一發現文哥兒不在身邊,立刻追上去,看到……看到有人在逗他,好像給了一塊東西……”

“那人什麽模樣?給的又是何物?”

“我、我……老爺,我真沒看清楚,我一邊跑一邊叫‘文哥兒’,那人轉身走了,我沒太在意,也沒多問,帶着小主人回家。小主人當時沒有異常,回家之後還玩了半天,晚上才……應該跟那人沒有關系。”

趙瑛又操起刀,越發堅定心中的念頭,平靜地說:“去請孫總旗。”

總旗孫龍是巡捕廳的一名軍官,與趙瑛是結義兄弟,年輕時曾一起胡作非為,交情一直深厚,有請必至。

趙瑛喪子之後,孫龍只來過一次,倒不是無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自己從悲痛中掙脫出來。

孫龍右手拎着一瓶酒,左手托着一包醬肉,進門之後沖趙瑛揚下頭,“來點兒?”

趙瑛也不客氣,點頭應允,伸手将桌上倒扣的兩只茶杯翻過來。

兩人隔桌對飲,半晌無語。

最後孫龍開口,“大哥和嫂子都年輕,還能再生,實在不行,收房外室,嫂子深明大義……”

“找你來不為這個。”趙瑛放下杯子。

“嗯。”孫龍不再多說。

“你在巡捕廳聽到的事情多,最近城裏是不是還有孩子丢魂兒?”

孫龍一怔,“這個……巡捕廳緝訪盜賊,人家若是不報官,我們也不清楚。大哥幹嘛問這個?文哥兒有何不對嗎?”

“聽說吳老兒胡同有一戶人家的孩子也丢過魂兒,被靈濟宮道士救活過來,我想,這中間沒準有事。”

孫龍又是一怔,低頭尋思一會,擡頭道:“我去打聽一下吧,明晚我要帶兵輪值,後天傍晚給你回話。”

趙瑛點點頭,他了解這位兄弟,不必再做更多囑咐。

孫龍拿起杯子一飲而盡,起身道:“大哥,聽我一句,你還年輕,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別強求。”

孫龍走了,趙瑛獨自坐了許久,直到屋子裏完全黑下來,他走出房間,望着正房裏的一點微弱燈光,想象出妻子念經祈禱的模樣。

趙瑛不到二十歲成親,直到三十歲才有一子,如今三十五歲,确實不算太老,可他不覺得自己命中還會再有兒子,也不想為之努力,他只是懷念文哥兒,一直懷念到骨頭裏,壓得地面似乎都在顫抖。

“我還年輕。”趙瑛喃喃道,心中湧起的不是生兒育女的希望,而是一股無名之火,“究竟怎樣才算心誠?”

孫龍再度登門的時候,趙瑛備下一桌酒菜,兩人關上房門,吃喝許久、談論許久,期間只有沈老七進去過幾趟,只見兩人的臉越來越紅,口齒漸漸有些不伶俐,別無異樣。

夜深以後孫龍告辭,在院門口含含糊糊地說:“大哥還年輕,買個人不過幾十兩銀子的事兒,只要嫂子同意,我明天……”

趙瑛笑着将孫龍推出去,站在院子裏,看着沈老七關門上闩,随後回廂房休息,身形搖晃,腳步卻顯輕快。沈老七看在眼裏,稍松口氣,覺得主人應該是想開了。

趙瑛收拾妥當,去見妻子許氏。

少年夫妻,中年喪子,兩人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又都無話可說。

許氏手持念珠,身穿素衣,正小聲地誦經,自從靈濟宮道士沒能找回兒子的魂魄,她改信菩薩,每日裏除了吃飯、睡覺,一多半時間用來念經拜佛,房間裏充斥着濃郁的燃香氣味。

看到丈夫進來,許氏停止念經,擡眼望來,目光中有探望,也有責備。

趙瑛站立片刻,說:“收拾一下,回娘家住幾天,我要出門。”

許氏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夫君,這又何苦呢?”

自己的心事還是瞞不過妻子,趙瑛心裏生出一剎那的悔意,馬上變得堅定,“文哥兒聰明乖巧,我不相信他上輩子做過錯事,就算做過,也不該用這輩子的性命來還。我也不相信咱們夫妻當初求神時心有不誠,所以只能有一個解釋。”

“終是命中注定。”

趙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對,一切命中注定,我倒要看看……”趙瑛不願多說,“回娘家吧。”

趙瑛離去,許氏獨自哭了一會,叫來丫環,一塊翻箱倒櫃,将家中的金銀細軟都找出來,堆在桌上,然後讓丫環去請沈老七。

沈老七剛剛看到男主人神情古怪地走出家門,進屋又看到滿桌子的金銀首飾,不由他不意外。

“七叔,我列個單子,你幫我把這些東西施舍出去。”

“這可是……這可是……”

“對,這是全部家底。都舍出去,周圍的寺廟、幾戶窮人家,都有份,你和迎兒也有,今天就要舍完。”許氏頓了一下,“這是給你們家老爺祈福,希望菩薩能原諒他的所作所為。”

與許多世襲軍戶一樣,百戶趙瑛并不帶兵,平時也不入營訓練,更沒上過戰場,每年向上司交納例銀,換得一身輕松,從此按時來衛所點卯,白領國家俸祿,年輕時也曾心存不安,想要殺敵報國,自從父親過世之後,想法也就淡了。

