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可口
陸閱山從入伍就跟在祁璟身邊,平日裏雖沒有祁璟那般嚴謹的性格,但用心之處卻不遜于祁璟。此時聽江月這麽說,他只是一笑,仍存了三分警惕,“姑娘先說是什麽事吧。”
江月自然看得出陸閱山的顧忌,倒也不以為然,只是胸有成竹地揚起一笑,“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想借廚房一用……”
“姑娘的意思是?”
“江月閨中時曾學過些庖廚之中的雕蟲小技,想每日給各位将軍打打牙祭。”她笑得坦誠,全然沒有半分私心似的,“陸郎自可叫信得過的人盯着我,每日我只做午膳一頓……不過,陸郎萬別透露給将軍知曉。”
陸閱山聽得益發疑惑,說起來,這倒是件沒什麽大礙的好事,饒是将軍知曉,也未必不會同意。既然如此,江月為何又要避開他呢?
“這個,閱山恐怕一時不能做主。”陸閱山故意做出些為難的表情,頓了一頓,才又道:“不過,若是姑娘肯告訴閱山為什麽不能告訴将軍,閱山或可盡力一二。”
江月聽出陸閱山想要套她的話,不由得便遲疑起來。
那日在敬先書院外,祁璟的欲言又止,早叫江月猜到了他七八分的心思。江月本不愚鈍,那般情境下,兩人明明就差那一句話便能拉近一步,偏祁璟忽然熄了聲,叫江月如何能不急切?
她想确定他的心意,想确定自己已經不再是他的一個負累,而是他真心的在意。
離開雍州的一路上,祁璟對江月一如往常的百般照顧,眼神卻總是躲閃。有時,江月覺得他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因而在愛人面前拘謹又羞怯,可有時,江月卻覺得,祁璟好像有什麽瞞了她的心事。
他眼裏有最昭然的關切,卻死守牙關,不肯說出口。
這樣的沉默,不免讓江月從重逢的驚喜中漸漸變得清醒,清醒後又覺得懷疑。難道是自己錯會了他的心意?
回了夏州,江月究竟是做不到按兵不動,他可以一退再退,她卻舍不得錯過。潤物細無聲,她總有法子叫他瞧清楚自己的心意。
都說拴住一個男人的心就要先拴住他的胃,江月入了雜技團沒幾年就跟着師母學會了做飯,最拿手的便是尋常家常小菜。祁璟既然常年駐守邊疆,吃得都是大鍋飯,雖能充饑,卻未必合口。江月靈機一動,便琢磨着在這上面下下工夫。
不過……這樣女兒家的心事,告訴陸閱山,好嗎?
江月越想,越覺得有幾分羞怯,适才站在陸閱山面前的泰然自若,不由得淡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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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料,她這樣一害羞,陸閱山反倒忽然開了竅。“姑娘是想做菜給将軍吃是吧?”
不等江月回應,陸閱山已是朗然笑開,擡手一拍腦門,“是閱山遲鈍,姑娘可別笑我!這樣罷,明日中午時分,我便來這裏領姑娘去後廚房。”
說定時辰,陸閱山便抱拳告退。初夏暖風習習,江月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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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先用膳吧。”薛徽面無表情地打斷祁璟與兩個副将激烈地争論,既是緩和,亦是一種委婉地提醒。
祁璟收起臉上的戾氣,再擡頭,仍是素日三分恭敬,七分從容的表情,“徽說得是,餘下事情,咱們晚些再議。”
兩位副将雖對祁璟提出的設想頗為不滿,但對祁璟本人的敬畏之心卻半分不少。兩人抱拳一拱,稱了聲是,幾人起身,挪到一旁餐桌之上。
此時,圍坐衆人既有三位将軍,亦有他們随身侍官。軍人秉性,吃飯尋常都是為了充饑、補充能量,而非滿足口腹之欲,是以平素用膳都是風卷殘雲一般速度。今日雖不例外,可陸閱山卻是敏銳地察覺出衆人臉上異樣的神色。
不為別的,只因,今日的菜,實在太……可口了。可口到陸閱山都有些心虛。
他雖猜到,江月既然有把握親自下廚,想必是曾仔細學過。可她一個十指不沾春陽水的姑娘家,能做出這般口味實在難得。飯桌上的菜依舊是尋常最普通的菜,不過……
咦?這盤怎麽空了?
