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這廂兩方主将劍拔弩張,軍士們也不能傻眼看着,一時間,近有萬人的兩方兵馬都躁動起來。他們本就分屬完全敵對的兩個陣營,此前被首領壓制着不敢發作。現下連祁璟和帖穆爾都各自亮了兵器,他們自然不再忍耐。
江月眼瞧着陣勢亂了,不由得大為焦急。祁璟帶兵雖然不少,但從數目上看,卻遠遜于帖穆爾。更何況,這個時候的祁璟,應該去面對更強大、更重要的敵人,而不是為了自己在這裏拖延下去。
想到這裏,江月忍不住自嘲一笑,一個這樣誤會你的男人,你竟還時時替他想着……豈不癡傻?
她漸漸蹙起眉頭,而祁璟與帖穆爾卻全然不顧江月作何感想,已然短兵相接,打了起來。
刀光劍影從江月眼前掠過,她想要叫停兩人,可是無論怎麽喊,祁璟和帖穆爾都置若罔聞一般。
終于,江月察覺到自己懷中尚揣着那把短劍,眼神驀然一亮,摸出短劍,出鞘抵在了自己頸上,大聲嚷道:“祁璟!帖穆爾!你們都給我停下來!”
女子尖銳的聲音本就帶有穿透力,她此時用盡力氣,兩人自然不能再忽視下去。
然而,這個一個分神,彼此都是吓得渾身冷汗,搶前一步,“江月——”
“叫他們都停下!”江月已掙開了嘉圖瑚的攙扶,往這個械鬥圈子中央退去,眉眼凝寒,神色嚴肅,“反正那日在戰場上我早就該死了,我死了,一了百了,也免得你們再争。”
“江月!你別胡鬧!”帖穆爾脫口斥責。
祁璟卻是眼含絕望,“江月……你就這麽護着他?寧可以死相逼?”
江月被他一句話堵得心口直疼,然而,身遭刀劍相接的聲音仍然清脆,她猶自按捺,又重複了一遍,“讓他們都別打了。”
祁璟恨恨,卻無力反駁,只得高聲叫停。帖穆爾見祁璟業已退讓,也擡了擡手,示意停戰。
直到此時,江月都沒有放下那柄短劍,銀亮的劍刃貼着她白皙勝雪的肌膚上,一顆紅寶石宛若朝日,熠熠生輝。江月目光逡巡在兩人之間,幾番猶豫,最後還是将眼神落在了祁璟身上。
攘外,必先安內。
“将軍,你原先氣惱方守成瞞天過海,不尊重我的意思,那如今我只問你一句話,若我當真變心,喜歡帖穆爾,還有了他的孩子,你放不放我走?”她直勾勾地盯着祁璟,沒有半分懼色和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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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你明知我——”祁璟聲音一哽,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他一時間怒氣盡失,剩下的唯有滿心激蕩的憤恨和失落。他把玄鐵劍重重往地上一摔,神情決絕,恍若斷臂一般,“你既要跟他一輩子,我放你們走就是了!”
他眼圈發紅,卻是強忍着別開頭,再不看江月一眼。
江月悠悠一嘆,沒再接他話茬,只是轉過頭,望向帖穆爾,“帖穆爾,你聽到了,若他知曉我是歡喜你的,自是會放咱們離去……你如今也該知道我對他的心意,為何還要強帶走我呢?”
帖穆爾聽到江月适才的話,以為她果然回心轉意,不由得大為激動,待到這一句,卻已是明白江月心中在想什麽了。他沉下臉,握緊了手中刀柄,“他不過嘴上說說罷了,你當他真肯放了我嗎!”
“他真的肯。”江月微笑,“将軍素來傾慕君子之範,自是不會違背承諾。”
帖穆爾手背上青筋緊繃,猶不放棄,“那你呢?他不信你,你也甘心留在這裏,冒着生死的危險?”
江月笑意漸漸淡了下來,神色卻仍是從容,“這是我和他的事情,我早說過,他誤會我,我便一定會解釋清楚。帖穆爾,你以為你待我很好,我便會舍下他,和你走……可是從一開始,你都沒有真正問過我的想法。”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迷蒙,像是隐有淚光,“我是欠阿古一命,當日你綁走我,我勸将軍放了你,正是因我心有愧疚,想要以此還報。後來,你帶我去了蔚州,逼我做阿古的妻子,我為自保,又确然騙了你,咱們誰也別怨恨誰,算是扯平吧。接着,你查出我有了身孕,雖然嘴上總是威脅,可你一直對我百般照顧,我心裏感激。因此,這一次,我拼命救你,便是為了不想與你再有恩怨牽扯,能叫我心無愧疚地回到将軍身邊。”
言至此,帖穆爾終于有所動容,江月也放下了手中短劍。
“江月,你對……阿古,就當真沒有半點情意?”