點卯之後,趙瑛去找衛所裏相熟的軍官,追讨幾筆欠債,還了一些銀子,順便打幾句哈哈。

離開衛所,趙瑛走街串巷,兜了一個大圈子,拜訪不少人家,同樣是讨債、還錢,有些順利,有些不順,他并不催促,只是一一記錄在冊,各自按下指印,以備日後有據可查。

他最後拜訪的人是結義兄弟孫龍。

孫龍昨晚巡夜,此時正在家中睡覺,聽說趙瑛到訪,立刻爬起來,胡亂洗把臉,親自将客人迎入房內,興奮地低聲道:“有眉目了,城外纓子胡同的人家報官,說有陌生人在街上給小孩子喂零食,被大人發現之後撒腿跑。小孩子只吃了一口,回家之後昏了多半日。”

趙瑛嗯了一聲,“有勞二弟記挂此事,日後若能抓到此人,一定要狠狠收拾。”

“那是當然。”見義兄不是特別興奮,孫龍稍感困惑,“大哥此來是有事吧?我給你找了牙婆,她那裏有好女子,不到二十歲……”

趙瑛笑着搖搖頭,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包,送到孫龍面前,“這點東西你替我收着。”

孫龍打開布包,看到裏面是幾塊金子,越發意外,“這是……”

“總之先替我收着,以後若是看到趙家落魄,再還不遲。”

“這是什麽話?大哥年富力強,何來‘落魄’?就算真有那一天,難道我會不管不顧?”

“收下,權當讓我安心。”

孫龍猶豫半晌,勉強道:“好吧,大哥若是回心轉意,想要買個屋裏人,用這些錢正好。”

趙瑛告辭,孫龍送到大門口,心中疑惑不已,可是太困,收好金子,回房又睡,打算明天再去找義兄好好談一談。

離開孫宅已近午時,趙瑛在街口雇一輛騾車,走崇文門裏街,然後沿城牆西行,拐到宣武門裏街,一路向北,進宣成伯後牆街,騾夫停車,“老爺,靈濟宮到了。”

靈濟宮是座大觀,供奉二徐真人,在京中信徒頗多,趙瑛給了車錢,不走正門,直奔西邊小門。

他來得有些晚了,西便殿裏的法事将近結束,一衆信徒在殿外林立觀賞,時不時下跪磕頭。

趙瑛混在人群後面,跟着跪拜,目光卻在掃來掃去。

參與做法的道士頗多,将近天黑時,法事完畢,道士們前呼後擁,護送真人離開,信徒們分列兩邊,争先恐後地往道士們手持的袋子裏放入金銀銅錢。

趙瑛擠在最前面,也往袋子裏扔錢,目光仍在掃視,終于,他看到了目标。

老道周玄亨是靈濟宮弟子,屬于“後擁”者,手裏也拿袋子收錢,碰到熟悉的信徒,或是點頭,或是微笑。

隔着十幾步,周玄亨也看到了百戶趙瑛,收起臉上的笑容,慢慢走近。

趙瑛要舍出手中最後十幾枚銅錢,周玄享卻合上袋口,大聲道:“你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了。”趙瑛低聲下氣。

“究竟是誰的錯?”

“我的錯。”

周玄亨滿意了,重新張開袋口,看到趙瑛手中的十幾枚銅錢,又皺起眉頭,“這麽少?好吧,心誠就行。”

“手中不得餘錢。”趙瑛将銅錢放入口袋,又往懷裏摸索。

道士們按序前進,周玄享上前一步,讓開身後的道士,靠近趙瑛,專門等他一會,“這就對了嘛,不在乎錢多錢少,而是這份誠心,孝敬神靈,絕不可藏私……”

周圍的信徒紛紛點頭稱是,趙瑛也點頭,右手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左手順勢抓住老道的手腕。

周玄亨初時全沒在意,目光轉向另一位熟人,正要開口打招呼,忽然覺得不對,低頭看去,這才發現趙瑛手裏握着的竟然是一柄匕首。

“你肯定比我心誠。”趙瑛說。

“你、你……放手!”周玄亨喝道,沒感到恐懼,只覺得憤怒,還有不可理喻。

趙瑛卻将周玄亨抓得更緊,“如果真有神仙,理應保護你,我這一刺,你不會死。如果沒有神仙——”趙瑛擡高了聲音,目光中突然露出十分暴怒,“你就是騙子,就是害死我兒子的罪魁禍首!”

“你瘋啦!”周玄亨終于感受到驚恐,努力撤手,卻忘了松開手中的袋子,金銀銅在裏面嘩啦直響。

先是周圍的信徒,随後是正在行進中的道士,接二連三注意到了這邊的異常,大都以為是一場小糾紛,幾名道士出言呵斥,幾名信徒好言相勸,只有周玄亨本人雙腿開始發軟,他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那就是眼前的百戶真的瘋了。

趙瑛覺得自己很冷靜,想當年,他也是街面上的無賴少年,大架小架打過無數,深知一個道理,以少敵多靠的就是氣勢,如果一開始鎮不住場面,再狠的混混、再大的豪傑也免不了要被群毆。

“不怕死的上來!”趙瑛扭動周玄亨的胳膊,強迫對方轉身彎腰,高舉匕首,狠狠刺下。

老道慘叫一聲,趙瑛又舉起匕首,昂首睥睨,擺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他很多年沒打過架了,如今又拾起街上的一套,依然好用。