喂……薛徽!跟将軍搶菜吃?你腦袋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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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五月便要在無休止的蟬鳴聲中溜走,天也随着越來越熱。午時過後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刻,彼時,江月甫從廚房溜回來,一身淋漓香汗,正是坐立難安的時分。她也不進屋,只猶自卷起褲腳袖口,趁後院無人,悠悠閑閑躺在回廊中,享着穿堂風帶來的清涼。
剛閉上眼,江月忽覺得頭上一片陰霾,她緩緩睜開眼,俯視着她的正是祁璟。
“先擦擦汗,仔細傷風。”
不等江月說話,長臂伸出,已是遞到她面前一塊半幹半濕的帕子,江月一愣,待對上那雙關切又溫柔的眼,忍不住臉上一紅。“謝謝。”
她不好再躺着,只能盤腿坐起,接過那張帕子擦拭着額上細細密密的汗珠。這時,江月才發現祁璟是站在廊內一側,俨然是剛從房間裏出來。她動作忽然一頓,祁璟知道是她做的飯了?
祁璟好像猜到了江月的想法,淡聲道:“若是熱得厲害,中午便不要去後廚了。”
江月攥緊了帕子,她不知祁璟是喜是怒,只能一面打量着對方的神色,一面試探地問:“你怎麽知道是我?”
“今天中午,你不在房中,昨天,你左手食指有一個刀傷,前天,你褲管上沾了柴灰,大前天……”
聽着男人如數家珍,江月俏面發紅,繃了許久,才重新擡起頭,“那……好吃嗎?”
對方一愣,俨然是沒料到會迎來這樣一問,适才的淡定反倒被逼退了幾分。沉默良久,祁璟方點了點頭,“好吃。”
江月咧嘴一笑,先前的不安盡數揮散。她一雙眼兒彎成月牙,清清亮亮,好像能直接望到祁璟心裏。
他心中怦然一跳,情不自禁伸手撫在江月頰側,“怎麽忽然想起做菜?又閑着,覺得無聊了?”
江月并不躲閃,他不開口,她也不逼,只等着水滴石穿。“嗯,找點事情做。”
“為什麽瞞着我?”
“我不說,你總也會知道。”
望着江月笑得坦然,祁璟心中那個沖動卻越來越洶湧地往他胸口闖來。早在許多天前,他便察覺這忽然變得可口的午膳,是在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他瞧瞧旁觀了女孩子幾日,既沒有邀功,也沒有半分多餘的情緒。她把一個小小的驚喜,慢慢經營成了一種他的習慣。
習慣期待每一個中午。
可是,他該不該告訴她?告訴她他的歡喜和顧慮?
該不該告訴她,每一個中午,他都舉棋不定地徘徊,是要這樣繼續享用她無聲的溫柔,還是把那一天的欲言又止傾述出來。把一個的艱難,變成兩個人的分擔?
“江月。”深吸一口氣,既然迫不及待地守在這裏等她,答案不早在心裏了嗎?“跟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
這是江月第一次登上毓關的城牆,她面對的地方,是一大片兩軍對峙的無人區和平原盡頭若隐若現的城池。
山谷的風比山外要冷得許多,祁璟從石梯上慢慢走了上來,抖開一個披風,輕輕搭在了江月的肩上。“冷嗎?”
江月搖頭,極低聲地道了句謝。
祁璟又替她攏了攏衣領,沉默半晌,終于開口:“江月,你能不能看到關外九城?”
“是那邊嗎?”江月極目遠眺,伸手指出。
祁璟點了點頭,又是隔了一陣,才繼續道:“我父親死在最北邊的朔陽城,我大哥死在西邊一點的玉鹿關,我二哥就死在這裏,毓關。我行三,是我母親的老兒子,可是兩個月後,我準備率先向薩奚宣戰。”
“将軍……”江月沒料到祁璟會突然和她說這些事情,臉色不由為之大變。
祁璟卻沒看她,只是伸手扶住了城牆,勉力一笑,“去雍州之前,我原是盼着你和我一起回來,你說你喜歡這裏,我卻怕你更貪戀雍州風景……可是我沒想到,到雍州的當日,我得知永樂侯密訪西北三州,第二日我不告而別,是去晉州邊境,觐見侯爺。”
“永樂侯?不是你和他說要送我去方守成那裏?”
“是,不過我反悔了。”祁璟頓了頓,神色漸漸有些凄寥,“永樂侯說朝中得知毓關大捷之後,紛紛主張與薩奚議和。可是我不能,我沒法眼睜睜地看着大魏江山子民淪為蠻夷的奴隸,更沒法讓我父兄死不瞑目……侯爺說,若想收複關外九城,必須今年內開戰。”
“所以?”
“所以……我不敢……”
不敢讓你知道,我想把你留在我身邊,陪我一起或生或死。