江月把劍插.入劍鞘,又從懷中摸出玉韘,兩者并在一起,走上前遞給帖穆爾,“除了祁璟,我對誰,都沒有任何情絲。”
這句話已是她能說的最露骨的地步。
不光是不愛阿古,也不愛你,帖穆爾。
“兩萬騎兵,縱使不能與大魏抗衡,也足以讓你在薩奚自保。先人有言,君子當重然諾,你答應我的事情,就別再食言了。”
不容拒絕地伸出手,掌心裏,一柄劍,一個玉韘,還有帖穆爾一直自欺欺人渴望得到的希望。
帖穆爾只是僵滞了一瞬,繼而不多猶豫地拿起那兩樣,胡亂塞入懷中,“好,我明白了。”
他喊了一聲嘉圖瑚,面無表情地轉身欲走。
江月立在原地,眼瞧着嘉圖瑚一瘸一拐地跟上帖穆爾,不由一陣心疼,“帖穆爾!”
她雖與嘉圖瑚語言不通,但是這個淳樸而溫柔的女人一直細心地照顧着她。不論這份照顧是出于對帖穆爾的愛,還是對自己的友善,江月總是沒有辦法不對她感恩。
“好好對嘉圖瑚,她……她是你妻子呀。”
帖穆爾身形一頓,回過頭,看了江月一眼。像是猶豫許久,方下定決心,“洛州,我不要了。”
江月一怔,沒料想帖穆爾會回複這樣一句。
帖穆爾似笑非笑地提起嘴角,淡淡道:“既然你心思善,旁人對你有恩,你便總能記着……那我拱手送你大魏一座邊陲重鎮,能不能換你記住我半生?”
雖是問句,卻根本不等江月作答。
他用薩奚語高聲呼喊着自己的族人和親眷,身形利落地上了馬,縱奔而去。
這一次,祁璟果然沒有再阻攔。
他只是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江月。
直到她回過頭。
“江月……”不敢有半分怠慢地迎上前,“江月,我……”
劇情轉折太快,祁璟已經跟不上節奏。
到底是領兵作戰的将軍,懂得抓重點,“孩子是我的?”
江月一聲冷笑,“是我自己的。”
轉身,快步往帳子裏去。
祁璟臉色一變,饒是仍存忐忑,卻還是上前抓住江月的腕子,不依不饒地追問:“你別再吓我了,你……你根本不喜歡帖穆爾是不是?你一直在等我?孩子也是我的!對不對……”
他見江月沉默不語,連另外一只手也握了起來。女孩兒十指冰寒,他一起攥在掌心,“江月,我、我對不住你,我不該誤會你……”
平生第一次,這樣手足無措地向人道歉。
祁璟也意識到自己犯了多麽不可饒恕的錯誤,悔恨、懊惱,一股腦湧上心頭。
然而,對方卻只是抽出自己的手,神情疏離得像是面對一個陌生人,全無适才剖白心意時的深情,“将軍,你還能在此地逗留幾天?”
祁璟不明所以,老實地回答:“至多五日,不過,你要是……”
“三日便夠了。”江月斂容轉身,“我身子不适,需要安養幾日,等孩子穩定些,咱們再離開此地。”
“……好。”
入了夜,山腳下寒風凜冽,雪花飄揚。
祁璟端着藥鑽進帳子裏,溫暖的室溫讓他終于有了一點安定感,當然,只是一點。
他在門口立了會兒,等身上寒氣褪得差不多,方敢接近卧在榻上的江月。女人背對着他,呼吸平勻,應當是睡着了。祁璟愣愣地望着那瘦消背影,竟不知是該喚醒她,還是就這樣守着。
她身形一如既往的消瘦,并沒有因為懷了身孕而添出半分豐腴,甚至連腰段都依舊保持着窄凹的曲線,唯有小腹隆起,十分明顯。
江月的睡顏不算安穩,她手中拽着被角,連眉頭都緊蹙着。祁璟無端想起她在夏州受傷時的情景,一樣的困獸之狀,而他卻可以肆無忌憚地擁着她,給她安慰和力量。
可是,從帖穆爾離開到現在,兩人相處數個時辰,江月卻始終神情淡淡,不與他主動交談,也很少回應他的質疑。
祁璟原本的欣喜若狂,像是被人拿一抔剛落下的雪狠狠砸在心窩上,瞬間降至冰點,還伴随着錐心之痛。
手中碗壁的溫度正在下降,荒原上煎出一碗安胎藥委實不易,祁璟不敢再耽擱,屈身坐在江月邊上,輕輕喚道:“江月,醒醒,先把藥吃了。”
江月睜開眼,像是猶未從夢境裏脫開,見了祁璟,不由透出幾分驚喜,“将軍?”
此言一出,她已是回過神,眼底的喜色換作濃濃的失望和悲恸,轉開目光,撐着床榻坐起身來。“謝謝。”
她伸手接過碗,抿了抿湯汁,發覺不燙,仰脖一飲而盡。神色間沒有半分不适,仿佛已習慣了湯藥的苦。
祁璟心頭一酸,接過空碗,遲疑地問道:“你現在……經常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