斥責的、勸架的、看熱鬧的,無不閉嘴後撤,反倒是稍遠些的人群還在吵吵嚷嚷。

虛張聲勢堅持不了多久,趙瑛大聲道:“諸位聽真,我乃燕山前衛世襲百戶,姓趙名瑛,家住觀音寺胡同,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所為,與他人全無關系。”

趙瑛低頭看一眼周玄亨,老道彎着腰,一只手在趙瑛掌握中,另一只手使勁兒去按肩上的傷口。

“自去年冬天以來,南城內外至少有七個孩子吃了陌生人的東西,以致昏迷不醒,都曾受人指點請周玄亨做法,事後五個孩子活了,兩個死了,我兒子是死的那一個,顯然是周玄亨與歹人勾結,一個下毒,一個解毒。”趙瑛要将話說個明白。

“不對!不對!”周玄亨終于回過神來,高聲否認。

“這麽說你是真神仙了?”

“我只是請神,能不能請來,要看你自己是否心誠。”周玄亨還是嘴硬。

“嘿。”趙瑛望見幾名道士手持長棍從遠處跑來。

“讓神仙來救你吧。”趙瑛吐出此行的最後一句話,手中匕首再刺下去。

大明景泰七年十月初九傍晚,燕山前衛世襲百戶趙瑛于靈濟宮偏殿外手刃道士周玄亨,事後轟動全城,當時卻是極簡單的一件事,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上,都沒有值得一說的異象,風有些冷,血有些駭人,僅此而已。

趙瑛丢掉匕首,大步向外行走,他沒有逃亡的想法,只是不願再站在這裏。

沒人上前阻擋,手持棍棒的幾名道士也沒有追上來。

趙瑛本想就近前往刑部投案,半路上被一群兵丁包圍,他沒有反抗,束手就擒,走出一段路之後,發現自己是被送往錦衣衛,直到這時他才想,自己惹出的這場禍事大概不小。

審訊斷斷續續進行了将近一個月,趙瑛将所有刑具都受過一遍,并無隐瞞,将前因後果述說多遍,可錦衣衛并不關心這位百戶為何殺人,只是不停逼問他受何人指使,還有哪些同夥。

趙瑛抱着必死之心,即使痛入骨髓,也沒有供出任何一個人,他也實在沒人可以出賣。

就在他覺得自己将要死在錦衣衛獄中的時候,卻被移送到刑部大牢。

錦衣衛的人從不多說話,刑部的獄吏倒還直白,第一天就對犯人說:“錦衣衛下手雖狠,但是在那裏你還有三分辯白求生的機會,到了這裏,那就是定下死罪,等着砍頭了。算你幸運,錯過了今年秋斬,要在這裏多吃一年牢飯。可這飯怎麽吃法,是硬是軟、是冷是熱,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明白嗎?”

趙瑛明白,卻不搭理獄吏,合衣倒下,呼呼大睡。

趙瑛以為自己又要受苦,結果卻出乎意料,他是死囚,單住一間牢房,沒有床,地上鋪的幹草倒還厚實,飯食粗劣,竟能吃飽,只是天冷,他沒有禦寒棉衣,唯有蜷成一團苦捱。

十餘日後,趙瑛迎來一位探望者。

自從義兄闖禍,孫龍一直想法救援,可他位卑職低,在錦衣衛說不上話,直到趙瑛被送到刑部,他才有機會上下打點,減不了罪名,起碼讓義兄在獄中少受些苦。

趙瑛已經脫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孫龍看一眼就哭出來,趙瑛倒不在乎,笑道:“兄弟別挑禮,我現在起不了身。”

“大哥,你可闖下大禍了,靈濟宮那天正為當今聖上祈福,被你沖撞,以至神靈震怒。道士們連番上奏,非要致你于死地。唉,你為何要這樣啊?或是多等幾天,或是找我幫忙,實在不行,咱們一塊亡命江湖,何至于此?”

“管它,反正我已經報仇,最近可還有孩子丢魂兒?”

“就算真是周玄亨害人,同夥這時候也躲起來了,唉,大哥太急,死無對證了。”

趙瑛又是一笑,“沒人受連累吧?”

“家裏人都好,大哥不必記挂,大家正想辦法,看怎樣救大哥一命。”

“不必浪費了,靈濟宮乃皇家敕建,我在裏面殺了人,就沒想過還能活着。”

“只要能證明周玄亨确實曾勾結妖人給兒童下毒。”孫龍不肯輕言放棄。

趙瑛又過了幾天好日子,但是孫龍沒再出現,某一天,獄卒态度驟變,踢翻了食盤,找借口懲戒犯人,一頓棍棒下來,傷勢剛有好轉的趙瑛又一次遍體鱗傷。

大牢外面兩股勢力正在較勁,體現在牢裏,就是趙瑛一會好吃好喝,一會棍棒加身,他不辯解,該吃就吃,挨打也不求饒,心裏雖然記挂妻子,卻從未向任何人打聽。

日子一天天過去,趙瑛挨打的時候越來越多,除夕之夜,外面的鞭炮聲隐約傳來,躺在草堆上的趙瑛心想自己大概是捱不到明年秋天了,與其讓孫龍等人破費,不如早死早超生。

趙瑛掙紮着起身,脫下破破爛爛的外衣,擡頭望向高處的小小窗口,一步一步移過去,将衣服的一頭抛上去,連試幾次,終于繞過一根鐵條。

衣服兩頭系成死結,趙瑛用力拽了拽,覺得還算結實,于是又去搬來幹草,以做墊腳之物。

一切準備妥當,趙瑛将脖子套進去,只待雙腳踢開幹草,就能一了百了。

伴随一聲清晰的爆竹響,一團雪花從窗外沖進來,倏然四散,仿佛爆竹生出的煙霧。

“世上既沒有神靈,哪來的投胎超生?”趙瑛喃喃道,突然又不想死了,小心地挪出脖子。

衣服系得太死,解不開,趙瑛只将幹草移回避風處,躺在上面,什麽也不想,豎耳細聽外面的爆竹聲。

幾名獄卒進入牢房,二話不說,架起犯人就往外走。

趙瑛不解,待要詢問,又覺得不會有人回答,轉念想,大概是時候到了,靈濟宮不知使了什麽手段,讓他提前被處決。

趙瑛不想死,但也不想做無謂的掙紮。

獄卒們将犯人拖到後門,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往外一推,随即關門,再沒有人出來。

時近黃昏,街巷上沒有行人,趙瑛歪着身子站在那裏,完全糊塗了,忍不住大聲問道:“怎麽回事?”

沒人應聲。

趙瑛又等了一會,這才裹緊衣服,拖着殘軀慢慢向巷子口走去。

正月剛過,新春氣氛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直到宣武門裏街,才有行人來往,個個腳步匆匆,熟人見面,只是點頭,連作揖都免了。

趙瑛越發困惑,以為這是在夢中,可身上的傷疼一點也沒減少,他這時已經确認自己真是被釋放了,思家之情陡增,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向東城的觀音寺胡同走去。

觀音寺胡同比較長,趙家靠裏,趙瑛走到胡同口時,天已經黑了,遠遠地就看到七八人走來,一人越衆而出,幾步跑到面前,雙手抱住趙瑛,哈哈大笑。

趙瑛吃痛,叫了一聲哎呦,對方急忙松手,“我們剛得到消息,沒想到大哥已經出來了。”

“二弟,這是怎麽回事?”趙瑛認得這是孫龍和幾位平時交情不錯的朋友,不及敘舊,先問原因,這一路上可把他憋壞了,京城肯定有大事發生,只有他一無所知。

“邊走邊說。”孫龍道,與衆人簇擁着趙瑛,進入胡同之後,繼續道:“太上皇複辟,大哥一點不知道嗎?”

“複辟?”趙瑛沒反應過來,大概半個月前,牢裏的獄卒确實變得有些古怪,經常避着犯人切切私語,他沒有在意,沒想到外面竟然發生這麽大的事情。

“前皇帝……”

“是郕王。”有人糾正道。

孫龍急忙改口,“郕王病重,大臣擁立太上皇,也就是當今聖上,剛剛大赦天下,我想這是大哥的機會,和衆兄弟正要去刑部詢問,沒想到大哥已經回來了,哈哈,天大喜事。”

趙瑛嗯嗯以對,仍覺得一切都不真實,他一個小小的百戶,竟然因為一場複辟而死裏逃生,實在是無法想象的奇遇。

主人回歸,趙家上下哭成一團,孫龍等人勸解,很快告辭,要等明天給趙瑛接風洗塵。

幾月不見,妻子許氏瘦了許多,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沈老七倒是興奮不已,一個勁兒地說:“全虧了奶奶,好心有好報,全虧了奶奶……”

等沈老七終于告退,許氏才來得及解釋:“誰能想到呢,鄰居介紹來的女工,竟然是太上皇和娘娘身邊的宮女,那時他們住在南苑,生活困苦……前些天特意來問過夫君的事情,也沒多說什麽,今天你就回來了,這不是上天保佑嗎?”

趙瑛目瞪口呆,他用匕首和鮮血證明神仙不存在,結果兜個圈子似乎又回到了原處。

趙瑛奉命來到錦衣衛治所,上一次來的時候他是罪犯,飽受拷掠,如今重返,雙腿還有些發軟,身上的傷疤也在隐隐作痛。

昨天一名軍官送來的消息,全家人再次陷入恐慌,趙瑛倒還鎮定,“既然不是來人抓我,那就是沒事。”

趙瑛被請到後堂,一名相貌儒雅的官員接待他。

“在下指揮佥事袁彬,趙兄受苦了。”官員笑着拱手道。

趙瑛更加吃驚,他聽說過袁彬這個人,當初太上皇親征,不幸落入北虜之手,袁彬一直伴駕左右,回朝之後太上皇被囚在南苑,袁彬也未得重用,如今複辟,袁彬升官乃是意料中事,親自接見一位得罪的百戶,卻是意料之外。

趙瑛急忙行禮,“戴罪之人見過袁大人。”

趙瑛還沒有恢複百戶的身份,不敢自稱官職。

袁彬上前,仔細打量趙瑛,嘆息道:“錦衣刑具,趙兄都受過了?”

“是。”

“你我皆是過來人,錦衣大獄裏哪怕只待過一天,此生難忘,到現在我一進大門,還有點心慌呢。”

“袁大人也……”

袁彬擺擺手,“從前的事情了。”

袁彬請趙瑛落座,閑談一會,正色道:“趙兄知道自己為何脫罪嗎?”

“正待指教。”趙瑛出獄以來聽說過種種傳言,都覺得不太準确。

袁彬向門口望了一眼,确定沒有外人,稍稍壓低聲音,“趙兄立了大功,陛下也要感激你呢。”

“此話從何說起?”趙瑛想起妻子的話,難道給宮女幫的一點小忙真有這麽大的功勞?

袁彬笑笑,“去年十月,靈濟宮為郕王祈福,經趙兄一鬧,祈福失敗,郕王當時就已染疾,轉過年來,病情加重,才有複辟一事,這豈不是大功一件。”

趙瑛沒敢接話,整件事情越來越匪夷所思,甚至動搖了他早已堅定的不信神之心。

袁彬又笑數聲,“趙兄仍不相信神靈?”

趙瑛猶豫了一下,“不相信。就算真有神仙,也犯不着利用我這樣一個普通人。”

袁彬收起笑容,盯着趙瑛看了一會,說:“好,錦衣衛正需要趙兄這樣的人物。”

趙瑛完全糊塗了。

袁彬起身,“趙兄先回家養傷,過些日子再談。”

十一

再見到袁彬時,趙瑛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親朋好友紛紛祝賀,都以為許氏讨好了皇後娘娘,豔羨不已。

“舉頭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還是有天意的。”幾句寒暄之後,袁彬這樣說。

“是。”趙瑛不想争論,好不容易死裏逃生,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惜天意難測、仙人難遇,自從太祖定鼎以來,朝廷一直在明察暗訪,希望能找到一仙半神,趙兄對此事想必也有耳聞。”

“街談巷議而已。”趙瑛總覺得自己走錯了門、見錯了人。

“近百年了,神仙見首不見尾,假冒者倒是層出不窮,宮中有意整頓,只缺一位人才。”

趙瑛驚訝地站起身,“袁大人,我……”

“我知道,趙兄不信神,所以由你緝訪妖人最合适不過。”

“我……可不管真假神仙,一概不信。”

“趙兄有一句話說得好,如果真是神仙,誰也動不得,如果不是神仙——殺之何妨?”

趙瑛的原話不是這麽說的,意思倒也差不太多。

“末将……受寵若驚,不敢領職,請袁大人另選高明吧。”趙瑛有自知之明,他就是一名閑散的百戶,沒帶過兵,沒打過仗,更沒有抓捕妖人的經驗。

袁彬笑道:“趙兄過謙了,實話實說,錦衣衛裏人才濟濟,若說訪奸探秘、緝私拿犯、審情問實等等,都不缺人,唯有一種人不好找,就是趙兄這樣絕不信神的人。”

“可朝廷的本意是要尋訪真仙。”

“真仙另有人尋,趙兄不必考慮,只需專心緝捕假冒者即可。”

趙瑛開始心動了,“我可不分真假。”

“當然,只有一個要求,趙兄再給人定罪時,得有證據。”

趙瑛臉上微紅,他當時十分确信周玄亨有詐,卻沒有能拿得出手的證據,“我聽誰的命令?”

“過幾天我會調趙兄來錦衣衛北鎮撫司,大事小情,直接報給我。”

趙瑛想了一會,“丢魂一案還沒完,我要從靈濟宮查起。”

“只要有證據,就算是皇宮,你也查得。”

趙瑛深揖,“赴湯蹈火,末将定不讓袁大人失望。”

袁彬輕嘆一聲,“我倒盼着能有‘失望’的時候。”

十二

天順元年的夏天,趙瑛調任錦衣衛北鎮撫司,此後做出無數令人稱嘆的事跡。

袁彬的宦途起起伏伏,最終由指揮佥事升為都督佥事,趙瑛則一直都是百戶,但是常受賞賜,家裏越來越富。

妻子許氏再未産子,趙瑛也不納妾,若幹年後,他一次收養了四十個出身古怪的幹兒子,組建了一支幹練的小隊,四處捉僧拿道、斬妖除魔,足跡遍布天下,因趙瑛無子,時人以為這是報應,稱之為“絕子校尉”。

前傳二

梁鐵公有一個夢想,不大,但很實在。

鄉間良田數頃,大屋七八間,廳堂能容十餘人飲酒作樂,卧房能擋寒風苦雨,倉中之糧足夠三年之費,箱藏之銀用時不缺。賢妻一位,美妾兩三人,僮仆三五十名,足矣。當然,還要兒女雙全,男兒讀書博取功名,鄉試中舉即可,女兒嫁鄉紳之家,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日子安穩,親家來往不絕。

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梁鐵公制定了一個計劃。

首先是改名,梁鐵公原名“石彈兒”,聽着就是窮命,一定要改,“鐵公”不錯,每次自我介紹的時候都可以這樣開頭:“在下梁鐵公,跟‘鐵公雞’沒有半點關系,不過閣下若想向我借錢,務必找個好點的理由。”然後大笑三聲,沒有意外的話,就可以握着對方的手稱兄道弟了。

其次是賺錢,這是重中之重。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這是說天道循環,就算你是秦皇漢武,也有撒手的一天,要将天下讓于他人。

財富也是,你看那金銀珠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今朝在你手,明日入他門,說來說去,也是一個“循環”的道理,譬如流水,在誰手裏都是暫時的,最終還是得流走,人人留不住,所以人人可留。

有人說梁鐵公是騙子,他自己絕不承認。

我搶錢了?沒有。偷錢了?也沒有。人家恭恭敬敬把錢送到我手裏,就像是水流到我家的一畝三分地裏,難道還要築壩攔着不成?

這不叫騙,這叫循環,天道循環,梁鐵公的“賺錢之道”也是循環,所以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從無悔意。

張五娃被梁鐵公說得心服口服,當即改名張五公,梁鐵公說:“你要做神仙,不是妖怪,叫什麽‘蜈蚣’?就叫……張五臣吧,臣服的臣。”

“五臣、五臣……人家要是問哪五臣,我怎麽回答?”

梁鐵公斜眼道:“天機不可洩漏。”

梁鐵公五短身材,怎麽努力都打扮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樣,所以他選了一位傀儡。

張五臣身軀偉岸,初次見面總能唬人一跳,但是也有明顯的缺點,開口必笑,氣勢丢得一幹二淨,怎麽也改不過來,所以他幹脆不開口,将說話的事情全交給梁鐵公。

“進屋之後你就折騰吧,聲音越大越好,但是不準砸壞窗戶,記住了嗎?”每次接到活兒之後,梁鐵公都要叮囑一番。

張五臣點頭,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吞了一下口水,心裏想的全是拿到錢之後就能大吃一頓。

賀升也被梁鐵公說服了。

當時剛下過雨,道路積水,賀升小心翼翼地躲避水窪,對面一名五短身材的道士迎面跑來,嘴裏嘀嘀咕咕。

擦肩而過時,賀升終于聽清對方在說什麽。

“賀家要倒黴,賀家要倒黴……”

賀升一把抓住道士,喝問道:“哪個賀家?”

“張家灣的賀家。”

賀家的确流年不利,先是家中發生火災,損失倒是不大,可男主人賀員外受到驚吓,一個月後竟然病故了,膝下無兒無女,唯有一妾懷上了孩子,偏偏又愛得病,時常吃藥,令全族人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操心不已。

賀升是賀員外的族親,出來買藥,撞上這麽一位道士,心有所感,不由得放松手,“你這人嘴巴太損,不怕挨打嗎?”

道士後退兩步,打量賀升兩眼,突然調頭就跑。

到了這種時候,賀升不得不追,而且還要問個明白,“我就是賀家的人,你把話說明白了。”

道士又退兩步,“是你讓我說的。”

“我讓你說的。”

“好,那我就說實話了。你身上有妖氣。”

賀升舉拳要打,道士轉身又跑,扔下幾句白詩,“實話不愛聽,賀家要倒黴。世人皆昏睡,唯道得清醒。”

街上的人都在看熱鬧,賀升再次追上去,問清道士的姓名與落腳處,也不買藥,立刻回家向主母郭氏禀明。

次日下午,梁鐵公和張五臣一塊登門,張五臣人高馬大,長須茂盛,直垂腰際,身上的道袍扯下來能鋪床,背後的寶劍趕得上齊眉棍,一亮相就把賀宅上下驚住了。

張五臣不說話,繞過影壁,左右看了看,突然邁步疾行,腳下也沒個套路,四處亂走。賀家人都不敢阻攔,紛紛避讓。

梁鐵公神情越發嚴肅,大聲說話,将衆人引到自己面前,“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啊,身在險中卻一無所知,個個臉上都有妖氣,你、你、你,還有你,都有妖氣,再這麽下去,早晚成為妖怪肚中之食……”

賀家算是富戶,上上下下三十幾口人,都被這番話吓着了,擡手摸自己的臉,同時望向身邊的人,心生惶恐,彼此懷疑。

“後院還有人?”梁鐵公嚴厲地問。

衆人順着瘦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只見胖大道士已經止步,站在通往後院的小門前,雙臂稍稍分開,像是振翅待飛的肥鳥。

“如夫人住在後院,有孕在身,因此沒出來迎接道爺。”賀升回道。

“那就對了,這位如夫人就是妖怪。”

“不會吧。”賀員外的正妻郭氏開口了,在丈夫的遺腹子生下來之前,她就是一家之主,對這個孩子,她有理由比別人看得更重。

梁鐵公指着張五臣的寬厚背影,“張三豐聽說過嗎?那可是本朝太祖爺金口玉牙親封的神仙,就這樣,張神仙也不領情,四處游山玩水,過那閑雲野鶴的日子。這位張五臣,就是張三豐的第十一位徒孫,也是最後一位,只因為凡心未泯,被祖師打入凡間,要捉九十九只妖怪,才能重返師門。也是你們家老爺積過陰德,死得又冤,才有張五臣親來捉妖。我們不要錢,也不收禮。”

“一文錢也不要?”賀升很意外。

“不是說過了嘛,張五臣要捉夠九十九只妖,今天這是第八十五只,捉妖就是他的報酬。”

賀升看向主母郭氏,郭氏看向衆人,尤其是幾位特意請來的族中長老,得到默許之後,說:“空口無憑,捉妖得有證據。”

“那是當然。”梁鐵公得到許可,向張五臣大聲道:“可以恭請祖師爺了!”

張五臣擡起右腳,重重落地,順手解下背後的長劍,全身抖動不停,口中念念有辭。

不擺香案、不動樂器,這樣的法師可有點特別,衆人又是一驚。

梁鐵公撲通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然後直身看向周圍的觀衆,“神仙降凡,連皇帝都要跪迎,諸位比皇帝還大嗎?”

三十多人急忙跪下,心中縱有懷疑,這時也不敢說出來。

張五臣抖了一會,猛地向前疾奔,沖入後院,很快就聽得呼喝聲起伏不斷,間雜着摔壺折凳的聲響,像是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鬥。

衆人心驚膽戰,道士不起身,他們也不敢動。

梁鐵公嘴上不閑着,一會快速誦經,一會介紹張五臣的種種異事,總之不讓院子裏的衆人有提問和查看的機會。

哇——後院響起嬰兒的啼哭,衆人再無心聽道士胡說八道,紛紛起身,梁鐵公愣了一下,也站起身,激動地喊道:“妖孽!妖孽出生,再晚一步,你們賀家死無遺類!”

衆人似信非信,實在聽不出那啼哭聲有何異樣。

張五臣從後院出來了,手中拎着一只布袋,往地上一扔,袋子裏有活物在動,将衆人吓得步步後退。

“妖怪……妖怪抓住了。”張五臣臉色變幻不定。

“何種妖物?”梁鐵公問。

“狐、狐妖。”

“本尊還是附身?”梁鐵公不得不使個眼色。

“附身!”張五臣快要崩潰了。

“所生之物是妖是人?”

“啊?”

“我問你,後院生下的孩子是人,還是妖物?”

張五臣猶豫了一下,然後肯定地說:“是妖,實實在在的狐妖之子。”

張五臣一直沒弄懂梁鐵公的賺錢之道,也從來不問,這本是兩人之間的默契,這一次他卻要問個明白,“那個女人……死了,就死在我面前,真他媽……真他媽的……我不幹了,我要回家。”

“回家幹嘛?種地?你連地都沒有。”

“我跟着你一年多了,至少給十戶人家做過法事,總該攢下點錢吧。”

梁鐵公冷冷地看着張五臣,身材雖然矮了一大截,氣勢卻高出一頭。

張五臣心生懼意,卻沒有退縮,“給我錢,我要回家。”

梁鐵公嘆息一聲,“才一年而已,那點錢勉強夠路費。天道循環,你才走到一半就不幹了?”

“我只是你手裏的傀儡,‘循環’的法子你可一點也沒教給我。”

“別急。”

“我看你根本就沒想教。”

“你若是願意留下來,我今天就可以傳授給你。”

“能學到東西,我當然願意留下。”張五臣心中不那麽愧疚了。

賀升趕到城隍廟,看附近無人,快步繞過正殿,到後面來找梁鐵公,見張五臣也在場,不由得一愣,“不是說好只有你一個人嗎?”

“我們二人不分彼此,我相信他。錢帶來了?”

賀升面帶狐疑,但還是從懷裏取出一只包裹,緩緩遞給張鐵公,“做得不錯,可是那個孩子竟然早産。”

“你若是早點找我幫忙,就不會有這樣尴尬的事情發生了。”

賀升搖搖頭,松開包裹,“嬰兒呢?你們會解決吧?”

張鐵公掂掂手裏的包裹,淡淡地說:“解決嬰兒要另收錢。”

賀升的臉騰地紅了,“二百兩還不夠?”

“一碼是一碼,你事先也沒說會有一個活着的嬰兒。”

“多少?”賀升陰郁地問。

張鐵公豎起兩根手指。

賀升豎起一根食指,“就這些,賀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梁鐵公點頭。

“明天一早我送錢來,務必穩妥,我們賀家絕不能讓人家指指點點。”

“二百兩!這麽多!”張五臣興奮得直搓手,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包裹。

“咱們的生意就是這樣,賺錢少的時候吃不飽,多的時候富可敵國,這筆只算是小意思,以後還會有更大的生意,夠你吃喝幾輩子。”

張五臣由衷地贊嘆一聲,“真沒想到是賀升來給錢,除掉如夫人對他有什麽好處?”

梁鐵公笑了一聲,“簡單地說吧,賀升私通主母郭氏,想要霸占員外的家産,必須除掉如夫人和肚子裏的嬰兒,直接動手怕吃官司,所以我就找上門去,提供一點幫助。”

張五臣一下子明白許多,“你怎麽知道這兩人的心事,還能找上門去?”

“別貪心,這其中的門道你得慢慢學。”

“我不貪心。”張五臣笑逐顏開,突然聽到隔壁的哭聲,“小家夥怎麽辦?喂他米湯了,還是哭個沒完。”

“交給我就是。”

“你是要……”張五臣做出一個掐的動作。

梁鐵公冷笑一聲,“你要學的東西還多着呢,賀升既然只肯出一百兩銀子,我就要用這個嬰兒再換一百兩來。”

張五臣佩服得五體投地。

梁鐵公帶走嬰兒,入夜還沒回來,張五臣開始擔心了,因為梁鐵公連賀家的二百兩銀子一塊帶走了,分文未留。

“老家夥不會騙我吧?”張五臣心生疑慮,在屋子裏自言自語,“他若敢騙我,我……我自己單幹!”

可他只學會了施法,待人接物勉強能行,卻接不到生意,甚至連生意藏誰家都看不出來。

“不會,老家夥需要我。”張五臣發現自己真離不開梁鐵公。

外面傳來敲門聲,張五臣一躍而起,急慌慌地去開門,“你可回來……”

門外進來的不是梁鐵公,而是一根木棍,劈頭擊來,正中張五臣額頭。

張五臣吃痛,哇哇大叫,也不管這是怎麽回事,捂着腦袋就往外闖。

亂棍齊下,張五臣被迫後退,最後實在受不得,伏地抱頭求饒。

很快有人沖進來,将張五臣捆成一堆。

“你們……你們……”張五臣吃驚地看着四五名公差,不明所以。

外面又進來一人,穿着與普通公差不同,張五臣常在通州、北京一帶行走,能認得出來,“你是錦衣衛?”

“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趙瑛。”

“我沒犯法,抓我幹嘛?”張五臣心虛,目光亂掃,希望看到梁鐵公來救自己。

屋子不大,趙瑛看了兩眼,“另一個呢?”

“就我一個。”張五臣嘴硬。

趙瑛從旁邊公差手裏接過棍子,照頭就打,張五臣躲不開,硬接這一棍,額上立刻又鼓起一個大包,見對方再次舉棍,急忙道:“別打、別打……你叫趙瑛,前年在靈濟宮殺死老道周玄亨的就是你?”

“是我。”

張五臣氣勢頓消,“梁鐵公帶着嬰兒出門了,說是天黑回來,現在也不見人影。”

趙瑛放下棍子,迅速下達命令,公差們出屋布置埋伏,屋子裏只剩下他和五花大綁的張五臣。

趙瑛拔出腰刀,“我跟姓梁的是私人恩怨,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下,否則的話我只能先斬後奏了。”

“哦。”張五臣恍然大悟,“我就說嘛,怎麽連錦衣衛都招來了。”沉默片刻,他忍不住問:“江湖傳言你是個不敬神佛的妖魔,你……真不相信嗎?”

“你信?”

“當然,舉頭三尺有神明。”

“可你還是要做傷天害理之事?”

“天道循環,神明借我的手懲罰惡人,消除他們上輩子的業債,這不叫傷天害理,這叫替天行道。”張五臣絲毫不以為恥。

趙瑛冷笑一聲,心想這個梁鐵公還真有幾分花言巧語的本事。

外面響起打鬥聲,趙瑛将刀架在張五臣脖子上。

張五臣小聲道:“不是我多嘴,梁鐵公一身本事,就憑那幾名公差……”

房門被推開,一名公差興高采烈地說:“抓到了,不堪一擊。”

張五臣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梁鐵公被押進來,他挨打比較少,頭的包只有兩三處,看到錦衣衛也是一愣,“憑什麽抓我?”

“你就是梁鐵公?”趙瑛收起腰刀,上前問道。

“是我,閣下是哪位?”

“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趙瑛。”停頓片刻,他繼續道:“還記得那些被你毒倒的孩子嗎?其中一個是我兒子,他死了。”

梁鐵公臉色驟變。

趙瑛難得地睡了一個踏實好覺,結果一大清早還是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一名公差驚慌地說:“那兩人被搶走了!”

趙瑛大驚,“誰敢如此大膽?梁、張二人乃是錦衣衛北司抓捕的要犯。”

公差正為此事困惑不已,“搶人者也是……也是錦衣衛,說是南鎮撫司的校尉,有駕貼,我們不敢不交人。”

官場的規矩誰也突破不了,趙瑛等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得到指揮佥事袁彬的接見。

“這是怎麽回事?不是由我全權負責丢魂一案嗎?好不容易捉拿到兩名要犯,為什麽會被南司搶走?而且——南司什麽時候開始管這種事了?”

袁彬一臉苦笑,“我也是剛剛得知,陛下指派親信太監坐鎮南司,專管尋仙捉妖事宜,南司要走犯人,想必是發現了線索。”

“張五臣乃一無知蠢貨,梁鐵公專事坑蒙拐騙,既不是妖,也不是仙……”

“據我所知,梁鐵公帶走一名狐生之子。”

趙瑛惱怒地搖頭,“什麽狐生之子,全是騙人的鬼話,賀家主母郭氏與族人賀升有染,共謀財産,賀家主人死得就很蹊跷,所謂狐妖産子,全是梁鐵公編造的謊言,我已問出口供,證據确鑿。”

“那個嬰兒呢?”

趙瑛一時語塞,過了一會才道:“被梁鐵公送走了,他不肯招,可是只要用刑,他肯定會說實話。”

“唉,就交給南司吧,如果真與妖仙無關,他們會将梁鐵公還回來的。”

身為主管錦衣衛的指揮佥事,曾經與當今皇帝共患難的袁彬,似乎也不是那麽得寵,趙瑛沒再糾纏下去,心裏卻對南司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趙瑛沒想到,自己這一等就是五六年。

天順八年,二度稱帝的皇帝駕崩,廟號英宗,新帝登基,改元成化,袁彬升為都指揮同知,終于接管南司,第一道命令就是将趙瑛從北司調至南司。

趙瑛到任之後立刻追問梁鐵公的下落,結果南司上下竟然沒人知曉內情,只是送來一堆簿冊,請百戶自行查找線索。

花了整整一天時間,趙瑛看完了文書,什麽也沒說,回家休息去了,南司衆人松了口氣。

三天之後,趙瑛帶來一紙命令,袁彬親筆書寫,蓋着錦衣衛印,還有皇帝的幾句批語,憑着它,趙瑛直接進入南司內書房,随意查看最為機密的文件。

南司的确查過許多案子,很多時候冠以北司的名義,其中一些就是趙瑛過去幾年裏領辦的,每一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南司想從這些裝神弄鬼的案子當中追查妖仙的下落,結果正如趙瑛所料,全都一無所獲,不過書寫人很聰明,每次都留下一個高深莫測的尾巴,或是一縷清煙,或是一束白光,或是一聲異響,總之無法解釋。在一份文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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